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国爆发过一次神秘的技术革命。
吴楚之间有技术代差,堪称降维打击,而秦楚没有。
01
中国历史上,第一次举国体制下的总体战,第一次长趋攻破超级大国的首都、第一次大规模歼灭战(歼敌十万),不是出自晋、楚、齐、秦这些老牌列强之手,而是由人们眼里的南方蛮夷之地,“断发文身”的吴国创造的。
而且,吴国不仅辱楚,还歼齐、凌晋,臣鲁欺宋,以一个后发国家,史无前例的凌架于中原诸强之上,成为整个华夏名义上的共主。
它崛起之速,惊世骇俗,与马其顿不同的是,吴国的崛起源于一场突然的技术大爆发。
他们不知怎么点的科技树,总之,冶金工业突然就成了蛮荒之吴独步天下的“黑科技”。
据今天的考古发掘,吴地区出土的先进高效的青铜齿镰、青铜犁具等农器数量,远远超过华夏传统地区的总和。
他们甚至率先发展出铸铁技术,而且人人都能自行制造“鏄”(铁块,作器之原料)。
而中原各国还在用老式的铲子或者石制农具耕耘,甚至普遍还在“火耕水耨”。
稻作农业与吴人先进的冶铸技术相结合,引发的是生产力的革命。
而吴国遥遥领先的冶炼工艺制造出来的剑矛,更是威震华夏,驰名列国,《楚辞九歌》唱曰“操吴戈兮披犀甲”,这些都是时人眼里最精良的装备。
《战国策》惊呼吴人之剑,“肉试则断牛马,金试则截盘、匝”。
不光如此,吴国人的工程技术,突然发展得独步华夏乃至世界,这一点后面会讲。
02
在文化上,美国文化之于老欧洲,被叽嘲为“快餐式文化”。
吴人也如此,文明上也显得“浅”,显得“落后”,但他们的生产力进步却能率先发展出举国动员体制——在商鞅变法近两个世纪前,吴国就有法家治国的效率:它保障吴国能在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进行春秋时代的人们所不能想像的总体战。
而楚国却和晋、齐一样,已越来越“老式”,虽然它们都体形庞大,人口众多,但政治建设滞后,卿族强大,君权受抑,内部矛盾重重,形不成合力,更没有吴国那种新兴生产力支撑下的动员机制。
总之,这些貌似不开化,却在各领域处处实现赶超的“蛮人”,不可思议的发展、赶超。
历史的精彩在于,楚人早就警惕着这个悄然崛起的蛮邻。
与西方的波斯帝国面对马其顿的崛起而反应迟钝不同,巫文化的楚人证明着他们在世俗世界依然是强者。
“赫赫楚国,而君临之,抚征南海,训及诸夏。”
——《国语》
他们能从汉水一隅发展为地阔五千里,并国四十五的霸主,绝非浪得虚名。
楚人敏锐的觉查到自己的侧后方出现了一个大患。
公元前559年,楚令尹子囊在一次对吴的局部战争中败归后,嘱咐国人“一定要加固郢都的城墙”,随后就在重重忧虑中死去。
楚国上层达成共识,果断同晋国举行著名的“弭兵之盟”,两大阵营实现和解,长期休战。可笑的是,晋国在这种条件下,竟也窝窝囊囊的让楚人率先歃血,在礼制秩序上甘愿让对手占先。
很好,舞台的主角这么不上劲,那么上天就必然创造一个怪物来鞭策这些大腕们。
楚国安定了北线,可专心对付吴。
以楚人看来,只要搬出主力大军,这个蛮夷小邦再怎么蹦得高,也尿不出三尺地。
楚军的作战长处,就一个字:“快”,因为楚国富于扩张传统,所以楚军是一支以进攻为天职的军队。
因为强调进攻,所以他们特别擅长外线作战,大跨度、机动灵活的奔袭对方,往来剽疾如风,速战速决,所谓“轻利骠速,卒如飘风”。
所以,几百年来,中原各国遇上楚军多是被动反击,从没有谁能把战争打到楚国本土上。
更何况,做为老牌霸主,楚的手下属国众多,所以楚国一出场,就搞了个“八国联军”,带着众小弟,千里大闪击,一直打到并攻陷了离吴都不远的“朱方”(镇江市丹徒县),“朱方”在十几年前还曾是吴都,楚人一亮剑就抵在吴人的咽喉上。
03
针对楚军的威胁,同样是楚人的伍子胥,向吴王阖闾提出了一个毒辣的应对之计:派出三支军队,每支轮流去侵楚,这支出去大杀一阵,等楚军来了就撤回,然后下一支继续出击,如此往复循环。
