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灵王九年(前563年)十一月,为了争夺对郑国的控制权,晋中军将荀罃与楚令尹子囊先后率军出征,抵达郑国境内,预备大干一架。
当时,智罃与晋悼公的战略决策是以虚张声势的进军,来不停地促使距离郑国更远的楚军在长距离的行军过程中来回奔波、疲于奔命,从而白白消耗掉本来就不多的锐气和军力;因此,荀罃见远道而来的楚军摆出了一副决战的姿态时,便主动带着联军暂时后撤,避开了楚军的第一波锋芒。
为了平息内部的矛盾,荀罃还向随军的诸位联军将领一一解释,又安抚了一同出征的晋下军将栾黡(栾书嫡子)的情绪(为此荀罃还特地迁就栾魇,一度将大营前移到颍水北岸,抵近了楚军的营地);但当栾魇想进一步与楚军接战时,荀罃展现了强硬地治军手腕,勒令全军(包括栾魇)不许前进,违令者军法从事!
因此栾魇只得放弃了单独进军与楚军作战的打算,听从主帅号令,共同进退。当时,颍水南岸的楚军主帅子曩几次想要偷袭联军大营,都因联军防守严密、阵线稳固,而被迫放弃了进攻计划。
晋楚两军隔颍水对峙之时,郑国内部也有了新动向,司马子蟜判断晋军并没有要与楚军直接交战的意图,于是建议执政子孔,不如直接和楚国议和,达成对楚盟约;这样晋军撤退之后,楚军也将撤军,郑国可以保全宗庙社稷。
子孔同意了子蟜的建议,并由郑国诸卿士大夫们共议后,偷偷遣使出城,趁着夜色躲过晋军的岗哨,渡过颍水与楚军主帅子囊私下里缔结了新盟约。
当然,郑国与楚国结盟的消息很快就被颍水北岸的晋军所知,于是栾黡怒气冲冲地找到主帅荀罃,要求以此为由出兵攻打郑国。
但荀罃比栾魇看得更长远,他认为目前晋军要是主动伐郑的话,楚军必定分兵来援,晋军将面临两线作战的麻烦;而楚军目前已经被晋国的‘伐郑疲楚’战略所调动起来,其用兵所需的军资消耗比晋军还大,不论郑国是否与楚国结盟盟,晋国“疲兵耗楚’的计划已基本实现;至于郑国的弃盟做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客观上起到了更加有利于晋国的“疲楚、耗楚”战略的助力。
因此,智罃再次对栾魇及一同出兵的其他诸侯盟国将佐解释,说如果因为郑国的背盟就出兵讨伐,那么郑国一定会彻底倒向楚国;不如把怨恨给推到楚国身上。而贸然伐郑,则会招致楚军施以援手,万一伐郑作战失利,楚国就将因此而扩张势力,诸侯也会耻笑晋国。既然没有万全的把握获取胜利,不如就此撤兵,等回国后准备妥当再行用兵。
其实其他出兵的诸侯也不想和楚军死磕,而主帅都这么说了,那大家也没什么多余话,当年十一月二十四,联军开始撤军回国,脱离了和楚军的接触。而楚军主帅子囊得知晋军已经撤军后,自认为出兵目的已经达到,于是也退兵回国,以和郑国达成的新盟约来向楚共王进行邀功。
晋楚两军各自退兵之后,得到了暂时安宁的郑国卿士大夫们也在思考该将如何应对这两个诸侯霸主的下一次进逼;自从晋楚展开争霸战争以来,地处中原腹地的郑国就是两国重点争夺的目标,几乎无岁不用兵于郑;而郑国的实力每况愈下,不能和晋楚抗衡,只能选择“唯强是从”的无奈策略(也就是现在半岛政权最拿手的‘事大主义’)。
这种“墙头草,随风倒”的外交政策,使得郑人不断在晋楚两国中来回摇摆,叛附不定;大国的强大压力,让郑人上至国君、下至庶人都苦不堪言、毫无尊严(郑襄公还被迫向楚庄王‘肉袒牵羊’认罪,和徽钦二帝也差不多了);苟延残喘、胆战心惊的生活,郑人早就过够了,也早想结束宗庙社稷随时都有灭亡威胁的朝不保夕日子。
因此,在晋军和楚军先后退兵后,郑国诸卿士大夫们就对将来该如何面对又一次的晋楚争霸、夺郑军事行动而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想要议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应对之策,以走出目前这种内外交困、左右为难的不利境地。
