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汽大通V90底盘、2.0T柴油发动机、6AT自动变速箱、长轴高顶自动挡后驱后双胎。这是周味的家,一个长5.94米、宽2.1米、高2.9米的家。
2024年6月2日,这是周味在房车里度过的第1300天。早上八点,他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叠被子或开灯,而是向外推开车窗,“把家与外界联通起来”。
不同于寻常对房车“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周味的房车安置在苏州某职业技术学校外的停车场里。这里离公司恰好有“一公里”——“一公里”是他精心挑选的数值,远到“公司的其他人不知道我停在哪里,所以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近到“早上我可以骑着摩托车或者自行车就能悠到公司去。”
随着旅游经济的增长,房车行业似乎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据《2024-2030年中国房车行业市场发展监测及投资方向研究报告》,2023年中国房车市场规模达到了1007.2亿元,2024年增长了7.9%,达到了1084.9亿元。抖音平台上,房车生活的vlog记录短视频也成为自媒体的火热赛道,#房车旅行#露营等相关话题的播放量均超过300亿次,共计百万余人参与。
但在精致的房车旅居生活之外,还有一部分像周味这样的人,不再追求“诗与远方”的公路之旅。或因为烦恼冗长的都市通勤,或厌倦与房东无休无止的缠斗,他们把房车停驻在都市的高楼间,以解决最现实的住房问题,安心地做一个“打工人”。
出逃住房的常规生活方式,房车成为他们与城市沟通的媒介,在这个小小的空间内,他们努力在都市生活中寻找一种自由与漂泊的平衡点。
房车,停驻在城中
同为“房车人”,钱风没有那么精打细算。四年前从澳洲回到上海工作,他干脆把房车安置在了公司的工业园区里,“日均比同事省下了两个多小时的通勤时间”。他的拖挂式房车12万,8平方米的空间内厕所、厨房等基本生活设施一应俱全,还能额外容纳两位舍友——一只猫和一只狗。
入住房车半年多以来,钱风的生活圈子变小了。车身挨着篮球场,十米外便是公司大楼,周围有食堂、超市乃至公园。“我所有的活动半径都在我徒步5分钟之内就可以全部解决”,钱风说。
钱风的猫
不同于周味和钱风所住的一手房车,互联网打工人刘晓安则亲自参与了从“车”到“房”的转变。这是一辆改装后的二手五菱宏光面包车,耗费3万元出头。车内空间不过两平方米,后排座椅拆掉,两层泡沫板打底,一床被褥,一个睡袋,一个卡式炉,一个折叠桌、几套换洗的衣服,就是全部家当。
至今,刘晓安在房车里住了四百多天。衣服脏了带去公司洗,人脏了去附近的健身房洗,前十年北漂积攒的物件大多被丢弃或闲置,他才发现人活着“其实很简单”。
刘晓安热衷于在社交媒体上分享房车生活的各种细节:零下16度的冬夜里,他用老式热水袋、雷锋帽与睡袋打造温暖的小床;半夜被隔壁马路施工声吵醒,出门散步遇见了一只刺猬……这样的日子质朴但充满乐趣,一些网友受他启发也住进了车里,时常与他交流生活技巧,“至于有没有后悔我就不知道了”。
县城老家的朋友刷到他的视频,觉得“好可怜”“混得惨”,他却发自内心地觉得“爽翻了”。两平方米很小,让他翻个身都有些局促;两平方米又很大,足够容纳三两好友喝酒、谈心。他还有一个几十人的粉丝群,定期邀请几位北漂粉丝前来做客。
“极简”是蜗居房车的生活共识,但情趣并未被简化。刘晓安在车厢内挂上了几米长的星星灯串,夜间黄色的光点在卡式炉飘出的雾气里晕染,别有几分浪漫。周味也会定期更换房车里的小饰品,最近他刚把裸露的空调铜线缠上麻绳“伪装成树枝”,放上了刚买的一对松鼠玩偶。
刘晓安的房车内装点着黄色星星灯串
在之前离职的日子里,周味把房车停在了一个小公园。他会把左右两个窗户打开,让空气自然地对流,“我的内心就会变得非常平静,我可以想很多自己的事”。
在都市的波涛中,十平米的房车给他带来底气。“哪怕一年找不到工作,我能靠着这台房车在一二线城市生活很长一段时间”。
超长通勤与高昂房租:不租房的年轻人
中国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发布的《2023年度中国主要城市通勤监测报告》显示,北京、上海为2023年通勤空间尺度最大的城市,通勤空间半径41公里。
在中国的主要城市中,有超过1400万人承受60分钟以上的通勤时间,占比12%。“极端通勤”已成为超大城市需要重点解决的都市症候之一。有的人选择继续忍受,有的人则选择了“叛逃”。
