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刘备和庞统聊天。刘备问,先生不是曾在周公瑾(周瑜字公瑾)手下当过功曹吗?据说我到京口时,曾有人劝孙仲谋(孙权字仲谋)把我扣留下来,果真有此事吗?
庞统说,有的。
刘备长叹一声说,我那时也是没有办法,有求于人嘛!所以不得不走那么一趟,差点就栽在周瑜手里了。
刘备之所以冒如此大的险,就是为了去“借荆州”。
此行有多险?出发前诸葛亮曾苦劝刘备不要去。
因为周瑜几乎明牌了:不仅反对借荆州,还劝孙权将刘备扣住,用美女豪宅将刘备软禁,并以其为要挟进攻其所占之地,力争将其势力一举消灭。
不仅周瑜这么想,后世也有人提出:考虑到之后夺回荆州如此费劲,为何不一劳永逸,趁刘备还弱小之际就将其消灭?
其实不仅周瑜,连曹操都这么想。按照曹操的设想,赤壁战后孙刘应该为了荆州反目成仇,双方矛盾不断激化直至出手火拼。
要知道此前周瑜为攻占曹仁驻守的荆州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元气大损。现在周瑜和刘备麾下战将大打出手,必然两败俱伤,到时候曹操便可坐收渔翁之利,来个二次南征,就能轻松实现铜雀锁二乔的小目标。
这势必演变成一场死局:
争荆州,孙刘两败俱伤;不争荆州,刘备入蜀无望。
怎么看,刘备都前途渺茫。
但刘备天生就是喜欢逆天改命的浪漫主义者,经历了凶险的赤壁之战后,他还将继续推行隆中对“三分天下”的战略。
因为他在重重杀机中看到了希望:从长远来看,孙刘联盟存在战略冲突是不假。但从短期来看,孙权也处在内忧外患的危机中,想要维持江东安宁,就只有和刘备合作。
生死攸关之际,即使孙权周瑜设下了鸿门宴,刘备也毅然决定去见孙权、借荆州。
这是一场豪赌。
没想到刘备竟然赢了。
原本的孙刘争荆州,竟然在刘备的斡旋下成了借荆州。弱小的刘备让强大的孙权松了口,这得需要多大的智慧和勇气!
曹公闻权以土地业备,方作书,落笔于地。
在赤壁之战后,刘备又一次改变了天下大势。这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对手!怎能不令曹操感到胆寒?
气人的是,刘备竟然还赢得轻轻松松:他娶妹子、借荆州、气周瑜,凶险万分的绝命闯关,竟生生被他整成了惊险刺激的蜜月之旅.......
这其中有着怎样惊心动魄的博弈?
刘备招亲
曹操的“隔岸观火”阳谋
赤壁之战后,曹操有一波谜之操作。
虽然他将主力北撤,却留下了曹仁、徐晃、乐进、满宠等一众大将驻守在荆州北部。
既然派出得力干将,理应确保荆北万无一失。可当周瑜进攻曹仁防守的江陵等城时,曹操却并没有增派援军,而是坐视江陵失守,然后在襄阳一带重新组织防御。
好好的战略要地江陵,为何要拱手让给东吴呢?
