架空古言甜文——《春心欲燃》

冰冰评小说2024-06-10 18:10:00  124

文案:

“朕知道她冷酷、自私、不择手段,可朕还是爱她。”

“但她不爱我。”

天子从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对一个女子一见钟情,那女子还是先帝旧人。

可她不喜欢他,使尽手段也要出宫去。

后来她出逃那夜,天子封锁长安,找到人后看她在自己手下瑟瑟发抖,心中既是痛快也是愉悦:“就这么怕?”

怕才好。

他是天子,他想要她,就能不择手段得到她。

——

萧沁瓷第一眼见到新帝,就知道这个男人喜欢她。

但她明白男人的劣根性,越是得不到才越上心。

所以她心底有一分不愿,面上就要表现出来十分,她越是拒绝,就要让天子追得愈紧。

帝王的情爱浅薄,得不到才能诱他深陷。

她把人心拿捏得那样准。

果然即便是后来有一日她如愿以偿登上后位,有人向天子揭露她这些年来的筹谋和曾用过的心机与手段,最后化为一句:“陛下,她骗了你,她所求的,是荣华富贵、满门朱紫,陛下的真心又算什么?”

萧沁瓷点点头,觉得那女子说得颇有道理。正想听听天子如何回答,便听见他道:“朕知道,朕可以被她骗一辈子。”

我只怕日后她连骗一骗我也不肯了。

阅读提示:

1..男主强取豪夺守男德,女主白切黑真凉薄,狗血泼天,甜文不虐;

2.1v1,he。

试读:

第1章 女冠

腊月初八,雪浸梅花。

太极宫内已是银装素裹,今上不喜宴饮丝竹,给几位重臣赐了腊八粥,自己便也准备回西苑继续修行。

重拍响过九声,御辇浩浩荡荡行过宫苑,一路寂静无声,惟余宫灯照出银雪红梅,飞檐翠翘遮了浓香。

转过弯有人盈盈拜下去,暖黄纱灯映出曼妙身段,天子以为又是借机媚上邀宠的宫人,不喜地皱起眉,却在瞥见那人发上的桃木乌冠时顿住。

在宫中修行的女冠,只有一人。

皇帝屈指轻叩,车辕上传来不轻不重的一声脆响,随侍的内宦叫了停,天子撩开辇上的明黄锦帐,让他能更清楚的看见那人。

辇下女子伏身半跪,着一领雪色狐裘,肌肤脂光若腻,骨润丰盈,长眸敛睫处缀了抹淡淡的薄红。

玉雕似的一个美人。

“——起来吧,”天子叫了起,顿了顿,唤了她本家姓氏,道:“萧娘子,你怎地在此处?”

萧沁瓷从容起身,双手敛在袖中,垂眸低顺道:“回陛下,今日腊八,太后娘娘怜惜贫道,特叫了贫道去永安殿小叙。”

先帝是今上的叔叔,天子御极后虽也尊了苏皇后为太后,但到底关系冷淡,素无往来。苏太后是萧沁瓷的姨母,天子倒也听闻太后对这个侄女甚为怜惜,时时传唤。

“雪重夜寒,太后竟也没有为你传辇吗?”

皇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萧沁瓷低着头也能感受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的压迫,比这雪夜更为寒重。

她眼睫颤了颤,面上恰到好处地浮出一点难堪之色,又迅速遮掩下去,再开口时声音仍旧不疾不徐、轻缓从容:“贫道卑弱,不敢受辇,太后娘娘怜惜,贫道已是万分感激。”

她话音落下四周便只剩了雪落青竹的簌簌之声。先前婢女为她撑了青竹白伞,但天子面前,连伞也是要收起的。此时雪花落到她发上眉尖,顷刻便只留下了一点晶莹的水迹,叫那宫灯一照好似斑驳泪痕。

良久,皇帝道:“既已是世外之人,何必再将尊卑看得如此重。朕记得你如今是住在清虚观?”

