永久的告别: 一位殡仪服务人员的十年海葬故事

澎湃新闻2024-04-26 16:04:46  122

大海,生命起源之地,也是灵魂安眠之所。

没事的时候,马涛喜欢久久凝视着大海。远处海天交汇的地方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海鸟在风中翻飞,白色的浪花不时冲上岸,沙滩上的脚印被海水带走了,仿佛从没有人来过。

马涛是天津人,今年46岁,说一口纯正的天津话。26岁开始在殡仪馆工作,按他的话来说,“殡仪服务方面的工作基本都干过”。2014年以后,马涛被调到天津市殡仪服务总站业务三科,他所在的科室主要负责海葬和跨国运遗体相关的业务。每个周末“国宾9号”骨灰撒海专用船,都会载着逝者家属和将要撒海的骨灰从海港出发。

马涛说自己是“殡三代”,“从我爷爷那一辈就开始了,到我父亲,再到我。”爷爷和父亲所在的年代,人去世后以土葬为主,此后伴随殡葬制度改革,除一些少数民族地区仍在实行土葬,大部分地方都推行火葬。当下随着节地生态安葬理念的推行,海葬、草坪葬、木葬等安葬形式越发受到关注。

如何定义海葬?“就是不留姓名,不留标记物的一个节地生态安葬形式。”解释是理智客观的,但当一件事和生死挂钩便没那么简单。海葬不只是一个安葬形式,在马涛心里,当骨灰被撒入大海,意味着生者和逝者留在人世间唯一的连接便“消失”了,所以每一场告别都是独一且唯一的。流程不出错是对工作人员最基本的要求,更高的要求是对亡者和家属在情感上给予充分的尊重和理解。

很多次在“国宾9号”的甲板上,马涛看到送别的亲友泪流满面。海水是咸的,海风是咸的,泪水也是咸的。海风会吹干泪水,但带不走离别的伤痛。工作的时间越长,马涛越发明白一个道理,生离死别是人生常态,人无法改变,唯有相守时彼此珍重。

在“国宾9号”的甲板上,马涛替逝者家属代撒骨灰。 受访者 供图

今年是马涛从事海葬工作的第十个年头,如果详细计算他已经参加了253次骨灰撒海活动。4月27日,“国宾9号”将再次载着108名家属和51具即将入海的骨灰从海港出发。

以下是澎湃新闻记者和马涛的对话

一家三代人干殡葬

澎湃新闻:请做一下自我介绍?

马涛:我叫马涛,今年46岁,我干殡葬工作已经19年了,2005年入职,最开始在殡仪馆担任殡葬工,也干过司机,基本殡仪服务方面的工作都干过。2014年我被调到天津市殡仪服务总站业务三科,开始从事海葬工作,科室主要负责海葬和跨国运遗体业务。我们单位是天津市民政局殡葬事业管理处的下属单位

澎湃新闻:为什么会选择从事殡葬工作?

马涛:我们一家三代人都是干这个的,我爷爷和我父亲那会都是迁坟队的,早些年天津市区域改造,有一些乱葬的坟墓需要迁走。

因为家里人干这个,我从小对殡葬环境还是有些了解,但对殡仪服务了解很少。小时候出去玩,经过殡仪车,因为知道遗体箱就在殡仪车后面,所以会刻意离车远一点,小孩子心里总归会有点害怕。长大后之所以还入这行,主要因为家里一直干这个,就一直想从事这个,再加上这个工作也比较稳定。

澎湃新闻:从事殡葬工作是否会有心理上的恐惧?

马涛:我27岁入行,正式上岗前单位都会有培训。入职第一天,一共到了60人,单位给看了一些交通事故处理现场的图片,也有尸体缝合、尸体防腐等相关方面的视频,转天就变成了59人,有一个人承受不了就走了。培训结束后,我们就被分配到各殡仪服务站,从事殡仪服务工作。

刚参加工作,同学聚会上有同学问我,“你干这个工作害怕吗”,我跟他讲当时也害怕。第一次给亡人穿衣服的时候,一是技能还不熟练,另外也有恐惧心理,逝者的胳膊没放好,从平板车上掉下来正好打在我腿上,吓我一跳。干了两三年后,同学又问我,“你现在行了嘛?”我跟他说现在没事了。单位值班室和太平间就一墙之隔,晚上没事也得睡觉,起初也害怕,后来就习惯了。还有同学问我,“你经历那么多逝者,也看过他们的长相,记得住吗?”我说,最开始一两个还能记住,后来就记不住了。

海葬像一场永久的告别

澎湃新闻:据你的观察一般什么样的人会选择海葬?