朝议中,执政当国子孔首先发言:
“如今,晋强而楚弱,但晋远楚近(相对郑国来说),遇事则晋师比楚师出兵慢,撤兵快;因此,我郑国不得不在两大国间反复盟誓(就是骑墙);目前晋国不急于全部夺取郑国,而楚国是想彻底收伏郑国。但假如晋国做出一定要夺取郑国的架势的话,楚国很有可能会避开晋国的兵锋,不与其交兵;若是让晋国做出全力攻打我们郑国的行动,那么楚国将不敢再来争郑国,我们就可以长期服从晋国,也得保安宁。”
子孔的意思就是倒向晋国,但不是主动投降,而是要设计让晋国动怒,做出彻底降服郑国的计划,并动用强大军队攻伐郑国,以战略威慑压制楚国放弃出兵援救郑国、抗衡晋国,从而使郑国‘不得不’归附于晋国(也就是既要当,又要高明的立)。
子孔的想法倒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问题是怎么才能让晋国发怒、出死力攻打郑国;又怎么让楚国有所忌惮、不敢(或者不愿)北上救郑、放弃与晋军交战?郑国又怎么避免在此期间损失过大、或者弄巧成拙,被暴怒的晋国一把撸到底,导致宗庙倾覆呢?这个问题如果解决了,那么郑国倒是可以放心大胆地(假装被迫)归附晋国,不必担忧楚国的降罪,从而获得数十年都未曾得到过的安稳日子了。
面对这个难题,郑国的卿士大夫们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解决,朝堂上陷入了一片沉默中;最后,还是司徒子展站出来说出了自己的见解:
“宋国,是郑国的邻国,但也是晋国的亲密盟友,我们不如故意去挑衅宋国,等晋国率诸侯的军队来救援宋国、并攻伐郑国时,我们再与晋国结盟。楚国得知晋国攻打我们后,必然北上争锋,那时候我们再跟楚国结盟。这样反复几次后,晋国一定会发怒,不停地南下用兵,但楚国目前的实力无法支持他们长期对抗晋国,不断出兵争夺中原控制权;等到楚国疲惫不堪、不愿再战了,就是我们郑国彻底依附晋国之时!”
(子展的原话——宋,临于郑而亲于晋。我寻衅于宋,晋必率诸侯以援;与诸侯盟,及楚师至再附楚。晋师频出而楚不能,至楚疲,我乃从晋!)
其实,子展的这个意见,就是之前郑国历任国君、当国“唯强是从”政策的延续;但子展更进一步,属于主动挑事,引诱晋国、楚国出兵对抗,并让晋国以优势的国力、军力拖垮已经今不如昔的楚国,从而让郑国(被迫)脱离和楚国的盟约,倒向晋国。
也可以说,子展要主动使郑国当一次楚国的‘猪队友’,将楚国拖入和晋国的武力对抗中,白白消耗国力,最终在力有不逮中放弃控制郑国。
而子展设想的‘主动挑事引起晋国干涉、从而将楚国拉入和晋国的对峙中’的计划,和晋国中军将荀罃所制定的“三驾疲楚、耗楚”战略几乎一模一样,都是用远超楚国的实力来、以及主动进击的办法,让楚国不得不在频繁用兵中消耗国力、军力。唯一不同的是——荀罃是用本国的资源和盟国的协助消耗楚国,子展则是故意挑衅、借力晋国来摆脱楚国对郑国的控制。
也不知道子展是不是已经看穿了这几次晋国出兵背后,智罃早就策划好了的计谋(同样的计策,如今的国际关系中并不少见,比如产石油的那块地界上的国家,再比如南方的那个‘世界第三军事强国’,当初曾经做过的事情)。
子展的“挑衅宋国、引诱晋楚开战、消耗楚国、最终附晋”计划,不光子孔认为精妙非常,郑国的其他卿士大夫们也觉得切实可行,于是在朝议中全体通过。
随即,郑国上下很快行动起来,子孔、子展秘密命郑宋边境的邑令向宋国故意挑衅、引起争端。周灵王十年(前562年)初春,奉执政卿士之命的郑国边境邑令,带着小部分军队侵入了宋国境内,不但故意‘寻衅滋事’,还抢夺宋国边邑的财帛牛马、杀伤宋国国人,大大骚扰了一番后才撤军回国。