这样一来,擅长疾速突进的楚军,也架不住长期在广阔地域来回奔跑,对吴国根本无力构成威胁,这就是有名的“三军病楚”之计。
楚人谁也没想到,这一打就是三十年,因为楚国的核心在汉江盆地和河南南部,跨越安徽进攻苏南的吴国则战线太长,吴人一有防备,楚军就成了强弩之末,打来打去败多胜少,而且越打越不妙。
等到吴王阖闾在位,剧情开始反转。阖闾在伍子胥、孙武的辅佐下,励精图治,富国强兵,与士兵同甘共苦,推诚待人,发展经济,“禾稼登熟,兵革坚利”。
又采取伍子胥病楚之法,调动楚军,疲惫楚军,再以逸击劳,进行决定性打击。
公元前508年,吴军在豫章大破楚军,俘公子章。
次年,又通过“伐交”,争取了楚国的属邦唐、蔡二国的合作,有它们做接应,吴军可以千里迂回到楚国北部边关险隘,攻其不备,深入楚境,在柏岸大败楚军主力,趁胜穷追,开始了一系列前所未有的“大纵深”式的作战。
我们知道,楚攻不下吴,是受制于战线太长,那么吴人又靠什么来长线作战呢?
他们用世界史上第一条人工运河做为回答,这就是:胥河。
运河,是吴人的又一项“黑科技”,在先进的勘测技术、复杂的数学方案指导下,运河从国都挖起,先与太湖连通,再贯穿苏南平原,从安徽芜湖注入长江。
这样,吴国可以从首都出发,很方便的将援兵、补给输送到前线。
因为吴人造船水平也是一流的,也就取得“制水权”,可以从淮水、长江两大主动脉进军,加上蔡、唐这两个位于楚国家门口的盟邦提供后勤和向导,可以尽情发挥。
楚军擅长的运动战被反制,水战又不是对手,更致命的是,楚军腹地疏于防守,一旦赖以取胜的进攻“突然性”被破解掉,便陷入被动。
而吴军的奔袭比楚军更快更远,又每以壮士五百、“利趾者”(出众之兵)三千人为前锋,所向无敌(《吕氏春秋》)。
04
这场战争也惊到了中原所有的观察家们,因为谁都没见过如此新型的战争。
说它“新”,首先在于它的旷日持久。
春秋时代,战争往往打个几天就收场了。
而现在,竟然延绵经年不绝,一战紧接一战,大大小小持续不断。
其次,是空前的规模。
春秋时代的仗大多几千或一万人的规模,有几万人参加就算“世界大战”的级别了,范围不过方圆几十百里。
而现在,双方一共投入了二十多万大军,从广袤的江淮平原一直延伸到华中腹地的大别山再到江汉盆地,战火遍地,成群的战车在隆隆奔驰、步兵纵队在悄然急行或轻兵突进;山川平地,到处是盾、戈、战旗的队伍,甚至有人驱赶着象队。
江河中艨艟战舰运载着成批的士兵,有时彼此交错,矢石如雨。成百的城邑被战火席卷,成千上万的村庄被蹂躏,到处是逃难的人群,甚至夹杂着野外那些同样惊慌的大象、麋鹿、犀牛,一起汇成逃亡的洪流。
在历史学家眼里,这是“东周第一次大战争”,在西方世界,这相当于两个世纪后的罗马对迦太基。
更让人开眼界的是,是战争形态的多样化、战术变化多端,多兵种联合,甚至有水陆两栖战,用兵艺术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春秋时代的战术偏于呆板,保守,战术贫乏,甚至绕到对手背后进攻这种普通打法都要拿到史书上吹一下。
而现在,节奏之快,战线推进之速,大兵团、大跨越、大纵深一气呵成,令人眼花缭乱。
数以十万计的楚军,面对三万训练有素的吴军,越来越不堪一击。
因为那三万吴军,有着新式的战法,严密的组织,和锐利的兵器。
因为那三万吴军,背后站着一代兵家孙武,政治强人伍子胥,和一流的君主阖闾。
因为支撑那三万吴军的,是超前的国力动员体系。
然而,尽管大出风头,但真正的考验,正在前边静悄悄的等待着。
05
楚,毕竟是大国,还是有能人的。
楚庄王的曾孙、左司马沈尹戌向令尹囊瓦建议:由囊瓦在汉水组织防线,正面迟滞吴军。
他则带领楚国北部最精锐的部队,趁虚向东千里跃进,攻击吴人大后方,将吴军在淮水的船队、补给,全部烧掉。再掉头给敌人腹背一击,陷之于首尾难顾之境。
如果这一方案真的实施,楚国将有很大概率翻盘,孙武将如何应对,成败若何?恐怕所有人都难以逆料。
谁知道,囊瓦却怎么也不信,手握几倍的大军,又是在自己家里作战,怎么会挡不住吴蛮呢?