这和曹操的整体布局有关。当时曹操在南方面临双线作战:与孙刘争荆州;突破淮南对东吴核心区域施压。
虽然占领荆州有助于向巴蜀进攻,但曹魏北方军队不习水战。对魏军而言,比起荆州,从汉中进军巴蜀更为靠谱。并且刘备还未入蜀,势力还没发展起来,可以暂时不管。而淮南地区就不同了,曹操能够经由淮南向东吴核心区域施压,为下次南征做准备。
所以曹操没必要同时在荆州战场和淮南战场进行双线作战,只需要在荆州战场组织有效防御,守住襄阳即可。
同样是荆州重镇,曹操选择守襄阳而非江陵?这里面就包含了曹操设下的一个“隔岸观火”的阳谋。
东晋史学家裴松之认为:“彼荆州者,孙、刘之所必争也。荆人服刘主之雄姿,惮孙权之武略,为日既久,诚非曹氏诸将所能抗御。”
对于身处长江边的孙刘而言,荆州的所有城池中最具战略价值的莫过于江陵。
曹操与其和孙权争夺江陵,还不如让孙权刘备去争,自己隔岸观火,等他们两败俱伤时再进场不迟。于是曹操让出荆州中部,将力量向襄阳方向收缩。
而趁着孙刘争夺荆州的时候,曹操夺取了汉中,开始得陇望蜀。
曹操并未失算。后来围绕荆州,蜀吴之间爆发了荆州之战、夷陵之战等一系列大战,本是联盟的两国自相残杀、损失惨重。
这都是曹操“隔岸观火”之计所取得的重大成效。
隔岸观火
致命的冲突
从长远上来看,刘备和孙权肯定存在冲突。
按照《隆中对》的思路,未来的蜀汉应该是“跨有荆、益,保其岩阻,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好孙权,内修政理。”
而孙权的发展方向也十分明确:“剿除黄祖,进伐刘表,竟长江所及,据而有之。”
客观来看,南郡特别是其郡治江陵,战略意义十分突出:
1、可以向北威胁襄阳(乃至攻占之),以夺取整个江汉地区,威慑曹操的中原;
2、可以全据长江之险,保护下游的整个东吴地区的安全;
3、可以作为下一步进军巴蜀的基地,为日后占据巴蜀、汉中,形成南北对峙打下基础;
4、可以切断南方四郡与北方曹魏的联系,今后南方四郡可传檄而定。
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何魏蜀吴都将荆州看作是必争之地了。
于是吴军用了一年,付出了惨重代价从曹操手中夺得江陵。
(建安)十四年,瑜、仁相守岁余,所杀伤甚众。仁委城走。
既然占领了江陵,那么按照“竟长江所及,据而有之”的战略,就得要继续沿着江往蜀地进攻。
所以周瑜向孙权提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乞与奋威俱进取蜀,得蜀而并张鲁,因留奋威固守其地,好与马超结援。瑜还与将军据襄阳以蹙操,北方可图也。
待拿下巴蜀之后,就能够以整个南方与北方的曹魏对抗,进而统一中国。
可谁也想不到刘备竟然站出来阻止东吴进军巴蜀。
(孙权)遣孙瑜率水军住夏口。备不听军过,谓瑜曰:“汝欲取蜀,吾当披发入山,不失信于天下也。”使关羽屯江陵,张飞屯秭归,诸葛亮据南郡,备自住孱陵。
看得出刘备决心很坚决,他不只是口头上说说,还派兵占住入蜀要地,不让吴军过去。
这就让力主吴军入蜀的周瑜有点恼火了。
在周瑜眼中,刘备过去曾投奔过曹操、袁绍、刘表等多人,现在也没有立足之地,最多只能算是东吴的附庸而已。
比如赤壁之战,周瑜根本不给刘备上场扬名的机会,只是让其坐冷板凳,“豫州但观瑜破之。”
周瑜建议孙权防范刘备:“刘备寄寓,有似养虎。”
但刘备依旧“不识时务”。
208年,孙权派人告知刘备意欲联兵攻取蜀地,刘备的主簿殷观提醒,如果替东吴打头阵,前往未必能攻克蜀郡,败退必然被东吴乘机吞掉。所以刘备按兵不动,迫使孙权再一次取消了攻蜀计划。
周瑜失去了耐心,提议孙权趁刘备前去拜会时,当场将其扣押:
愚谓大计宜徙备置吴,盛为筑宫室,多其美女玩好,以娱其耳目,分此二人,各置一方,使如瑜者得挟与攻战,大事可定也。
但这样的计划有明显漏洞:刘备的安危虽然重要,但关羽张飞也不是吃素的。如果软禁刘备然后攻打其属地,孙刘双方势必展开一场恶战,必将两败俱伤。
若孙刘双输,曹操的阳谋就提前成功了。
抢荆州,两败俱伤;不抢荆州,入蜀无望。
难道刘备兴复汉室的梦想将止步于此吗?