面对郑国这莫名其妙的挑衅侵扰,宋国在经过最初的错愕后,也立即反应过来;宋平公命宋左师向戌领兵反击,也攻击了郑国的边境城邑,同样对郑国大肆劫掠了一把,把郑国边境上储藏的粮秣、财帛、车马都搜刮干净,且俘获了许多郑国军民带回宋国,以此作为对郑国的报复。
挑衅宋国之后的事态发展,基本和自己所预测的进程一样,因此子展便再次向子孔建议:
“此时可趁机出兵攻打宋国,郑军伐宋后,诸侯必会援宋,到那时,我们可以向晋国求和,再偷偷遣使向楚求援;楚国接到消息后,一定会派兵北上,我们再和楚国顺势结盟,又给伐郑的晋军送去重贿,这样郑国便免于祸患。如此几次,楚国将无力和晋国相争,郑国就可以脱离楚国的控制,改附晋国,也不会遭到楚国报复。”
子孔同意了子展的意见,周灵王十年(前562年)夏,安排好计策之后的子展,亲自率军再次入侵宋国。
为了把事情搞大,子展在出兵的同时,又派使者渡过颍水,和驻军在颍水之南的楚军接触汇报,通告郑国已经伐宋的消息,祈求楚共王也派兵一起伐宋。楚共王也有伐宋之意,于是欣然同意了郑国的请求,出师伐宋,兵锋直抵有莘邑(山东曹县西北)。
子孔得知楚军出动后,亲奉八岁的郑简公率郑军出新郑,与楚师会合,共同侵入宋国,大肆掠夺宋国郊外的财帛和物资,直逼宋都商丘;劫掠一番后,楚军满载而归,郑军也跟着撤军回国。
得知郑国又开始耍小动作、与楚国勾结、并派兵助楚军伐宋后,晋悼公认为‘疲楚’的时机又到了,于是命中军将荀罃按计划率军伐郑。荀罃奏明晋悼公说:
“郑国之所以服从晋国的立场不坚定,是因为我们晋国不能下定决心全力保护(也就是将郑国彻底纳入己方势力范围);所以,此次伐郑,必须用最强大的军力来攻打郑国,以示我晋国的强势,也给郑人一个明示——晋国要彻底收伏郑国;这样,郑国也可以死心塌地的依附晋国,再也不能(或者不敢)叛晋;而楚国本来实力就不如我晋国,连续出兵消耗过大的国力、军力后,他们也会计较得失,最终不愿、不能、也不敢再与晋国争夺郑地。”
晋悼公自然和荀罃是一个意见,那就是以优势的国力来拖垮楚国;于是,晋悼公下达君命,召集了宋、鲁、齐、曹、莒、卫、邾、滕、薛、杞、小邾等盟国军队,各自出兵,随荀罃所率的晋军伐郑。
周灵王十年(前562年)四月十九,齐国太子光、宋国左师向戌所率军队最先抵达郑国,齐、宋军队驻扎于新郑东门外,等待其他国家军队到来。当天傍晚,晋国大军也开至郑国西郊,但没有与齐、宋军队汇合,而是继续向东,攻击并占据了旧许地(许国迁走后,旧地被郑国纳入版图)。
数天之后,卫国军队也在卫上卿孙林父的带领下到达郑国,占领了新郑北郊;至此,郑国三面被围。不过,荀罃的计策是围郑迫使楚国出兵,因此联军并没有对新郑发起强攻,而是围而不打,一直持续了两个月时间。
六月,其他诸侯国的军队也陆续来到,驻军于北林(新郑以北),随即在荀罃的指挥下,连续行军、驻扎在向地、琐地,最终在新郑南门外扎营;至此,新郑四面都被包围。另外,联军的后援军队还在源源不断开来,并从郑国西境渡过了济隧,向新郑进军。
原本是故意伐宋,以引诱晋国发怒出兵干涉,好顺势“被迫”倒向晋国,但见到以晋军为首的联军如此气势汹汹、大张旗鼓的用兵行动后,郑国上下纷纷惶恐不安,生怕演戏演过了头,弄巧成拙,真的被晋国就此灭了宗庙社稷(就像偪阳小国一样),那可就悔之晚矣了。
因此,子孔急忙让子展出面和联军联系,请求和议结盟(老剧本了,来来回回演了无数次,双方都熟悉得很);而晋军方面,荀罃要的也是这个结果,当即爽快答应;七月,联军与郑国在亳地(河南郑州附近)举行会盟,郑国再一次向晋国为首的联军屈服。
会盟中,参与此次出兵的晋中军佐士匄对国君和中军将(荀罃)几次三番姑息郑国(的叛附不定)感到不理解,也对连续用兵而让其他诸侯盟国承受了国力消耗的不利情况有些担忧,认为这种为了会盟而会盟的举动毫无意义。