萧沁瓷回:“是。”

“朕也要回西苑,”皇帝淡声道,“梁安,请萧娘子上来,朕送你。”

随侍的总管梁安应声,缓步到了萧沁瓷近前,恭恭敬敬地说:“萧娘子,请。”

他有七窍玲珑心,听皇帝唤她萧娘子,便绝口不提萧沁瓷的道号。

朦胧夜色下,萧娘子雪白面容兀地更白,更添了三分剔透,衬得眼尾薄红愈发灼艳,似尊玉人。

“陛下,万万不可,”果然,她一开口便是拒绝,“贫道怎能登天子御辇?”

“萧娘子,”天子倒也不恼,只音色沉沉,落在寒夜里更显得冷,“你既要分尊卑,那就该知道,天子之言不容违逆。”

皇帝年岁渐长,又久坐至尊高位,身上威势愈隆。

萧沁瓷也听过,今上虽沉迷修道,但于权势也抓得极重,前朝重臣等闲都不敢违逆他的心思,又如何能容她一个女子拒绝?

她默了半晌,只好道:“是。”

她上了辇车,内宦将锦帐都放下隔出一片天地,帐中盈满皇帝衣袖间的沉水香,被炭气一催都征薰出来,清冷飘逸的沉香此时却暖得令人头脑发胀。

天子今日要见前朝重臣,换下粗麻道袍,另着了玄黑常服,袖边花鸟虫兽栩栩如生。他已过而立,眉目英挺,因着长年修道,在寒潭沉渊的天子之势下又另有从容道骨。

皇帝态度看似温和,萧沁瓷却不敢有半分疏忽,规整地坐于一侧,目不斜视,她能察觉到,天子的目光隔着暖融香气落到她身上。

她身上尤带寒气,裸露在外的肌肤在冷暖交替中生出绵密的针扎似的疼痛,那疼痛叫她清醒。

即便天子半是强迫的地邀她上了御辇,她也不敢生出半分妄想。

皇帝求的是问道成仙,修的是内外兼修的道法,讲究笃身自持、立德清正,惯来不近女色,便是连荤腥也不肯轻易沾的。

天子初御极时,宫内还储着先帝的好些美人,又有妙龄的宫女,闹了几场风波出来,天子责令整肃后宫,自己又搬到西苑去修行,这才让禁中都冷了下来。

萧沁瓷知晓自己容色惑人,却也并不敢猜测天子是否看上了她,天子实不像是会被美色所惑的人。

她还记得上一次这样近的见到天子那夜,他一剑斩杀了先帝的宠妃,风华绝代的美人横死在清凉殿内,也不过留了一声哀叫和斑驳血迹。

后来那染血的剑尖又指向她。

那夜下了滂沱大雨,打落了满地海棠。现在的天子那时还是晋阳王,用剑尖撩起烟霞似的轻纱,剑尖上一抹嫣红与薄纱混成绯霞,明丽像是此刻落在他银白盔甲上的棠花。

那目光望过来,却比刀锋更寒凉。

皇帝的问话打断了她的回忆:“萧娘子入宫有几年了?”

“贫道十四岁入的宫,至今五年有余。”萧沁瓷不知他是何意,答得谨慎。

皇帝“唔”了一声,道:“你受箓也有三年了吧,可想还俗返家?”

萧沁瓷一怔,被这帐中暖气一熏,眼底竟涌上一层泪意。她仓促的微微偏头,不敢叫天子看见她御前失仪。

她在太极宫中身份尴尬,众人皆知。

淮阴苏氏向来以美人闻名,而先帝尤重美色。景惠三年,苏氏送了四娘子入宫,现在的先帝、从前的平宗皇帝甚为喜爱,甚至力排众议立她为后,可惜盛宠不过两年,平宗便又有了心爱的贵妃,苏皇后就此失宠。