刚到上海的前两年,钱风每天需要耗费三四个小时在地铁上,甚至永远没法在七点钟的地铁抢到一个座位。他后来狠心搬到了一个近些的房子,地铁通勤时间缩短为单程40分钟,心中的烦闷依旧难以消解。
刘晓安从前的通勤距离只有10公里,骑电瓶车大概需要三四十分钟。如果遇上飘雪的冬夜,就算他把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样严实,鼻子和双手还是几乎被寒风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当遇上特别恶劣的天气,他偶尔会“奢侈一把”选择打车,一趟四五十块,但也需要排很久的队。
通勤的苦并非不可忍受,但对于刘晓安而言,比起每天都把时间耗费在公司到家这段路上,他更愿意去探索新的地方。这种重复太容易把人困在生活的围墙中,从而陷入焦虑。“如果你每天奔波在地铁线上,想着房贷怎么还,人就是萎缩的、卷曲的。”
敞开的房车侧窗
而在冗长的通勤背后,租房本身高昂的费用和不稳定性更令人头痛。
ICCRA发布的《2024年一季度中国租赁住房市场分析报告》显示,2024年一季度一线城市的住房租赁企业已开业项目平均月租金达到3304元,环比涨幅6%,较去年同期上涨了6%。另根据一项2021年的统计数据,深圳、北京、上海房租收入比位列全国前三甲,分别为33%、31%、28%。对于许多大城市打工人而言,光是住房就占去了收入的1/3。
刘晓安介绍道,大城市环外四室一厅中的一个小单间,月租就能达到三四千,环内的价格就更“不敢想了”。超长的通勤时间成为了缓解租金压力的方法。“住的地方偏远,就是想在房子上省钱。”
当下新青年的租房痛点仍然不少。据贝壳研究院报告,工作不稳定导致更换住处占比45.5%,虚假房源信息多占比41.1%。此外,安全隐患、维修责任无人承担、房屋质量差及克扣押金等,也是城市打工人租房时常遇到的问题。
“租房是在给别人打工,你知道吗?”周味把租房视为一种形态的“计算”,每个月房租3000多元,离开住房前需要完备地计算好一共支出了多少钱、交了多少租金、还有多少租金能够退还。他还遇上过“不良房东”,最后剩余的租金都没能追回。
他前段时间花费了3万余元,将房车扩容改造:20度电、230升水,家用空调外加880瓦太阳能。周味承认,其实房车内的一切也需要计算,“但这种计算与租房不同”,这是一种向内的空间磨合,而不是对外的金钱输出。
周味改造后的房车
一年半前,周味又更换了项目,从上海赶到了苏州。他从小就读在寄宿学校,对家的感觉并不强烈,觉得“这么多年都习惯了”。虽然有时也会顺着社会主流想想“好像该有个家”,但这种偶然的漂泊感很快就溶解在朝九晚十的工作强度中。
“内卷”是周味能检索到对工作最准确的形容。他所在的房地产行业近几年行情差,大小企业都在裁员,他所在的公司原来有400多人,而现在只剩下150多人,正咬牙做400个人做的工作。
“人力随时会找你约谈,约谈结果就是卷铺盖走人。”对他来说,这份房地产开发的工作经历反而消解了他对于房的想象。房不等于固定,也不等于稳定。
“但如果你有你的小车,它将一直属于你。”周味很重视“完全属于”这个概念,“当你辞职时,掏出钥匙、点火、走人,”周味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自由”的代价
城市中的房车生活并不如想象中完美。当打工人挣脱租房的束缚,把房车当作日常居所,追寻“自由”的代价也逐渐显现。
作为房子,房车的入住体验远远谈不上舒适。
水电焦虑是最常见的。住进房车的前两个月把周味“折磨得够呛”。原装车最初只有100升的储水量水,洗两晚澡就消耗得干干净净。每隔两天周味就要出去寻水,一桶一桶将水从公共厕所抬回来。储水箱一般有基础的保温性能,但在零度以下也常有被冻坏的风险。
南方的夏天尤其难熬。室外温度高达38摄氏度,房车密闭空间内能达到45摄氏度。周味的B型房车空调功率在一千三百瓦左右,白天若是要保证冷气的持续供应,就必须找到充电桩同步充电。
狭小的空间本身亦不容小觑。“你的吃穿用包括做饭,大概都是在厕所这样一个环境里呆着。”钱风补充道,“你要保证自己能坚持下去,如果你心理承受能力不够的话,你在这样的小小空间里生活久了,你是会有心理问题的。”
周味的床
要在城市中找到一个可靠的房车营地并不容易。房车生活家总经理杨松柏在去年接受《环球时报》的采访中提到,目前中国的房车营地数量为500—600个,标准化营地不足200个,远远无法满足市场需求。数量不足之外,还有管理混乱的问题。孙捷是南京一家二手房车公司的合伙人,据他观察,当地房车营地不多,位置偏僻,车辆停放随意,整体规范程度低。
就算找到了适合的营地,高昂的价格往往也让人望而却步。周味介绍道,正规的营地驻车费在每天八十到一百之间,最便宜的也要六十。一些更高档的补给型营地收费可能要到150元,算下来不比租房划算。