马涛:选择海葬一般有两部分人,一部分是个人之前有海葬遗愿,家属会帮忙完成这个心愿,有的是火化后骨灰存放几年再海葬,有的是火化完就直接海葬了。

另外一些就是年龄比较大的,50、60岁的人报名,他们主要是为了安置自己的父母,或父母上一辈老人的骨灰,不想给后面的人留下负担,想把这个事给了断了。

有时候也会遇到为自己咨询海葬的人,一般都是岁数比较大的老大爷、老太太。碰到这样的人,我们一般就会劝他们,现在想吃什么吃什么,开开心心过好每一天,把身后事留给孩子操办,交代好了一定会办好的,很多人就被我们“劝退”了。老人还是想亲力亲为,不想给子女留麻烦。

澎湃新闻:在你看来海葬和墓葬不同的地方是什么?

马涛:海葬的定义就是不留姓名,不留标记物的一个节地生态安葬形式,所以一般我们在家属咨询的时候会再三说,海葬不同于草坪葬、土葬深埋这些形式,草坪葬、土葬深埋之类的反悔了还能给它挖出来,海葬就是一旦骨灰撒海了,就再也找不回来了。从某种层面来讲,海葬意味着生者和逝者留在这世间唯一的联结消失了。

也会出现马上要举行海葬了,亲属后悔了,工作人员就只能把骨灰再交回给家属。我们理解亲属很难完全的割舍,还是希望留个念想。所以,从2019年开始,我们推出了一个生命晶石的活动,家属可以选择从逝者骨灰中取出一小块,通过技术手段做成一个小项链,留作纪念。

澎湃新闻:海葬的流程是什么,请介绍一下?

马涛:海葬需要报名,全年工作时间都接受报名,可以现场报名、电话报名,也可以网上报名。我们会把报名信息录到系统里,统一排队,排到了,当周的周一会电话通知,周四或周五家属过来办手续交骨灰,一般会选择周六或周日一天出海。每一批出海的家属控制在140人左右,骨灰一般控制在60份左右。

澎湃新闻:从陆地出发,船会开到什么地方?有定点抛撒骨灰的地方吗?

马涛:主要是在渤海湾,每年年初我们都会向国家海洋局北海分局,上报一年的撒放量,由他们审批,再由他们发放骨灰撒海的许可证,没有这个证是违法的。每一年他们都会给一个坐标区域,必须把船开到这个区域内才能撒放。同时由于天气的要求,海事部门也会有海域管控,我们会根据这两个部门的指示调整具体的撒放位置。

澎湃新闻:海葬之后家属如何祭奠?

马涛:每年清明我们都会举行都市文明轻松集体共祭活动,已经举行20多年了。对外我们宣传已辐射十几个省份,实际是面向全国的。

澎湃新闻:选择海葬是否有鼓励政策?如何收费?

马涛:逝者是天津市户籍的,骨灰撒海安葬服务过程中,每份骨灰以及随行两位亲属的费用减免。另外,针对天津的市民,选择节地生态安葬会获得1000元奖励。外地逝者的骨灰撒海一份收240元,随船家属一位收380元。

澎湃新闻:对于海葬的认识近年来发生了哪些变化?

马涛:天津的海葬业务开始于1990年,到今天已经有35年的历史。我了解,刚开始的时候,一年也就1-2批,参加的人也比较少,一批就70-80人。现在,我们每年能撒放2000多份骨灰,4000-5000人会参与骨灰撒海。

现在对海葬的认知越来越高,越来越多的人选择海葬,之前海葬不会有那么多人报名。咨询海葬的人变多了,不仅是天津,全国各地都这样。现在骨灰撒海也不像以前需要家属捧着骨灰去撒。从2019年开始,就换成了电动传送装置,家属可以通过电动传送装置,把骨灰撒进大海。

2019年以前会把骨灰装到布袋里,船两侧会挂几个铁桶,家属可以把骨灰倒进桶里,再撒向大海,也可以选择用手捧,把骨灰撒进海里。但有人认为,用布袋倒骨灰不尊敬逝者,后期进行了改革,把桶变成了滑梯,有家属给我们提意见,认为滑梯控制不了速度。最终设计出了能够控制速度和时间的传送装置,让家属可以目送骨灰被撒进大海。

澎湃新闻:海葬有什么注意事项?

