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身边还没有几位“主理人”?
搞音乐的,叫厂牌主理人;做美发的,叫沙龙主理人;有人戏称,“就连门口卖豆浆油条的大爷,也可称作‘中华料理主理人’。”
“主理人”?听起来,它似乎比“老板”更时髦,比“负责人”更柔软,比“创业者”更有文化气息。主理人,主打一个“理人”,情绪价值要给足。它与品牌或实体之间的关系若即若离,既让品牌带上浓厚的个人气质,也因这份个人气质,让冰冷的产品多了一份温情。
是什么让这个时代、让这座城市的“主理人”越来越多?“主理人”,现代都市冒出的“新物种”,说到底是发展的产物,而他们又有哪些特质?下面的故事或许会给出答案。
以爱为生,不计回报和代价
并不是所有人的梦想都是“考编考公上岸”或是“进入大厂”“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些人就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卖花、写作、开网吧、去非洲拍动物大迁徙……却只有少部分人选择遵从内心,不计回报和代价,用爱好去维持生活。
14年前,顾力辞去有编制的工作,来南京开了一家卖陶瓷物品的小店。彼时他没想那么多,他只是觉得,如果不能做自己喜欢的事,“日子真是一眼望得到头”。
拐进上海路一个老小区,和光陶社就在一楼民房里。几个不大的展厅摆满了顾力从世界各地搜集来的陶艺品。“你看,这是一位爸爸给女儿做的玩偶小鸭子,我们给这个系列取名为‘爱’;这是一位年轻陶艺家的作品,色彩特别丰富明亮;这是一位欧洲老太太做的,很多人不喜欢,我没指望它能卖出去……”介绍起藏品,他滔滔不绝。
和光陶社陈列品
顾力售卖陶艺品,也时常举办免费的陶艺展。虽然看似清闲,但他既是策展人、讲解员,也是清洁工、店掌柜,每日繁琐重复的工作也不少。可有两件事令他无比快乐,一是盯着藏品一看就是半晌,二是听人们对同一件藏品不同的理解。
他凝视着一件陶艺品,那是一条千疮百孔的灰色的鱼。“这是生活在被污染的江水里的鱼。”他说,“我跟来看展的客人聊天,有人觉得它是个丑东西,有人觉得,这是遍体鳞伤的自己……每个人都用自己的经历解读陶艺品,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陶社的收入绝大部分来源于售卖陶艺品,买家都是些老客户,顾力能够做到收入稳定,生活富足。但他说:“我父亲大概对我很失望。”十多年前的硕士生、有编制,却没有成为值得亲戚炫耀的人物。他选择用心灵得到的滋养去平衡现实,通过陶艺品与他人产生的链接也成了动力的来源——越来越多的人走进他的展厅,有大学生,也有老人家,有高校老师,也有外卖小哥。每个人在陶艺品里看见不一样的故事,带走不一样的心情。
所谓爱好,不仅是你热爱的事,更是你愿意付出代价做的事。成为一个“主理人”如果是遵从内心做出的选择,再苦再累都觉值得。
夏夜,太阳宫剧场粉噪俱乐部。帮乐队调试设备、安排场地,大热天忙了一下午后,长头发的陈鸿瑾站在角落,起开一瓶冰凉的啤酒。这是他创办这家音乐俱乐部以来承办的第七场演出,一支来自北京的乐队正在举办他们的第一轮巡演之南京站,台下的乐迷大多是年轻的面孔。
粉噪俱乐部音乐现场
两三年前,他组建摇滚乐队担任主唱时,并不在乎作品叫不叫好、卖不卖钱。现在他却觉得,这是一种“很无知的看法”,“很多乐队长期不被认可,没有稳定收入和资源,心态容易变得愤世嫉俗。”陈鸿瑾说。
在演出市场还未回暖时,他就惦记做实体。他把一大笔存款投到了这家俱乐部里,一件件往里搬设备时,心里才算是有了点踏实感。
“南京音乐文化多元,说唱、摇滚、流行、民谣……都有一大批受众。南京的乐队也很多,可他们缺少展演的小场馆。”对很多还未积累名气和固定粉丝的新生音乐人来说,南京是他们首轮演出必经的城市,而这首轮巡演基本“不亏钱就不错了”,租金更低的小场馆给了他们成长和试错的空间。
在趣缘关系营造的场域里,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显得更纯粹、平等。“叫什么都无所谓。主理人、哥们儿,或者叫我名字……你喜欢就好。”陈鸿瑾说,“不少乐队的核心人物也会被称作‘主理人’。‘主理人’帮助‘主理人’,他们负责好好表演,我负责服务好他们。大家一起把南京的音乐做得更多样、更好玩。”
成为一个“老板”需要什么?一份启动资金,一块场地。
成为一个“主理人”还需要一些无形的东西:一件热爱的事,一腔伴随着忐忑的勇气。
无论是从事业编中抽身而出,还是在迷茫中创业摸索,“主理人”这个身份都象征着一份用热爱维持生计的希望。有了这份希望,前路再难,心里总算是安定的。
灵魂同频,客户来自朋友圈
成为主理人,做自己喜欢的事只是个开始,想要“活下来”,得让别人也喜欢这件事,最好能为之买账。
“这是‘雪中春信’,东坡先生一生唯爱。”沸氏香铺主理人杨亦赵为记者拿出一盒包装精致的线香,“雪地梅花香韵,你点燃它,闭上眼睛感受,是不是冬天的味道?”