房车党们有一款内部的APP叫作“窝友自驾”,以民间众筹的形式自行标记了城市里能试探到的停车点。他们把发现的免费停车点叫做“窝窝”,用以区别正规的营地,并细心地标注好周边水、电、卫等基础设施使用情况。但即使能找到免费的普通停车场作为退路,这些地方对房车的接纳度仍然不高。相较于普通车辆,房车往往还有冲充水、充电、排污等需求,一些房车车主需要在车外做饭、晾洗衣服。许多停车场嫌麻烦,干脆拒绝房车停靠。
普通停车场内的房车
作为车子,房车又实在过于笨重和显眼,其出行受限颇多。
很多道路都有限高限宽的规定,房车常因体积过大而难以通行。尤其对于拖挂式房车而言,它的路权“相当于大货车的车斗。”另外,若想通过拖挂式等其他种类房车实现上路自由,车主还必须拥有C6驾驶执照。考虑到种种因素,刘晓安最终选择了改装面包车。
钱风是极少数的幸运儿。得益于职员身份,他只需每季度上交450元的停车费便可以享受公司和园区内充足的生活资源。他算了一笔账。原先租房每月5000元,一年房租6万,算上水电不到7万,两年14万。而他买的8平米的拖挂房车一共13万,每年车检1000多,水电用公司的,他两年内便能回本。
“但说实话,短期来看,住在房车里并不省钱。”若是原先房租只有3000元甚至更低,购买房车的回本周期或许更长一些,且其他人耗费在停靠、补给的成本还会更高。再者,房车修缮、老化等问题也需要纳入考虑。
连接自我与城市
“中国房车的销量一年大概也就十几二十万台,但同期的美国已经有一百多万台了。”孙捷说,“在中国,无论是房车行业的体系还是房车这种生活观念,都还没有被建立起来。”
在他看来,房车绝不是生活本身,把房车当做真正的家需要“天时地利人和”。
对钱风而言,房车归根结底还“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他从很早就开始在寻找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就是生活所迫,不得不融入大众”。房车是他迈进新生活的一种尝试,但也“只能说靠近一点”。尽管如此,他从未后悔自己的决定,“唯一后悔的就是房车买小了”。
周味则在房车中寻得了一种归属感。他玩过一款叫《生化危机》的游戏,里面有一个“庇护所”的概念。在欧美文化有关灾难与末世的幻想里,人们往往最后都躲在房车里。“此心安处是吾乡……让柔奴安心的是王定国,让我安心的是这台小房车。”
除了房车,周味还有一辆小摩托作为代步工具。“如果摩托车是战斗机,那房车就相当于那种航空母舰。”当航母停下时,摩托车可以卸载带他出发,离开母体去更小的巷子,从城市的主干道漂到毛细血管里。
周味自认并非喜欢标新立异的脱俗人。他有正在交往的女友,但“可能十年,甚至更久”,30岁的他都不希望考虑婚嫁的事宜。虽然他清楚,能在婚恋的市场中给出一套固定的房产对自己来说是不小的竞争力,但他希望的是等到40岁的时候再能换一辆房车。
“类似轻卡的一辆房车”,周味的语气有几分轻快,“最好是双层的,我希望把我的摩托车完全塞到我的房车里,这是我对终极房车的一个思考”。
周味常常开房车外出露营
刘晓安并不试图从房车中找到归属感。“为什么非要有归属感?归属感是要追求什么东西呢?你要的是朋友吗?你要的是虚荣吗?你要的是舒适的环境吗?你要想清楚自己要什么。”
某种程度上,房车是他对中产生活的反叛。他从南方985高校毕业,孤身一人闯到北京,一头扎进互联网行业。过去他一直追寻买房、买车,最终也确实如愿开上了宝马,又在成都购置了房产,却陷入了更深的焦虑与内耗中。人到中年,他希望追求自己喜欢的事情,在生存的前提下为自己谋得生活。
相较于衡量中产成功与否的几个固定指标,房车象征着更广阔的空间,深化了刘晓安和城市之间的关系。北漂十年,他总是独自飘荡在五环外的出租屋与公司之间,“其实我跟北京一点关系都没有,相信这也是很多在北方打工的朋友的常态”。但住进房车这一年,他穿梭在北京城大大小小的街巷间,隔着一层铁皮,无比清晰地感受着城市的呼吸脉搏,才感觉到自己“活”在北京。
不久前,刘晓安在房车里度过了自己的38岁生日。“只要在北京一天,我都会一直在房车里住下去。”
但他依旧不打算把住进房车的事情告诉家里人。前段时间妈妈开始用抖音,还关注了一个80多岁骑自行车环游中国的老头。但并不代表母亲认同这种另类的生活方式,更多是出于“猎奇心态”。就像母亲虽然爱看吃播,但如果家人也那样暴食,“她肯定会觉得不健康”。母亲更希望他成为“正常人”,“住到房子里上班下班”。
他怕大数据把自己推荐给妈妈,特地在抖音视频设置了仅好友可见。
因为“(妈妈)知道了一定会哭”,他说。
五菱宏光后车厢内,捧着吉他的刘晓安正在眺望湖面
(文中均为化名,配图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