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Argoon
「艺术千秋,人生朝露。」
自从去年3月28日离世以来,这八个字俨然已是坂本龙一的电子墓志铭。
《坂本龙一:杰作》曲终人散后,就跟新自传《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收尾那样,我们会再次见到这句恰如其分、意义非凡的话。
《坂本龙一:杰作》
为了道别或是为了不用道别,总该是要看《杰作》的。它记录的是教授人生最后一场钢琴独奏音乐会,就这样一人,一琴,乐音流淌在黑白镜头间,跃过表演与聆听的单一关系,他送上最后充满柔情与韧劲的礼物,我们则在永恒时空参与他不言终结的睡前对话。
有时候难免恍惚。《杰作》带来的沉浸感,尤其是干净琴声几近耳语的呢喃,在不同时空,可以异步营造出水涨船高的强烈联结,仿佛眼前人一再延长他作为绝症患者的生命,尽管为了录完这场,他宁肯冒着减寿风险,暂停治疗计划。
病重至此,触碰钢琴的手脚,总有麻痹或者电击的感觉,要让坂本龙一跟往时那般一气呵成完成表演,早就不再现实。
《坂本龙一:杰作》
事实上,2022年9月9日,他开始去NHK电视台录制,从中午一点到晚上六点半,只能录好五首。
整个看似顺滑的演出是很多天的努力过后,拼凑在一起的成品。即便如此,我们还是能够看到他在中途,因为偶尔弹错而请求再来,因为身体不支而提出休歇,相当浅淡的沮丧即便是一晃而过,也会在镜头里撕开汩汩的怅惘。
他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人。NHK制作的纪录片《坂本龙一:最后的日子》披露,同年11月2日,他在日记上写道,「身体朝右侧睡,咳痰会少一些,能睡着。千万别认输啊!」
《坂本龙一:最后的日子》
夹带可爱本色的顽韧姿态,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大众对这位抗癌斗士的认知,而这也是他稍微乐意展现给公众的本真形象。
细野晴臣说过,面对死亡这件事,坂本龙一用了很长时间准备。他确实连自己的葬礼要放什么曲子,都已早早作出安排,并公诸于世。
这场音乐会精挑细选的二十首曲目,自然也有他的深意以及深情,那可是他个人形象与一生成就的回溯,也是他给世间含情脉脉的抚慰与寄望。
《坂本龙一:杰作》
作为天赋异禀的音乐人,坂本龙一自小就对古典音乐浸染甚深。他笑谈小时候,一度因为对德彪西太过着迷,将自我与对方混在一起,逐渐产生自己是德彪西转世而来的错觉。如今三十三首葬礼曲目,德彪西就占了六席。
「西方音乐之父」巴赫也是他的挚爱,有八首之多。《杰作》里的《Andata》,就是他根据对方的《马太受难曲》所创,首发于2017年的《async》(异步),这是他在2014年获知罹患口咽癌之后的第一张录音室专辑。
而「异步」也成为他后期一个重要的艺术概念,即当全世界流行的音乐在追求同步的时候,他想要提出异议,质疑时间这一存在本身,「这些背后是我的生死观的一些变化」。
《杰作》也有作品出自他在最后一个生日发布的最后一张专辑《12》,那就是《20220302 – sarabande》,sarabande即萨拉班德舞曲,巴赫的音乐不乏相关元素。
《坂本龙一:杰作》
这张专辑原名「12 sketches」,但在伴侣空里香建议下,只保留对应月份、小时、生肖等等的12,而这也是几乎没有固定概念的创作集结,即便是在疫情期间写就,也不赋予太多特殊意义,对他而言,没有经过处理的原始音乐已经足够惬意。
相比早期,当然有很多心境与境界的变化。《杰作》里有《Tong Poo》(东风),他年轻时身在YMO的歌,如今则以最后期偏好的悠扬舒缓呈现。
那个曾经引领电子音乐潮流的先锋团队历经了「散开」「再生」以及二次重组,坂本龙一也随之经历过火速成名与多重反叛,他与另外两位成员细野晴臣、高桥幸宏的关系,终归沉淀出许多厚度。
前年十月,还在治疗中的坂本龙一去轻井泽探望高桥幸宏,可惜因为老友住院,未能如愿。高桥幸宏此前常在家中天台跟爱犬戏耍,坂本龙一于是也去,后来他留下一句话,「致高桥幸宏,重新活一次吧。」对方看了很高兴,说,「嗯,我要加油呀!」
《坂本龙一:最后的日子》
音乐会后的这个插曲让人感怀。高桥太太在《最后的日子》里,动情形容他们二人之间有着特殊关系。奈何三个月后,高桥幸宏病逝,两个月后也会撒手人寰的坂本龙一在日记里悲恸写下,「我今天实在睡不着了,5点59分,幸宏走了!」