烟雾袅袅,任由想象把你带到某个遥远的时空。杨亦赵说:“每个人的记忆和感知力是不一样的,香气钻进你鼻腔的时候,它能帮你找到灵魂的归属。”
十年前,杨亦赵在香港浸会大学中医药学院读书期间,跟随导师学习如何将中国传统古方现代化复原,惊喜地发觉很多传世药香都来自家乡南京,制香工艺却被人淡忘。“我们的古香方应该被传承,应该有更多的人受益于药香的疗愈。”她开始多次尝试把现代化的制药制剂技术,融入古方药香的制作中。
2017年,她回到南京接手“沸氏香铺”。把古方与本地季节性花草结合,与不同品牌和博物馆联名,做适应现代生活的香囊、香膏……杨亦赵脑子里总是充满奇思妙想,她把它们一一变成“小发明”。因为抓准了现代人的消费需求和生活习惯,大部分产品都销售火爆。短短7年,沸氏香铺在全国多地开设门店。
杨亦赵还是自己品牌的“代言人”,在不少沸氏香铺的宣传海报和视频上,总有这个穿着旗袍、笑容灿烂的女孩。2023年,因为南京文化“小店计划”,她出现在许多媒体上。
南京文化“小店计划”通过发放消费券、专题宣传、品牌提升等专项支持,为散落在街巷里的文化小店赋予生命力。杂货铺、咖啡店、潮玩店……一年内,南京市累计1600家小店参与,1600位主理人直接受益,城市业态、功能、调性悄然提升。
老门东三条营的荷言旗袍店,不少周立言的“粉丝”会慕名前来探店。
周立言更喜欢叫她们素未谋面的“网友”。没想过打造个人IP或者当网红,很多年前,周立言在论坛里发布一些自己穿旗袍的照片和对古诗词的见解,深受网友喜欢。从高校辞职创业时,第一批支持者就是论坛里那些可爱的网友。
荷言旗袍主理人周立言
周立言看过一本书,叫《金陵女大》,一个世纪前的南京女性穿着旗袍,读书、交际、参加爱国活动……那时她就决定要在南京开一家旗袍店。十多年过去,荷言旗袍在全国开了5家门店,高定系列频频登上国际舞台,旗袍重新成为一些女性生活化的服饰。在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边上,荷言旗袍经常召集各种活动,客户们穿着一袭袭旗袍,开舞会、办文化雅集、组织义卖捐赠。
周立言的称呼,也从一开始的“周总”变成“主理人”。她很喜欢这个称呼:“主理人是‘六边形战士’,从设计研发、企业管理,到门店经营、品牌宣发,样样都要掌舵。”刚出月子这段时间,她的行程有跑工厂、盯门店、接受记者采访、推广明星合作产品、带团队设计秋款连衣裙……这种不停学习进步的感觉令她着迷。
在品牌走向规模化之前,主理人大多要一个人完成所有事。但在这个时代、这座城市,单枪匹马打理一桩生意已不再困难。
傍晚五六点,云玖小酒铺里,崔薇薇的微信消息闪个不停,客户来订酒了,她迅速安排同城闪送。那批在海上漂了半个月的起泡酒也终于到货了,她下单约好快递小哥。一个人、一部手机、几十位骑手,来自欧洲的美酒被闪送到夜金陵冒着热气的饭桌。
“在南京,我是无醇酒销售做得最好的前几名。”崔薇薇很骄傲。她的客户大多是年轻女性,和她们来往时间一长,崔薇薇发现一个典型问题——不喝酒的女孩如何应对需要敬酒的场景?她开始推广无醇起泡酒,这种酒的酒精量在0.5%左右,入口有酒感,外观和普通红酒没区别。
“客户发消息说要酒,我会问她们晚上宴请谁、吃什么菜,告诉她们酒要怎么醒、什么容器和温度最适宜……”崔薇薇笑着说,“有时客户会嫌我烦。”但这种执拗反而赢得了客户的喜欢和信任,频频有人为她介绍大单。
每个月,她会和客户朋友们聚在一起开两次女性沙龙。主题包括短视频运营、创业者互助……有时候只是品酒,聊生活中的琐事。有人将和客户缔结友谊视作一种“情感劳动”,但崔薇薇却说,“这种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是比谈成生意更珍贵的事。”
想要让客户认可某个品牌,至少得让客户不讨厌这个品牌的主理人。发现相同的兴趣点,找到灵魂的同频者。当主理人把个人的魅力与品牌编织在一起时,品牌总会更多些人性的柔软。这份柔软,足以让主理人占有自己的市场。
不离不弃,与时代共进退
既然选择将自己与品牌编织在一起,那主理人当与品牌同呼吸、共命运。