失宠已要了皇后的半条命,更重要的是皇后还无所出,不得已之下,苏皇后只好又从苏氏选了一个女子入宫,便是萧沁瓷。

她的母亲是苏皇后一母所出的胞妹,萧沁瓷父母去得早,后来萧家失势败落,阖族流放,当时皇后还盛宠,求了恩典让十岁的萧沁瓷得以赦免,由苏家安置。她在苏家长到十四岁,及至皇后看上她的美貌,让她入宫侍疾,实为献美。

苏氏女俱是美人,萧沁瓷容色还要盛上三分,她那时才十四岁,容貌身段还未长开,可已有了惑人的美貌,兼之还有萧氏门阀经年积累下来的风雅清贵,那才是皇后要的能和薛贵妃分庭抗礼的美人。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皇后低估了平宗对贵妃的宠爱,薛贵妃一言便让平宗下旨令她出家做了女冠代皇帝修行,还让先帝亲赐道号“玉真夫人”,把她迁到了西苑的清虚观。

那时先帝虽然崇道,但只把此当作和贵妃嬉戏的乐趣,西苑自然也和冷宫无异。

萧沁瓷在西苑度过了清冷寂寥的两年,反而松了口气,及至宫变那日,天子入宫。

她把眼泪都咽下去,这才敢开口。

“贫道不敢有此奢望。”萧沁瓷颤声说,既说是奢望,那自然是想的。随即她又道,“况且,贫道即便还俗,也无家可归了。”

苏氏从来不是她的家,她的家是曾有赫赫声名的兰陵萧氏,一门三公,满堂朱紫,可都在平帝的昏聩之下顷刻覆灭了。

阖族流放,叔嫂兄姐都死在了流放中途,她从前还能生出奢望,可自进宫之后便连那点奢望都不敢有了。

皇帝直截了当地问:“苏氏待你不好?”

“自然不是,”萧沁瓷低声道,“太后娘娘和舅舅都待我极好,只是贫道总记得出家前的序齿是萧氏四娘,同苏氏女到底是不同的。”

她话说得极诚恳,投来的一眼又轻又缓,末尾梢了点惘然叹息,眼底薄光水色惹人怜爱。

语罢她又极勉强地笑了笑,说:“贫道不该在陛下面前提这些。”

皇帝拇指轻叩,缓声道:“无妨,本就是朕先问你。”

兰陵萧氏是历经百年的士族门阀,他早年也曾见过萧氏那位英国公,挽弓射箭、马上安家,他应是萧沁瓷的伯父。

还有萧家的一门双璧。

皇帝没有什么惋惜的意思,世家和皇权依附而生,开国时的功勋权势天然便能让朝臣聚成门阀,历代皇帝都通过打压臣子来使自己手中的权力握的更紧。

大周开国时的功臣到如今已十不存一,英国公一府存立百年,到平宗朝时还有高位,已算长久。

萧家若留给他,约莫也不会比如今的下场好上多少。

“那嫁人呢?”皇帝又问,“萧娘子若还俗,婚姻嫁娶当由己身。”

他这不轻不重的一句问话却好似深井里坠了颗顽石,“咚”地一声幽响在萧沁瓷心湖撞起涟漪。

萧沁瓷极惊讶地瞥了他一眼,又迅速垂首,身子也滑下来跪在毡毯上:“贫道得先帝亲赐道号,不敢有嫁人的心思。”

她不是自愿出家做的女冠,还俗也由不得自身,玉真夫人是先帝亲赐,她也是先帝的旧人。新帝御极后她本该迁去皇家的方山妙音观,但不知是不是宫人的疏忽,竟似忘了西苑还有这样一个旧人,漏下了她。

皇帝没叫起,居高临下地俯视女子跪伏时腰身折出的曼妙弧度,后颈在灯火辉映下愈发显得洁白如玉,似一瓣纤长的兰花没入雪领。

“是不敢,还是不想?”皇帝问。

第2章 如意

天子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玉如意,轻微的响动重重落在萧沁瓷心头。她恭顺至极,入目只盯着毡毯上勾勒的金红花纹。

“贫道不愿,”她声音低缓,却坚定无比,“贫道愿一生侍奉玄清祖师左右。”

帐中没了声响,连玉如意的敲击声也停了,惟余炭火燃烧时的灼灼之音。

良久,皇帝道:“前些时日太后同朕说起,想为你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宫去,再择个良人嫁了。朕今日见了你便想起此事,如今看来是太后自作主张并未与你商量?”

