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幔背后与高台之上
窥视引发的兵戈之乱
文丨尹梦
在《左传》记载的春秋战事中,齐晋鞌之战堪称描写最精彩的战争之一。鲁成公二年(公元前589年),齐顷公率兵伐鲁,卫救鲁而不成,二国遂向晋国求援,晋郤克率军八百乘与齐军在鞌地大战,不但大败齐国,连齐顷公也险些被俘。鞌之战的精彩之处在于戏剧化的情节,如齐侯扬言战胜再吃早饭不迟,未给马披甲就上了战场,却被打得落花流水;晋国司马韩厥因父亲托梦嘱咐而与御者交换位置,从而保住性命;齐侯的车右逢丑父与国君偷换位置,运用“调包计”才让国君逃跑……尽管看似齐国战败的结局是由种种偶然导致的,实际上,三年前发生在齐国的一次偷窥事件,已经为这次战争埋下了伏笔,这还要从鞌之战中晋国的主帅郤克说起。
一、受辱与雪耻——窥视埋下的祸根
鲁宣公十二年(公元前597年),楚国在邲之战中战胜晋国,自此势力日渐雄厚。为此,晋国试图与其他大国结盟,共同抗击楚国。鲁宣公十七年(公元前592年),晋国派郤克出使齐国,为的是拉拢新即位的齐顷公。郤克乃晋国前任执政兼中军元帅郤缺之子,能力过人,在邲之战中,郤克担任上军副将辅佐士会,尽管晋国大败,士会与郤克率领的上军却并无损失。此后,郤克地位逐步提升,在出使这年已是中军佐,仅次于执政士会。《左传·宣公十七年》记载了这次出使的情形:
春,晋侯使郤克征会于齐。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郤子登,妇人笑于房。献子怒,出而誓曰:“所不此报,无能涉河。”献子先归,使栾京庐待命于齐,曰:“不得齐事,无复命矣。”郤子至,请伐齐。晋侯弗许,请以其私属,又弗许。
郤克在齐国并未受到礼遇。齐顷公让妇人处在帷幔背后,等到郤克登阶而入时,妇人不禁发出大笑。这是何故?晋代杜预注:“跛而登阶故笑之。”原来,郤克身有残疾,是个跛子,身为一国使者,走路却一瘸一拐,故而引人发笑。郤克遭到嘲笑十分愤怒,出来发誓定要雪耻,否则不再东渡黄河!他留下副手栾京庐,就自己先回晋国了。一回到晋国,郤克立马向国君请求伐齐,晋侯自然不许,本为与齐结盟,怎可大动干戈?于是他又请求带自己的家族士众去攻打,仍未得到允许。
虽然出兵不成,对齐侯的仇恨却在郤克的心里生了根。士会知道他这样的心思,想要给他报仇雪恨的机会,过了半年,士会召来儿子士燮说:“我听说,人的喜怒很少有合宜的。《诗经》中说君子的喜悦与愤怒都是用来止息祸乱的。如果不去止祸,一定会生祸。郤克是想要平息齐国的祸乱吧,否则,我担心要生出事来。我将要告老退休,让郤克能满足心愿,你跟随诸位大夫要恭敬从命。”于是士会请求辞职,把自己执政大臣的位置让给了郤克。郤克终于大权在握,等待着时机向齐国复仇。
齐顷公伐鲁,鲁、卫去晋国求救,二国的使者知道郤克与齐侯的芥蒂,都通过他向晋景公搬救兵。晋景公答应给他们七百乘兵车,这已是城濮之战晋国军队的数目,郤克却进一步请求说:“城濮之战靠着先君晋文公的英明和先大夫先轸、狐偃等人的敏捷,所以才胜利了。我比起他们,连供给使役都不配。”他请求八百乘,晋景公应允。就这样,郤克带着必胜的决心,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地前去营救鲁、卫。
齐、晋两军在鞌地大战,这场战争十分惨烈,郤克在战争中受了箭伤,血流到鞋子上,仍然击鼓来鼓舞士气;为他驾车的大夫解张受了重伤,箭从手射进来贯穿到肘,鲜血染红了车轮,仍然坚持驾车;车右郑丘缓是个大力士,自交战开始,每当遇到险阻,都会不顾危险下去推车。晋军的浴血奋战,追赶齐军,围着华不注山绕了三圈,齐侯因为逢丑父的代替才免于被生擒。
齐军大败,晋军乘胜追击,一路追赶到齐国,齐侯派宾媚人用珍贵的礼器、美玉和土地来向晋国的大夫们求和。郤克一雪前耻的机会终于来了,他没有同意使者的请求,而提出了两个条件:“必以萧同叔子为质,而使齐之封内尽东其亩。”第一,是让萧同叔子来晋国做人质。萧同叔子何许人也?正是齐顷公的母亲,也就是当年在帷幔后面嘲笑郤克跛足的人。萧为国名,同叔是萧国国君的字,亦即齐顷公的外祖父,晋人不便直接说让齐顷公之母为质,所以这样称呼。第二,是让齐国把境内的田垄都改成东西方向。