它不是一个创业者对某个行业的浅浅试水,即便时代风云变幻,有了热爱的底色,主理人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事业。
从十几平方米的体育用品店到如今2万平方米场馆、2万多名会员的江北最大体育品牌——飞扬体育,主理人邵诚见证了城市的发展。
飞扬体育羽毛球场馆
2009年来到南京创业的时候,江北新区还没设立,开在如今泰山街道大华社区的小店人烟稀少,马路坑坑洼洼;2017年,他的羽毛球电商品牌已经做到同品类前三,但那时山寨横行,劣币驱逐良币,他只能关了网店。
江北新区设立后,泰山街道逐渐成为“江北第一商圈”;邵诚在江北新区包下几个场馆,规模铺到最大时,又碰上新冠疫情;疫情后,人们对运动健康的需求越来越高,进馆打球成为年轻人一大消费点;这个夏天,借奥运东风,飞扬体育又狠赚一波人气……
几个大坎儿都跨过来了,跨过后总能迎来一波新机会。邵诚总说自己幸运:“选对了地方,选对了行业。”他从早六点到晚十点泡在场馆里,采访时工作电话响个不停,每天关注最新的体育新闻和政策,在交流中收集客户的每一条反馈……主理人的踏实和敏锐从一种人格力量,转变为品牌的韧劲。
从纯演艺场馆的欧拉艺术空间变成全国第一家“音乐公园”,1701的转型伴随着演艺市场的波谲云诡。
乐迷都知道,1701拥有南京场地最大、设备最好的livehouse,但主理人吴泽珣一直在思考,在不与音乐人的演出绑定时,怎样让大众喜欢1701这个品牌,认同它的文化价值,愿意为它消费?
1701 live house 演出现场
“我们的新模式是‘文旅+产业化运营’,现在的‘1701音乐公园’有七家实体,包括livehouse、小酒吧、咖啡店……业态也同样丰富,包括演出场馆、餐饮娱乐、文化艺术交流……”吴泽珣说,2022年至2023年,1701举办的免费文化艺术沙龙和演出有两百多场。
在1701minibar,吴泽珣向记者展示了在这里曾举办过的活动周边留存——与文学家对谈的宣传海报、挂在墙上的摄影师作品、大小乐队委托售卖的专辑和文创……“以前人们来到1701,是想看最棒的音乐现场,但现在来到1701,可以吃甜品、逛展览、看演出,结束后再喝杯小酒。”
近年南京文旅火爆,无数主理人横空出世。比起普通创业者,他们对城市独特的文化气息更敏感,想在每一个小分支闯出一片天地。
但一些行业正值寒冬。
去年,孙磊经营的多家餐饮店亏损,他只能把它们全部关停,这些都是多年的心血,他过去投资经营的几家咖啡店的环境和出品质量,得到了本文其他几位受访者的一致认同。
今年春天,他在西城·夜未央街区开了南京第一家咖啡工厂店——swoopcoffeefactory。店中央矗立着一套堪称壮观的咖啡烘焙设备,这套设备开足马力可日产一吨熟豆。他抓住了年轻消费者对“沉浸式”“体验感”的追求。在这里,客人可以手捧咖啡,隔着玻璃观察一粒咖啡豆由生到熟的过程;咖啡师可以撸起袖子,亲自烘焙咖啡豆;不喝咖啡的人也能找到乐趣——孙磊和“星星兔子和爱”公益组织、南京本土乐队银河快递、西城·夜未央街区等都有过设计合作,那些别出心裁的衣帽周边陈列在门店里,展览、售卖。
行业的风往哪儿吹很难判断,那份多年打磨的匠心却可以坚持——用好的咖啡豆,请优秀的咖啡师,挑选趁手的杯子,买舒服的桌椅,什么颜色的墙面配什么颜色的地砖,什么样的天气放什么样的音乐……走进swoopcoffeefactory,你会很快感受到孙磊精心又老练地营造出的舒适感。
孙磊说,比起经营一个店铺,他更多是在主理一个品牌。“每一个细节都是心血,你会热爱它,把它当作自己的孩子,发生任何事都不离不弃。”
很多主理人都说,一开始只是想开一家“小而美”的店,做些自己喜欢的事。但当它与城市、时代、社会,与周边的一切发生联系、相互作用时,一种厚重又美好的结合悄然呈现。
1701musicbar装修的时候留了一面白墙,吴泽珣想写些什么表达自己的感受。他想来想去,万语千言最终汇作四个字:“我爱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