“贫道不过蒲絮,如何值得两位圣人费心?”萧沁瓷恭敬道,“太后娘娘怜惜贫道,贫道却不敢有损圣人的清名。”

大周建国以来,皇室的荒唐艳事出了不少,兄嫂相亲、叔侄不伦,都不是什么荒唐事,可还没有先帝嫔妃出宫另嫁他人的先例,除非她嫁的是当今天子。

李氏宗亲素来没有什么贞烈守节的好名声,历任皇帝都重欲、好美色,从来不是什么稀奇事,独今上反而是个例外。

高宗时的敬懿皇后做了两朝的皇后,中宗的贵妃也曾是他兄长的侧室,孝宗更是强夺了臣妻。可大周建国以来只有君上强夺臣妻,还没有嫔妃充作人妇的稀奇事。

中宗皇帝行事荒唐不羁,可也在发现后妃和皇子私通时将两人都斩杀了,可见即便是天子在这事上也没有什么容人之量。

萧沁瓷虽不是先帝嫔妃,但也与其无异。

虽则今上对他那位荒唐的叔叔也谈不上什么尊重,但皇帝也不可能为她一个小女子做这等费力不讨好的事。

“萧娘子,如今是朕要赏你恩典,与太后无关。你却口口声声说不想堕太后的清名,难道朕的恩典你就可以如此不当一回事吗?”皇帝淡淡道。

其实此事不过是在皇帝的一念之间,谈不上什么费心费力,也无所谓清誉声名。

说来可笑,这桩事他大可不必拿到萧沁瓷跟前来问,换了他一贯的作风,早在太后同他说起时便干脆利落地下了旨,也不必去问那个被他决定命运的女子的意见。

可他却沉吟了片刻,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回绝。

今夜他同萧沁瓷说起此事,她话里话外都是感激太后对她的怜惜,可太后若当真怜惜她,当年就不会挑了她入宫。

“陛下的恩典,贫道自然感遇,”萧沁瓷并未吓住,仍是平静道,“正是因此贫道更不敢受。”

她抬起头直视天颜,平静道:“陛下方才问贫道是不敢还是不愿,贫道所答不愿乃出自肺腑。陛下修行数年,道心稳固,应当比贫道更为明白,贫道虽资质愚钝,但既离了尘世樊笼投身清静之地,我便不愿再回去了。”

萧沁瓷跪坐于地,鸦青道袍从她氅间泄露一点端倪,那样古正的颜色上了她身也让人觉得媚,像两年前那个雨夜,他挑起绯纱,她也是一身道袍端坐于七弦琴后,寂寥得让人想起棠花静静开落。

她身上有贵族门庭经年熏陶出来的端整雅丽,也有女子特有的柔媚顺从,还有青灯寂寥下的从容平静。无怪乎苏氏那么多美人,太后却独独挑中了她。

皇帝用玉如意挑起她下颌,迫她抬头,那纤长的玉瓣绷得更紧,却紧紧拢住不肯叫人窥见半点风光。

“萧娘子,你不是修道之人。”皇帝平静道。

分明是这样暧昧的姿势,天子的目光却不带半分绮念,只如同赏析一朵鲜花或是一件精美的瓷器。

这样的姿势令萧沁瓷难受,也令她难堪,她不着痕迹地微微侧头,让那光滑的玉如意自她脸侧蹭落,但皇帝陡然幽暗的眼神令她暗自心惊,再不敢有旁的动作。

“是,贫道愚钝,没有修道的天资,也不敢说是心诚之人,”萧沁瓷跪得艰难,她答,“但贫道笃信道法自然,既如此,是不是修道之人又有何分别呢?”