郤克这两个条件背后的心思可谓昭然若揭,首要的便是报当年出使齐国被妇人嘲笑之仇,其次将田垄改成东西向的目的是方便晋国从西边行军,为日后的侵略作打算。宾媚人何尝不知,面对这两个无礼的条件,他先是回应道:“萧同叔子不是别人,是我们国君的母亲。如果把齐、晋两国地位看作是相当的,那也是晋国国君的母亲。你们扣押国君之母作为凭信,这是以不孝来命令诸侯,又如何对待周王的命令?《诗经》中说:‘孝子孝心没有穷尽,永远能感化同类。’如果用不孝号令诸侯,不就是没有德行的一类人吗?”接着,又举出先王之制来说明不能不顾土地之宜,而以晋国私利来改变齐国的田垄朝向。最后他的言辞转向激烈,斥责晋国的贪欲和暴行,表示如果晋国接受礼物,二国就重归旧好,否则,齐国将集合起残余的军队,与晋国决一死战。宾媚人的回应既符合身份礼节,又摆明了齐国的态度。鲁、卫的国君都劝郤克答应齐国的请求,以免招来更大的祸患,郤克衡量利弊,方善罢甘休。晋与齐、鲁签订盟约。虽然未能以萧同叔子为质,郤克也算报了宿怨。一场窥视导致的兵戈之乱终于落下帷幕。
二、帷幔与高台——窥视的异文书写
《左传》对于郤克出使齐国遭遇嘲笑的记载较为简略,这一事件在其他文献中的书写更为精彩。先看《谷梁传·成公元年》:
季孙行父秃,晋郤克眇,卫孙良夫跛,曹公子手偻,同时而聘于齐。齐使秃者御秃者,使眇者御眇者,使跛者御跛者,使偻者御偻者。萧同侄子处台上而笑之;闻于客,客不说而去。相与立胥闾而语,移日不解。齐人有知之者,曰:齐之患,必自此始矣!
二年春,齐侯伐我北鄙。六月癸酉,季孙行父、臧孙许、叔孙侨如、公孙婴齐帅师会晋郤克、卫孙良夫、曹公子手及齐侯战于鞌,齐师败绩。
据《谷梁传》记载,当时出使齐国的有各国使者:鲁国的季孙行父是个秃头,晋国的郤克是个独眼龙,卫国的孙良夫是个跛子,曹国公子是个驼背。四位使者均身有残疾,齐国有心戏弄,分别让有相同残疾的人为他们驾车。此情此景实在滑稽,于是身处高台之上的齐侯之母哈哈大笑,笑声被客人们听到,他们愤怒地离开了,共同立在胥闾门交谈了很久。有齐国人知道了,担忧地说齐国的祸患不远了。后来齐国入侵鲁国,鲁国与晋国、卫国、曹国会师大战齐国,当时受辱的四位使者皆在其中。
再看《公羊传·成公二年》:
晋郤克与臧孙许同时而聘于齐。萧同侄子者,齐君之母也,踊于棓而窥客,则客或跛或眇,于是使跛者迓跛者,使眇者迓眇者,二大夫出,相与踦闾而语,移日然后相去。齐人皆曰:患之起必自此始。二大夫归,相与率师为鞌之战,齐师大败。
《公羊传》与《谷梁传》的内容类似,只是将出使齐国的人减少为二人:鲁国的臧孙许与晋国的郤克,二者一个跛足,一个目眇,齐国分别派瘸腿的和眼瞎的去迎接他们。而这里记载的齐侯之母十分活泼——她跳上了连接高处的板子来窥伺客人。值得注意的是,《公羊传》并没有说她发出笑声,而仿佛只是让读者跟随她的视线注意到那幅滑稽的场景,二位使者受辱的直接原因是齐国派出的迎宾有失礼仪。但他们定是发现了她的,因为二人归去后一同带领军队攻打齐国,在鞍之战后的谈判中,同样记载了郤克要求以齐侯之母为质。
最后看《史记》,司马迁在《晋世家》和《齐世家》中都记载了这件事,且两处略有出入:
八年,使郤克于齐。齐顷公母从楼上观而笑之。所以然者,郤克偻,而鲁使蹇,卫使眇,故齐亦令人如之以导客。郤克怒,归至河上,曰:“不报齐者,河伯视之!”(《史记·晋世家》)
六年春,晋使郤克于齐,齐使夫人帷中而观之。郤克上,夫人笑之。郤克曰:“不是报,不复涉河!”(《史记·齐世家》)
《晋世家》显然承袭《谷梁传》,而《齐世家》记载较简略,似承袭《左传》。
总体来看,以上文本记载的事情大体相同,最大的出入在于出使者只有郤克一人,还是有多国使者,二者的区别在于喜剧效果的强弱,对于事件导向的结果并无差异。而就窥视这一行为来说,不同文本呈现出的要素是不尽相同的,我们按照窥视者、窥视的主导者和窥视的地点三项要素归纳如下:
首先,窥视者都为齐顷公之母,或以夫人、妇人等指代。
其次,窥视的主导者存在差异,《左传》称“齐顷公帷妇人使观之”,《齐世家》承袭《左传》称“齐使夫人帷中而观之”,这两处明显是齐侯设下帷幔,或许是他明知郤克残疾,故意让母亲在后面观看。而《谷梁传》和《晋世家》并没有明言齐侯之母为何会出现在楼台上,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