因此,士匄规劝荀罃说:
“盟国跟随晋国的原因,是想要获得宗庙稳定、保护国家的利益;而如今我们不断地发起往来征伐,盟国诸侯不但国力消耗巨大,国人也是疲惫不堪,他们的负担,相比之前(即服从晋国、奉晋国为盟主前)更加沉重。如果我们晋国继续这么不间断地发起征讨作战,而收获寥寥,那么我估计盟国诸侯恐怕会对晋国失去拥戴之心、甚至背弃盟约。”
荀罃制定并发动的‘疲楚之役’,原先就已经和晋悼公达成一致意见,要以强大的国力来拖垮楚国,让楚国经不起如此巨大的消耗而被迫退出与晋国的争霸战。但荀罃没料到长期的军事行动下,家底雄厚的晋国还能勉强支撑,但其他盟国这个时候却有些顶不住了;这个问题确实很严重,万一内部因此起了离心离德的迹象,那当初所制定的“疲楚、耗楚”战略计划,可就成了笑话了(楚国还没倒,晋国自己反而给耗散架了)。
因此,在亳之盟的的盟辞中,主盟的荀罃没有将更多的篇幅放在警告、训斥前来参盟(屈服)的郑人身上,而主要以诸侯盟国之间的团结、互助来做文章。
荀罃主持编写的盟书中强调说:
“凡我同盟,不囤积粮食,不垄断重利,不包庇罪臣,不收留奸恶。盟友齐心协力,尽其所能救济灾荒,安定祸患,共同进退,辅助王室;如有触犯此令,各司慎、司盟天神、各名山大川神灵、我七姓十二国(即晋、宋、鲁、齐、曹、莒、卫、邾、滕、薛、杞、小邾十二国,不包括尚未完全顺服的郑国)历代先王祖宗,都将明察秋毫、以天意诛戮其国,使他失去国人的拥戴,宗庙倾覆,灭国亡家!”
此次对郑用兵、并围困新郑两个月,联军(晋军)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诱使楚国出兵、在长途跋涉中消耗军力;但楚国这一次事先并不知道晋国大举南下(郑国故意没向楚国第一时间求援),所以未加准备,等得知郑国被围的消息后,联军已齐集于郑地,准备以逸待劳、等楚军匆匆北上时趁机破之;所以,楚共王没有立刻发兵赶来救郑,而是一面观望,一面休整军队(刚刚与郑国一起伐宋,军队才回到楚国不久,实在很疲惫)。
直到亳之盟结束、联军已经离开了郑境、撤军北返后,楚军才姗姗来迟,抵达郑国;而这一次出兵前,楚令尹子囊遣使向目前唯一的(有分量)盟友秦国求助,希望联合起来反击晋国的攻势。
秦国自麻隧之战败阵后,就被晋国堵在崤函天险西侧多年,一直没能成功东出;而楚国的‘联手攻晋’请求,正合秦国之意。所以,秦景公立即答应了子囊的邀请,并派秦右大夫‘詹’率秦军绕道东出,随楚军一起进攻郑国。
七月,楚共王与子囊亲自率军、在秦军的配合下出征郑国(此时晋军刚刚撤军),在子孔、子展的授意、操控下,年幼的郑简公推翻了墨迹未干的亳之盟,出新郑城外,迎接楚秦联军的到来,并向楚共王表达了‘被迫服晋、非所愿也’的臣服之意。
楚秦联军长途奔袭而来,但晋国联军已早早撤回,楚共王扑了个空;为了弥补出兵所带来的消耗,楚共王、子囊、秦大夫率楚秦联军于七月二十七越过郑境,攻伐了宋国的西鄙城邑(宋国:又来了这是);在获取了若战利品后,楚共王率楚军与秦军分别,各自回国。
此次出兵‘援郑’,楚军又一次千里跋涉、往返于楚郑之间,虽然又获得了郑简公的‘臣服’,也通过攻宋得到了一些财帛军资,不能说一无所获,但楚军士卒长期疲于奔命、不得休整,士气已经遭到沉重打击;而一次次的军事消耗,让楚国本就处于衰落状态下的国力更为损耗,与晋国的争霸战略一直处于被动之中。
随着楚秦联军的解散和楚共王的撤军回国,晋楚‘二驾之役’结束;在这一次的进退交锋中,晋国愈发掌握了战场主动权,以雄厚的国力和更具凝聚力的(由晋国主导的)军事联盟,将楚国深深地拖入到‘对峙消耗’战中,不可自拔、空耗国力。
下一篇文章,就是晋国‘疲楚、耗楚’计划的终章——‘三驾之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