皇帝端详她良久,终于将玉如意收回去,置于掌中轻轻摩挲:“萧娘子于道法上竟有这般精妙见解,看来这些年你确实是潜心修道。”

萧沁瓷松了一口气,微微一笑,道:“不过一家之言,上不得台面,也不及陛下远矣。”

她脸上忽地一热,瞥见皇帝摩挲玉如意的那块正是方才抵在她脸侧的那一面,那玉如意挨了她的脸许久,已被贴得温热,皇帝此时摩挲温玉恰似轻抚萧沁瓷的肌肤,叫她生出许多不自在。

偏偏皇帝似乎并未觉出自己行为的不妥,萧沁瓷只好把诸多纷繁心绪都压下去。

“萧娘子不必妄自菲薄,”皇帝道,“你既不愿便罢了。”

萧沁瓷便又伏下身去:“谢陛下成全。”

“起来吧。”皇帝又道,“你若哪日改了主意朕也是愿意成全你的。”

萧沁瓷一愣,来不及深思天子语中深意便已下意识地朝他看去,见皇帝闭目凝神,眉眼间似有倦意,便垂首静坐不敢再打扰。

今上登基不过两年,勤勉却是有目共睹,不似先帝以政事做儿戏。

萧沁瓷不敢分神,只好凝着眼前一盏琉璃灯,细数灯花跳跃,好在她在清虚观中做惯了此事,倒也不觉难捱。

倘若当年惠安太子不出事,今上早早便登基了。

他是惠安太子的儿子,东宫唯一的嫡子,生来就尊崇无双,得孝宗亲赐名字为赢。

结果惠安太子死得难堪,朝野噤声,不敢议论。东宫一脉就此被厌,李赢也草草封了个郡王被打发去了蒲州。

后来平帝即位,中宫无子。几个已成年的皇子争权夺利得厉害,弑君谋逆之举并不鲜见。

君弱子强是祸端之始,先帝再不信任自己的儿子,便想起几位素有清名的李氏宗亲,把连带今上在内的几位郡王都召回了长安。他在数年时间里拉拢朝臣、经营权势,表面上却仍是那个不沾是非的修道之人。

御辇稳重,行进中如履平地,不知过了多久,帐外梁安轻声道:“陛下,清虚观到了。”

皇帝仍以手撑额,不见动静,似是睡熟了。

梁安不闻帐中声响,唤过那一声后竟也安静下去。

萧沁瓷却坐立难安,未向天子告退,她不敢擅自离去,但若要她惊醒天子,她却又怕雷霆之怒。

她一时竟暗暗期盼帐外的梁安再度出声,但御辇停下之后帐外便迅速安静下去了。

萧沁瓷等了一会儿,见天子端坐于上,眉眼不动,又担心帐内久无动静会引外面宫人猜忌,只好侧身轻轻撩起锦帐,循着梁安方才说话的方位看去:“梁总管,陛下睡熟了,我可否先行离去?”

梁安本就侍于这侧,闻言上前一步往帐内看了一眼,果见天子闭目熟睡,便道:“奴婢不好答应。”又说,“娘子行动若惊扰陛下反而不美,还是请娘子再等等吧。”

萧沁瓷蹙眉,又别无他法,只好继续端坐。帐中没有计时的器具,又眼见夜色深浓,雪云遮了皎月,她无法推测时间,心下暗自着急。

但急也没用,她不可能大胆到去惊醒陛下,也不敢不管不顾独自离去,只好僵坐。

好在越是焦急她越能镇定自若,心下默背清静经,渐渐将起伏的心绪稳定下来,又重新变成一池深潭。

不知过了几时,皇帝总算睁眼,面上倦意散去,神采奕奕。

“唔,萧娘子,”他小憩片刻后竟比方才更为放松,似是感觉到御辇已停,便道,“是到了吗?”