刘备借江陵时的形势图
要借地盘,先娶妹子
妹子,指的就是孙权之妹,孙夫人。也就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孙尚香。
孙夫人绝对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妹子,她既美又飒。
论颜值,孙夫人“姿容丰丽”,堪称三国十大美女之一;
论武功,孙夫人“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连侍女都是“执刀侍立”;
论尊宠,孙夫人“以权妹骄豪”“侍婢百余人”,孙权“大遣舟船迎妹”,可见其养尊处优。
这朵带刺的玫瑰,显然刘备有点消受不起。生怕哪天一不留神,在闺房里就被孙夫人噶了。
那刘备为何非要巴巴地去求这门亲事呢?这要从赤壁之战后的形势说起。
赤壁之战后,荆州的形势仍旧严峻:
江北尚有魏将曹仁、徐晃守江陵,乐进守襄阳等要地;在江南,曹操派遣刚归附自己的刘巴南下攻取长沙、零陵、桂阳三郡;此外荆州各地还分布着众多的蛮夷、山贼和豪强武装。
如果不掌控荆州,孙权将失去长江上的重要门户。
可要命的是,赤壁之战后,孙权的兵力开始捉襟见肘。
当时东吴将领甘宁只率一千余兵据守夷陵,被曹仁的五六千人给围住了。东吴诸将都说兵少没法支援,“诸将以兵少不足分”,吕蒙无奈只得劝都督周瑜亲自带兵去救,称甘宁守个十来天不成问题。就这样一个几千人的战斗,还需要守将等十几天才能得到援救,可见当时东吴在荆州的兵力有多吃紧。
209年,周瑜为打下江陵一城,就花了一年时间,且损失巨大。
在这种情况下,孙权开始指望起刘备的军队来。直白点说,就是希望刘备给他去当炮灰。
刘备不仅一口答应,并且表现得相当给力。
(刘)备谓(周)瑜云:“(曹)仁守江陵城,城中粮多,足为疾害。使张翼德将千人随卿,卿分二千人追我,相为从夏水入截仁后,仁闻吾入必走。”瑜以二千人益之。
断人后路这种事,是很容易拉仇恨招来围殴的。刘备主动请缨,和张飞一起揽下了脏活累活,带兵替周瑜冲锋陷阵。曹仁一看后路被狠人截断,便赶紧败退,让出了江陵城。可见江陵之战获胜,刘备功不可没。
但刘备绝非做好事,他也很想拿下江陵。
赤壁之战后,荆州被曹孙刘所瓜分:曹操据南阳郡、章陵郡、江夏郡北部;孙权占有江夏郡的大部分,以及南郡的大部分;刘备占据荆南四郡。
虽然刘备占据荆南四郡,地盘已经不小,但要按诸葛亮的《隆中对》的操作步骤,必须占据荆州中部的南郡,尤其是南郡的郡治江陵。只有这样,刘备才能派遣大部队溯长江而上攻取益州。
但益州那块肥肉,谁不想拥有?周瑜好不容易才攻下江陵,怎么会甘心吐出来?
不,这难不倒刘备。他想了个“步步为营”的办法:孙刘先联姻,成为一家人后再想办法协调。
于是刘备替孙权出了不少力,除了上表朝廷封孙权为车骑将军、领徐州牧,还直接下场给孙权当炮灰。
当然这一切肯定都不是免费的,刘备自然是提了条件,其中肯定至少包含两个:孙权让出南郡南岸之地;孙夫人出嫁。
对于孙权来说,嫁出一个妹妹,不仅有助于巩固孙刘关系,还能够影响刘备决策,就算啥也影响不了,干点007的工作也挺香。所以这个妹妹就算是白给也不亏。
而分点南岸之地给刘备,无关痛痒,可谓利人利己,不亦乐乎。
所以对刘备的要求,孙权答应得特别爽快。而甘露寺刘备招亲中周瑜哪怕想捣点乱,但无损大局,最终只能落得“赔了夫人又折兵”的结局。
209年冬,刘备最终抱得美人归,两口子在南岸之地的公安安顿下来。
这一切都给了刘备希望:反正都已经借了南岸,能不能再多借一点?何况现在自己是妹夫的身份,大家都一家人了,借个荆州又有何不可?