放弃了沈尹戌的计划,率师渡汉水硬刚。
可是,正面交手能力是楚军另一大短板,特别不擅苦战,“楚师轻窕”,“其卒虽多,而轻走易北”,几场交手下来,大兵团对A成了一边倒的追逐战。
兵败如山倒的楚人甚至刚煮好饭,吴人就追了过来,吴人吃饱了这些热气腾腾的饭,继续追击,整个汉水防线被彻底击穿。
刚刚北上到息地(河南息县)的沈尹戌闻讯,气得直跺脚,回师疾进。
国都已然向敌人敞开,他必须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去!
是的,整个楚国的人民,都在对他翘首以盼!
因为他率领的,是国家仅存的战略力量:这支大军麇集着楚国北方各个重地的兵马,包括著名的“申、息之师”,以及叶、沈等大邑的部队,尤如历朝之边军,规模庞大,富于作战经验。
这支凝聚着楚人最后的希望的大兵团,终于在离国都三百多里的雍澨(湖北京山县石龙镇司马河)截住了西进中的吴军,碰撞出一场惊天动地的生死大战。
冬风劲烈,楚歌悲郁,车马相交,箭雨倾盆,人潮彼此剑戟相接,惨烈而血腥,正如屈原在《国殤》里描述的那样: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轮)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践踏)余行,左骖殪(亡)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十万楚师拼尽全力,依然敌不过人数虽少,但更有朝气、勇于变革的吴军。
楚军先胜后败,完全崩溃。
沈尹戌拼到最后一刻,三次负伤,眼看“申、息之师”打光,不能挽救国家,从容决绝的带着大国的尊严死去,自杀以殉。
如屈原之汨罗沉江,如霸王之乌江自刎。
诚可谓“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八百年之楚,每有国难,从不缺忠烈血诚之士,即使亡国,依然志气不倒,正因为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精神,才能一次次败而复起,最终亡越吞吴,最终“百二秦关终属楚”,中国的统一最后由楚文化的汉朝巩固下来,并发扬光大,绝不是偶然的。
06
终结了沈尹戌的吴人,则迎来了历史上最高光的时刻。
他们以小搏大,势不可挡。在五战五捷后,一举踏入了楚人经营长达二百年的国都:郢
一场千里大奔袭的“斩首行动”,打得楚王仅来得及带着一个妹妹逃出国都,仓皇逃到随国。
楚有仁人志士,但楚国的统治集团却是腐朽的,上流社会只习惯了侵略别人,从未在本土见过战火,缺乏逃跑的经验,几乎整个王室、达官贵人们的家眷妻属,都在惊惶失措中当了俘虏。
楚之郢都,规模恢宏,人口众多,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流拥挤,号称早上穿着新衣服出门,晚上就已被挤成旧衣服了。
世世代代的楚人,没有谁会相信这样伟大的国都会被敌人玷污,如今,却沦为吴军的掌中之物,据文物铭文显示,吴军“入城不赓”,也就是不入民户,不杀百姓。
但他们用一切手段侮辱楚国的尊严,对已故楚王掘墓鞭尸,大掠夺宝器财产,毁坏楚国的宗庙。
更过份的是,全军按等级入驻楚宫,吴王阖闾在宏伟壮丽的章华之台上,左拥右抱,“尽妻后宫”,楚宫上下“莫不战栗”,玩腻了楚王的妻子、妃妾的阖闾仍不满足,甚至想强奸楚昭王的母亲。
而楚国上至公卿贵胄们的妻女,下至宫女,尽被吴军强占,“居其大夫之寝,而妻其大夫之妻”,随手掳来给自己暖被窝,睡了个遍。
周边区域,汉江两岸,楚军尸横遍野,楚人“父兄亲暴骨焉”而不能收埋。
吴人残酷无情的给习惯于大国骄傲、高高在上的楚人以空前的心理创伤。