“是,陛下,已经到清虚观了,”萧沁瓷道,“见您熟睡不敢相扰。”

皇帝轻轻笑了一声:“萧娘子,方才倒不见你如此谨慎,朕今日确实有些乏了,你自行离去便是。”

“谢陛下,贫道告退。”萧沁瓷有苦难言,只是屈膝行礼,由宫人扶下去了。

她不知在她走后御辇重又浩浩荡荡地行在宫道上,两面锦帐挂起,驱散了帐中暖气,天子倚靠在案上,看着眼前大雪纷飞如鹅毛,濡湿了近前的一小块毡毯。

他修道多年,体热力强,惯来耐不得热,锦帐是因着看见萧沁瓷容色素白才放下来,此时冷风一吹才叫他身心通畅。

风雪一并卷走的还有帐中若有似无的女儿香,萧沁瓷供奉三清祖师,日日受香火熏陶,竟也遮不住她身上那番寒彻幽谧的香气。

“怎地不叫醒朕?”皇帝与侧旁的梁安闲话。

“陛下因朝事劳累,已两日不得安寝。奴婢见您睡得正熟,便不想打扰。”梁安稳重道,面白无须的脸上隐现老态。

他是皇帝身边的老人,侍奉多年,皇帝看似温和,实则疑心甚重,又行事苛责,身边的宫人常来常换,这么多年能伺候下来的也只有他。

惯会揣摩天子心思,投其所好的也是他。

皇帝知他滑头,却并不恼,若非是他心思外露得厉害,也不会叫梁安看出端倪如此行事,左右不过是上行下效,投其所好。

“你做事倒是仔细。”皇帝道。

梁安仍是滴水不漏:“奴婢只要将陛下伺候得好便是本分。”

皇帝摇摇头,神色渐渐沉寂下去,他轻声呢喃,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萧氏……”

第3章 论道

梁安心头一跳。他虽瞧着上了年纪,但在皇帝身边长年练就下来的耳聪目明,最是心细如尘,如今皇帝声音虽轻,但他也不会错过。

皇帝脱口而出的萧氏指的是萧娘子还是……当年的英国公萧家?

他不敢深思,今上不是先帝,能叫内宦秉笔掌印,若有宫人敢妄议国事陛下是不会轻饶的。

“梁安,你说萧氏是当真不想还俗还是只是推辞?”皇帝忽然问。

梁安便讨饶道:“陛下,您要我猜小娘子的心思可实在是难为奴婢了,这奴婢哪能知道啊?”

“你就随便说说。”皇帝道,“若换了你你是想留在宫中还是出宫去?”

梁安默了半晌,似在斟酌说辞:“奴婢确实说不准,萧娘子的心思可和奴婢不一样。”

“奴婢本就是无根之人,在陛下身边伺候了大半辈子,也只想一直伺候下去,”他穿葫芦补戴八仙帽,皇帝身边最得脸的二十四衙门总管,可远比一些京官来得还要体面,况且他待皇帝,除了主仆之外也确实是有经年的情分,“可萧娘子么,奴婢实在是猜不准她的心思。”

皇帝也不再难为他,连自己都拿捏不准萧沁瓷的真实想法,又如何能指望梁安说出个一二来。

不说萧沁瓷,便连他也有些摸不准自己心里是如何想的了。

眼见御辇进了西苑,紫极观近在眼前,落辇之后皇帝并不要人伺候,自己下来拾级而上。

御道两侧的积雪被洒扫干净,青石白玉光可鉴人,映着观中琼林玉树、雪雾纷纷,倒真有了道家仙观的气蕴。

早年宫中并没有西苑一说,是皇帝择了宫室清修,又命人将这一方宫苑围禁,这才辟出了如今的西苑。

皇帝下来时下意识地将那柄小巧的玉如意也握在了手上,那玉质的如意被寒气一激顷刻便变得冰凉,皇帝今夜还要去静室清修,梁安便想接过皇帝手中的物件,却被他不动声色地避开,将那如意搁在了案上。

梁安不过一怔,瞬息间便面色如常,为皇帝换上深灰道袍,自己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唤来一个机灵的徒弟在殿外守着。