既美又飒的孙尚香
柔性博弈的智慧
当然感情攻势只是一方面。就好比现实生活中你找人办事,托门路找关系,只是让对方愿意坐下来和你谈。
但事情能否办得成,接下来就要看你能给对方提供什么价值了。
刘备的情况也大致一样。成为孙权妹夫之后,他才有机会和孙权坐一桌谈荆州的事。
210年冬,刘备冒险乘船到了京口(今江苏省镇江市)拜会孙权,毫不客气地请求都督荆州。
如本文开头所提,东吴朝堂之上,比起借荆州,将刘备扣押起来的提议声音更大。
但刘备并没放在心上,因为他拿到了几张过硬的底牌:
一、曹操南征的压力
209年三月,曹操“军至谯,作轻舟,治水军。秋七月,自涡入淮,出肥水,军合肥”“置扬州郡县长吏,开芍陂屯田”。
有了赤壁之战的教训,曹操开始补足短板,大练水军、屯田备粮,调集十万大军准备由合肥攻入东吴。
这种压迫感,让孙权不得不集中所有兵力应对,并广泛争取帮手。“权以曹公在北方,当广览英雄”。
在这个背景下,刘备便突然去见孙权,提出了自己的想法:你是不是防守兵力不足啊?那就把江陵交给妹夫我来守好不好?
二、制衡周瑜
功高盖主,这是功臣们所面临的终极难题。
周瑜素来志向高远,他以东吴三军统帅的身份执掌兵权已使孙权颇感威胁,而后又在赤壁大战中击败曹操,夺取了江陵重镇,在军中威望甚至有超过孙权的势头,“与周公瑾交,若饮醇醪,不觉自醉”。
这哪是什么良将,这搞不好就是个权臣啊。防止周瑜继续坐大,便成了孙权的燃眉之急。
赤壁之战,周瑜请求调拨五万军队抗击曹军,孙权仅拨了三万人不说,还安排了素来与周瑜不和的程普为副都督,分走了周瑜一半兵马。“各领万人,与备俱进”。
可见孙权对周瑜的防备心有多强?!
曹操见此,也极力挑拨,给孙权写信中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敢情赤壁之战的功劳都成了周瑜的。
刘备自然不愿放过大好机会,在京口之行中更是火上浇油。
刘备之自京还也,权乘飞云大船,与张昭、秦松、鲁肃等十余人共追送之,大宴会叙别。昭、肃等先出,权独与备留语,因言次,叹瑜曰:“公瑾文武筹略,万人之英,顾其器量广大,恐不久为人臣耳。”
直接点明周瑜有异心。
这一挑拨,让刘备借荆州的成功概率呈几何倍数上升。
出于制约周瑜的想法,在刘琦死后,孙权向朝廷举荐“刘备为荆州牧”,成为了南郡太守周瑜的顶头上司,对周瑜形成压制,防止其在荆州割据一方。周瑜看清形势后,不得不离开荆州,申请进军巴蜀,随后就出人意料地病死了。
这样看来,江陵的归属问题,自然是好说了。
郁闷的周瑜
三、刘备已经将南郡包围
江陵激战正酣时,刘备除了帮周瑜攻击江陵外,还派出主力南下进攻。等周瑜花了一年时间,付出了惨重代价攻下江陵后,回头却发现刘备已经占领了长沙、桂阳、武陵、零陵四郡。
赤壁之战后,周瑜在江陵之战中又损耗一波,军队的规模和战力大不如前。而刘备本就在赤壁之战没什么损失,拿下江南四郡也是兵不血刃,随后招兵买马更是让实力大为增长。
至此,周瑜和刘备的实力对比实际上已经逆转。北宋诗人唐庚评价:
汉时荆州之地为郡者七,刘表之殁,南阳入于中原。
曹仁既退,关羽、周瑜错处南郡,而备领荆州牧,居公安,则六郡之地,备已悉据之矣。其所以云借者,犹韩信之言假也。虽欲不与,得乎?
于无声无息间,刘备就以优势兵力,从南、西、北三面完成了对南郡的包围。
从形势上来看,也不由得孙权不肯了,只好借坡下驴,“大度”地借出荆州。
借下荆州,便向益州
而有了这些底牌在手,刘备名为商量实为威胁。但他又巧妙地借用了“妹夫”的身份,避免了矛盾上升为冲突。
利用环境中有利于自己的因素,刘备步步为营,以柔性博弈化解冲突,最终如愿以偿“借荆州”,成功摆脱了“抢荆州”的困局,一举破解了曹操“隔岸观火”的阳谋,为进军巴蜀奠定了坚实的基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