说实话,虽然楚国的灭亡还要近三百年后才到来,但楚国之亡尚且亡得还有几分壮烈,还有几分血性。
秦国灭楚,用了几代人时间,经受过严重挫折,最后坐拥大半天下的强秦尚且用了六十万大军才一举吞灭之。
而这一次,春秋之世“楚最大”,却被小小的吴人用那么少的兵力,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破毁国都,酿成了整个春秋时代各国都罕见的国耻。
07
大楚败于蛮夷,亦是吴人对主掌“礼乐征伐”的霸主的一次成功反叛,引发了整个华南世界秩序的坍塌。
楚的传统属邦纷纷起来对楚国趁火打劫,胡国把邻境的楚国城邑村镇全部洗劫,楚国传统属邦蔡国则趁机灭了忠于楚国的沈国,顿国想改换门庭,投靠晋国。
连郑国也逮着这个机会南下,灭掉了靠楚国庇护而得以生存的冤家许国。
晋国更是想都不敢想,一向让自己避让三分的强楚,怎么在一群蛮子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楚国受此大挫,长期不能恢复元气,虽说楚昭王靠着借秦兵而得以复国,但回到的是破败的国都,面对的都是被吴兵用过的女人。
羞愤已极,将胡、顿、唐、蔡、陈各国全部灭掉泄愤,但复又大败于吴军,从此泱泱大楚,只好“惹不起躲得起”,放弃郢都,迁都于纪(今荆州市北),以避吴之锋芒。
08
另一个受辱的大国是齐。
自晋楚交争以来,齐国一直谋求复霸,向东兼并庞大的莱国,汲取了当地丰饶的畜牧业资源和鱼盐矿产,版图也扩张了一倍。
向西南又不断打击和蚕食鲁国、莒国和徐夷,号称“一战帅服三十一国”。
鲁国恐慌而引新兴的强吴来援。
吴人知道,渴望已久的“脱亚入欧”的机会来到了。
为了在中原大地展现大吴的兵力投送能力,吴人不惜代价,开挖邗沟,仗着先进的军事工程学,动员民众,又驱赶着大量来自楚、越的战俘,迅速挖出一条运河,并且将长江与淮河两大水系连接起来,用这条水上高速公路,安全快捷的运输大军和补给。
吴人甚至试图探索从海路进军,这又是一次创举,据说因此诞生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有记载的海战。
吴军主力则从陆路长趋直入,此时的吴国,版图已大大超过已往。
楚国东部大片领土,像今天安徽、江西等地,大多成为吴国的地盘,且“蛮夷属于楚者,吴尽取之”。
此时的吴国,疆域在列国中升到第三位,仅次于楚、晋,人口大增,再加上本土经济的崛起,总兵力已扩展到十万三千人(《吴越春秋》)。
除去留守部队,夫差率领上、中、下、右共四个军,大约五万多人,深入山东腹地,在艾陵(莱芜市钢城区艾山街道)与齐国十万大军遭遇,展开主力决战。
这也是对齐国真实战力、强国成色的一次大检验。
齐国曾是最早进行政治、军事改革的国家,也是常备军制度的先趋,又人口稠密,兵员众多。
与今天一般人的印像不同,工商业和文化都高度发达的齐国,非常尚武,民风异常强悍。
“齐人甚好技击,相犯以为乐”
——《晏子春秋》
“其闾里率多暴桀子弟”
——《史记》
因为这种任侠好斗的风气,民间有大量武艺高强的壮士,所以齐军又以“技击之士”闻名。
特别不同的是,齐军在艾陵摆出了决一死战的架式。
很少看到齐国军队像这一次这样慷慨激烈,满怀豪情,因为他们背后就是“莫斯科”——国都临淄。
09
决战前夜,齐军将领、兄弟之间互相勉励,期以必死,有的命令部下为自己准备玉石,以备战死后填在口中下葬;有的勉励弟弟为家族前途而战死,有的将心爱之物送给朋友作为诀别,有的甚至让部队唱起了《虞殡》之歌。还有的则让部下准备好绳子,胜利后好用来捆绑吴军战俘。
齐军在人数上也占有绝对优势,全军分上、中、下三部份,以上千辆战车为核心,又是主场作战,补给方便,以逸待劳。