皇帝今夜也是要静心清修一整晚了。

清虚观原本也不叫这个名字。当年先帝要萧沁瓷在宫内修行,既是清修,自然不能锦衣玉食,贵妃精心挑选了靠近南苑一处偏僻荒废的宫舍改作道观,没想到今上登基之后圈了西苑修行,清虚观反而离得近了。

早些时候太后还不敢向皇帝提及,皇帝似乎也忘了比邻处还有另一座道观,竟就一直让萧沁瓷在清虚观中住了下来。

清虚观外遍植疏疏青竹,更显寒肃。她原就是奉旨修行,观中也没有什么伺候的人,除了两个洒扫童子便只有入观时太后赐下来的兰心姑姑。

萧沁瓷进了正殿,屋中没有燃炭,反倒比外面更来得凄冷入骨。萧沁瓷却早已习惯似的,解了氅衣先净手,去供奉祖师的案前换了清水鲜果,用竹枝蘸了水轻拭神像,又敬上三柱清香,一切做好才跪在案前开始今日的晚课。

今夜因着去太后宫中,回来又耽搁了时辰,如今已然有些晚了,等做完只怕要到后半夜。

兰心姑姑捧了热水进来:“夫人,今夜太晚了,便先安寝吧。”

萧沁瓷一顿,便顺从地起身取了热帕拭脸,又说:“今夜姑姑也十分劳累,不必照顾我,自去休息吧。”

兰心姑姑不肯:“奴婢先伺候您安寝。”

兰心姑姑是太后的人,一言一行皆是太后示意。新帝继位后萧沁瓷原本轻松了一段时日,可近一年兰心姑姑许是又得了授意重新悉心教导,晨起暮寝皆有定时,比之过去更为严厉。

此前萧沁瓷还疑心她已是弃子,太后怎还在她身上花费诸多心思,如今才知她是早有盘算。

萧沁瓷一向顺从,便不再多言。

清虚观虽然偏僻贫素,但因为要供奉祖师,殿中特设了小厨房,热水是不缺的。太后也命人时时照拂,倒也衣食无忧。

冬日的新炭味淡烟轻,兰心姑姑烧热了熏笼暖了被褥,又将轩窗敞开一条细缝,服侍萧沁瓷沐浴。

沐浴之后要将养肤的药膏都细细抹过,萧沁瓷披了薄纱,半湿的长发流云似的拢过身侧,整个过程寂静无声。

世家贵女的娇养自然体现在方方面面,从头到脚无不精致,但此刻又有不同,萧沁瓷有自己的傲气,会在被当做取悦男子的物件时天然感到屈辱。

但她绝不能在兰心姑姑面前表露自己的不满,连一丝一毫的异样都不能有。

一切安置妥当兰心姑姑才伺候萧沁瓷安寝。萧沁瓷怕黑,殿中烛火不许全灭,留了一盏明烛。纱帐被放下来隔绝昏昏烛光,萧沁瓷正要闭眼入睡,却听得兰心姑姑在帘外轻声问:“夫人,今夜陛下同您说了什么?”

终于来了。萧沁瓷今夜一直在等这一刻。

她轻轻睁眼,盯着顶上一点黯淡昏光中垂下的银丝镂空葡萄双藤香囊,香气宁神安谧。

“只说太后娘娘为我向陛下讨了恩典,想让我还俗出宫。”萧沁瓷闭了闭眼,声音平静舒缓,听不出半分情绪。

“夫人是如何答的?”兰心姑姑就坐在帘外,昏暗影子被拉得细长。

“太后娘娘未曾对我提及此事,我便按自己的心意答。”萧沁瓷并不看她,道,“我是奉先帝的旨意清修祈福,不敢还俗。”

“夫人答得很好。”

兰心姑姑伸手进来为萧沁瓷掖了掖被角,她并不年轻了,但十指保养得极好,柔皙白嫩。

落在暗夜里却如细长蜘蛛脚,有难言的诡怖。

“太后娘娘也是想先探探陛下的口风,这才没有告诉夫人,万一不成反叫夫人失望。”她语调也十分轻柔,句句为萧沁瓷着想,“娘娘十分怜惜夫人,不肯叫夫人年纪轻轻就在这深宫中寂寥一生的,娘娘会尽力为夫人筹划的。”