马涛:在天津,骨灰撒海,必须尸骨火化之后才能海葬。不能是尸骨,尸骨就是没有火化,经过土葬变成了尸骨。尸骨是不被允许的,有明文规定。另外,工作中我们从来不说“欢迎再来”等话语。

节地生态安葬是一个不含有封建迷信的安葬形式,有的家属会在参加仪式的时候带贡品,这是不允许的。也有家属想要将一些随葬品撒向大海,也是不允许的。还有一些禁忌,工作人员一般都会戴手套,不会接触到骨灰。撒海的时候骨灰也不能见到太阳,白天抛撒时船的后甲板处会设置一个遮阳帘。

要珍惜和亲人在一起的每一天

澎湃新闻:在骨灰撒海过程中你主要负责哪些工作?如何评价自己的工作?

马涛:我从2014年开始做海葬的工作,每个环节我都参与过,比如收纳骨灰,就是把骨灰从骨灰盒取出来,再转到骨灰袋里。也在船上做过服务人员,给家属登记身份证号,或在船上组织活动维持秩序。

我引用我父亲之前跟我说的一句话,殡葬工作是好汉子不愿意干,赖汉子干不了。毕竟是人生最后一步,每一个细节都不能出错,出错就是大事,所以每一个环节都要细心。我们之前讨论过,虽然总说要看淡生死,但不意味着生死就不重要了。对我来说,这就是一份责任。

同时,这也是一个比较操心的工作,虽不是重体力劳动,但需要给予逝者家属心理、情绪上、情感上的支持,服务逝者家属要把这个事当成自己家的事来做。做殡葬工作也要有同理心,要学会换位思考,不然很难理解工作的意义所在。每一次出海结束,有家属下船的时候会向工作人员深深鞠一躬,那个时候能得到家属的认可。我们的付出没有白费,家属看到了也感受到了。

澎湃新闻:工作中有没有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中间的故事是什么?

马涛:今年3月份,一位天津的老大爷,打电话问我们可不可以代撒骨灰。但因为他报名比较晚,按照他的报名时间,今年根本排不上。他也说明了他的情况,他和她爱人都70多岁了,也没有孩子。去年天津市第二殡仪馆搬迁的时候,老大爷身体还不错,自己去迁了父母的骨灰。

今年老大爷突然间腰疼腿疼,一辈子没看过病,到医院一检查发现是癌症晚期到骨头了,行动不方便。他想把他父母的骨灰撒海,担心自己以后去世了,没人办这个事,也不想把这个事交给老伴自己办。我们了解情况后,4月1日去他们家做了一个代办,取了相关证件,当天去殡仪馆就把骨灰取了出来,4月6日就代撒了。

4月1日,在大爷家做完代办手续,我们都下楼了,他老伴突然跑下楼,跟我们说,“也没给你们准备点东西表示感谢,给你们做一面锦旗吧。”当时我心里酸酸的,跟老太太说,过来就是解决困难来的,不能因为这个事再给您添麻烦,老太太当时挺感动。

澎湃新闻:从事殡葬工作是否会遇到其他人的不理解?

马涛:我自己心里有时候会有点顾虑,遇到不熟的人问我做什么工作的时候,我一般都会说在民政工作,不说具体是干什么的,熟了之后会直接说。以往听一些人说,面对殡葬从业者大家会有避而远之的恐惧心理,出门握手,对方会下意识的躲一下。但我没遇到过,我在生活和工作中得到更多的是理解和认可,朋友邻里谁家出了什么事,都会找我帮忙。

我初中的物理老师就是我亲自“送走”的。他是肺癌晚期,老师的儿子和我是同一个学校的,比我高一年级,他给我打电话说,他父亲就这几天了,后面需要我帮忙操办后事,那会我正好在殡仪服务站工作。过了几天老师就去世了,在肿瘤医院的太平间,是我给老师穿的衣服,送了老师最后一程。那一刻觉得这个工作很有意义。

澎湃新闻:回看过去19年有什么感触?对你产生了哪些影响?

马涛:干了将近20年,我觉得我的工作经历很丰富。从最基层的殡葬工,到现在的海葬,我没有选错这个职业,路也没有走歪。这份工作不只是我的谋生手段,里面也包含着我的理想。

这些年,我经历了很多事情,也明白了很多道理。我最讨厌的一年就是2015年,因为那一年我经历了三个大事,其中包括两场非常重大的公共事故,还有一个是我母亲去世。

相比父亲,我母亲疼我比较多,父亲的爱有时候表达得没那么明显。最疼我的人去世了,再加上经历了两次重大事故,我成长了很多。我母亲去世快10年了,母亲离开后,我父亲的情绪一直不好。所以在一些事情上他发火、发脾气我都会让着他。父母常说,“以后父母不在了”,现在想让说也说不了了。所以一定要珍惜和亲人在一起的每一天,有父母的时候,永远是孩子。经历这些事并没让我看淡生死,反倒让我更加珍惜,人活一辈子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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