后来细野晴臣在采访中感叹,「我们都是一起奋斗的伙伴,突然说没就没了,就是这种感觉吧。我们YMO,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能做的事情呢。我们几个其实也都没有那么老啊,我们还远没结束,还能做很多事呢。」
《坂本龙一:最后的日子》
奈何很多人与事都已定格,《杰作》的缅怀成分可谓颇高。第二首曲目《BB》,就在怀念贝纳尔多·贝托鲁奇。
二人合作《末代皇帝》,谱写传奇佳话。坂本龙一首次出演电影,并凭借配乐一举夺得奥斯卡和金球奖,声名大噪。
只花了三十秒就想出旋律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成为他的代表作。不过他执着写出能够超越的作品,还有十年时间,为了抵抗大众固有印象,拒绝弹奏,后来2010年在日本听演唱会,才想通不应拒绝冲着这首歌来看他演出的观众。到了最后一回,他把这曲郑重放在倒数第二位压轴,无数意义由此翩跹。
《坂本龙一:杰作》
除此以外,他还表演了《遮蔽的天空》的配乐。藉由贝托鲁奇这部1990年的作品,他第二次被金球奖颁发最佳原创配乐,日后的《小活佛》和《荒野猎人》,都只是提名。
这部电影对他而言,有很多私人情感。他特别钟情结尾时,小说原作者保罗·鲍尔斯所说的一段话。
「因为不知死何时将至,我们仍将生命视为无穷无尽、取之不竭的源泉。然而,一生所遇之事也许就只发生那么几次……目睹满月升起的时刻又还能有多少次呢?或许最多还能有二十次。但人们总是深信这些机会将无穷无尽。」
《遮蔽的天空》
接续《音乐即力量》,他的第二本自传就叫《我还能看到多少次满月升起》,而在开篇,他就回忆了这段往事。参与《遮蔽的天空》音乐创作的时候,坂本龙一三十多岁,十年不到,鲍尔斯逝世,而他在2022年,人生七十古来稀的时候,时常想起这段早年并没多少感知的话。
电影不只是荣光,更不只是现实与虚构的搏击,很多时候是已然截留的怀想。《杰作》第五首《for Johann》,纪念给《万物理论》《降临》《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等多部名片配乐的冰岛音乐家约翰·约翰逊。
而市川准《东尼泷谷》的《Solitude》、三池崇史《一命》里的《Ichimei - small happiness》、彼得·考斯明斯金《呼啸山庄》的《The Wuthering Heights》等等贯穿其中,又寂灭又透彻,一如本人与当时。
《坂本龙一:杰作》
第九首《Bibo no Aozora》(蓝天之美)和紧接着的《Aqua》(水),分别用到了亚利桑德罗·冈萨雷斯·伊纳里多的《通天塔》和是枝裕和的《怪物》里面。
前者关乎语言作为最突出的障碍,阻隔世人彼此靠近,而这也成为反映人间混乱无序的照灯,后者关乎人们因为不了解,也不愿了解所谓离经叛道的群体,将之视为怪物而酿成恒久悲剧,并遭致反噬。
坂本龙一愿意相信音乐能够让人们相互理解与包容。
他在《音乐即自由》里提到,「记忆淡去、消逝,这件事情可能就此淹没在历史的洪流中,彻底消失无踪。但是只要一谱写成歌曲,就可能成为民族或时代的共有记忆,不断流传下去。」
所以《杰作》之后,他说过,想趁还活着,继续做音乐。他想要再创作一个管弦乐队的大型作品,又因为不够自信,觉得「反正还是要努力」。而在他临走之前,这部作品已经抵达最后阶段。
更与时代同步呼吸的则是,自从乌克兰遭遇到俄罗斯侵略,坂本龙一始终挂怀,还跟乌克兰小提琴家伊利亚·邦达连科合作,对方在战火遗留的废墟上演奏坂本龙一创作的《献给伊利亚》,声声铿锵。
《坂本龙一:最后的日子》
再往前,2011年日本东北部发生大地震,坂本龙一集结受灾最严重的三个县市的学生,组成东北青年管弦乐团,亲力亲为担任音乐总监和指挥,并于每年三月举办演奏会。
去年未能亲临现场的坂本龙一就在病榻上看直播,听到吉永小百合朗诵诗歌《谢谢》,「谢谢爷爷在尘世中发现了我们,在告别的时刻,请您保重吧」,他动情直言「受不了了」,那也是他最后一截露面的视频。
《坂本龙一:最后的日子》
他生前说过,回归自然,其实才是万事万物本来的样子。这样的生死观,让他对治疗续命抱有矛盾过但最终归于平静的构想,于是能对儿子说出,「我经历了很棒的一生」,以及,「我对死亡丝毫没有畏惧」。
而我们当然会记住他的「杰作」,他哪怕是最后时光也无从减损的顽韧、恳切与俏皮。
就像还有人在旁边说,「我还想有更强的体力,去想去的地方,吃想吃的东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