“嗯,”萧沁瓷低低应了一声,“我都听姨母的。”

她素来恪守礼数,不管是从前平宗皇帝在位时还是如今,都轻易不肯将太后唤作姨母。今夜四下无人,她同这位太后的心腹女官夜话末了却称太后作姨母,不仅仅是表示亲近。

果然,兰心姑姑满意的笑了笑:“太后娘娘也常称赞夫人聪慧过人,夫人可要记着太后娘娘待你的好。”

那影子也并不等萧沁瓷的回答,起身离去了。

衾暖枕香,萧沁瓷却觉有寒气一寸寸地攀上来将她紧紧裹住,这芙蓉锦帐成了困住她的牢笼。

她的姨母苏太后是个从不肯认输的女子,她如今坐到了天下女子所能达到的最高位,却没有与之匹配的权势,她自然会不甘心。

萧沁瓷在今上御极后得以留在太极宫内,若说是皇帝的疏忽倒也能勉强说通,但总归叫太后窥见一点侥幸。蛰伏两年,以替萧沁瓷求恩典为刃捅出了皇帝仙风道骨表面下一点难以为外人道的私心。

皇帝也是人,他既有对权势的贪欲,那在美色上也并不全然是他表现出来的那般清心寡欲,不过是他自制力比常人更强,又没有遇到能合心意到让他打破道心的美人,于权力上的绝对掌控已然能叫他满足。

苏太后能在景惠年当上皇后,又在宫变中全身而退,还让天子尊她为太后,当然是个聪明女子,皇帝在这事上的模棱两可才叫太后抓住了机会。

她将时机把握得这样准。

今夜宫道上的偶遇也绝不是意外。

萧沁瓷入宫也有了些年岁,早年她常来往于皇后的锦绣宫和贵妃的清凉殿,现在虽拘在观中不常外出但也会去太后的永安殿,对禁中各处宫室道路了然于胸。清虚观离永安殿有些远,那条宫道并不是她往常惯走的那条,只因今夜大雪,宫人未来得及清理叫那条宫道上结了薄冰,雪夜路滑,萧沁瓷不敢托大,便在兰心姑姑的带领下走了另一条路。

怎么会如此恰巧的就撞上天子御辇。

皇帝没有嫔妃,他生母又早逝,自己并不太管内宫事宜,一应事务交由二十四衙门总理。观中岁月清苦,太后时常会接萧沁瓷小住,按了往常是腊八这样的节日,又下起大雪,太后早吩咐人将暖阁拾掇出来,绝不会往外赶人,今夜这番动作,目的只有一个。

诸般筹划到底是成了。

萧沁瓷无声地吐出一口气。她知兰心姑姑睡在外间的暖榻,适时地翻了个身,在静夜中闹出些辗转反侧的动静。今夜她若平静以对,反而会让太后觉得她心思深沉不好掌控。

苏太后喜欢聪明人,却不喜欢比她更聪明的人。她喜欢萧沁瓷的聪明,却更喜欢她的柔顺。

萧沁瓷心中也远不如她表面所展现出来的那般平静,她心中将今夜偶遇、皇帝邀她上辇,两人对答一字一句都仔细在心中回想过,尤其注意皇帝的语态神情。听闻他待宫人一向苛刻,今夜却难得温和,但天威难测,她与皇帝不过见了短短数面,对他的脾气秉性一无所知,又如何能知道皇帝的心思。

当时在永安殿,皇帝到底是为什么既没有一口答应也没有一口回绝,反而转头来问萧沁瓷自己的意思呢?

萧沁瓷百思不得其解。她是稀世的美人,对自己的美貌却没有自负到能令皇帝另眼相待的地步。

真要论起来,清凉殿那一夜并不是她与天子的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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