而吴军以步兵为核心,不仅人数少,还分成上、中、下、右四个部分,进一步削弱了数量,而且劳师远征,以客对主,士兵有水土不服等困难。
然而,一旦战争打响后,局面却比齐国人预想的更惨烈,更悲壮。
齐人上来就领教了这些蛮子的厉害,吴右军向齐国的“上军”发起抢攻,虽然人数明显少于对手,但他们以灵活机动的步兵战术包抄战车队。
齐人步兵虽然素质优良“勇于持刺”,而且每辆战车就有72名步兵跟进作战,但齐步兵只是兵车的附庸,尚未从兵车战术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吴军步兵不同,他们一直是独立军种,作为步兵,他们更专业,组织更严密,战术更丰富,又装备着的精良的近战兵器,特别是锋利的剑、吴钩,在短兵相接中展现出凌厉的杀气,很快就击败了呆板的齐上军,拔得头筹。
齐统帅国书见状,立即将“中军”投入战场,直取吴之“上军”,吴国“上军”是尖刀部队,全军“轻锐”多在上军。
但齐军庞大的战车集群冲击起来势不可挡,“疾如锥矢,战如雷电”,吴兵寡不敌众,不支败阵。
齐中军虽占上风,但也在消耗中,而且庞大的战车队伍在冲击难以保持队形,易与步兵脱节。
吴王夫差捕捉战机,将他的王牌——-以“王卒”组成的预备队,也就是“中军”投入战斗,激战进入白热化。
两军除了批拼阵法,亦是一场南北武技的大混斗:
“齐人隆技击”,而吴人则“好用剑,轻死易发”,“士有陷坚之锐”。
热血沸腾的齐军人数上占优,怎奈他们军事思想保守,迷恋车战这种过时的模式,面对吴人复杂的步兵战术,高超的指挥、灵活多变的侧袭,终于力不从心。
要命的是,车战若遇不利,齐兵们还得掩护兵车先撤,这就更被动挨打。
即使齐人武艺高强,英勇奋发,但“技击之士”在吴人整个战争体系的优势面前,形同螳臂当车。
吴军完整的将齐国“中军”的战车集群包抄起来、分片切割,齐军步兵作为战车的隶属,不能自主发挥,像杂草一般被刈除。
包围圈里上千辆拥挤、笨重的战车惨遭“车震”,连同齐国“下军”一并毁灭。
吴军仅仅完整缴获的兵车就有八百辆,杀人之多,史无前例,光是“士”一级的“甲首”就砍掉三千多,而且俘获了齐军几乎整个核心层,主帅国书、大将公孙夏、闾丘明、陈子、东郭书等七名高官被俘,随后被全部处决。
指挥下军的宗楼下落不明,上军统帅高无丕则被打得仅以身免,竟一道烟跑到燕国才算捡到一命。
燕人就差没立起一个牌子:“吴国朋友注意了哈,这里是燕国领土”。
10
事实证明,吴国以步兵为主角的模式,优于齐国的战车制胜思想。
先秦时代第一场大歼灭战才出自吴人绝不是偶然的。
是的,在列国公卿眼里,吴人只能算“蛮夷”。
但这些“蛮夷”却总能因地制宜,在方方面面的领域带来历史性突破。因为立国于江南水乡,吴蛮们通过地理特点与后天努力相结合,便开创出划时代的人工运河,研习出一流的造船技术。
“吴蛮”步兵作战的传统也源于江南地貌水网纵横,但偏就在他们身上催生出傲视华夏的兵工技术,并且从战争中发展出步兵革命,引领未来战国的战争模式。
相比之下,中原世界因平原广阔,所以普遍使用兵车,但兵车战争搞了几百年也没见什么长进,还是老一套。
这场大歼灭战,就是对中原人不思进取、墨守成规的惩罚。
当然,进步也是有代价的,《史记》称吴之轻锐,“尽死于齐、晋”,虽是夸张之语,但也有一定事实依据。
11
惨败的齐国慌忙求和,吴王挟大胜之余威,北上黄池(新乡市封丘南)参加中原大盟会。
此时的吴国,已膨胀到“我也想低调但实力不允许”的地步,肆意对盟友、对各国擅作威福。
淮水流域的蔡国,一个“千乘之国”,因为给吴国当盟友,粮食被搞光,还是靠鲁国的接济才得以生存。
而今吴国却一声令下,让他们迁到州来(安徽凤台),蔡人不敢违抗,只得举国“哭而迁墓”。
邾、卫两国的国君小不如意,吴人立马拘禁。
在吴人兵威下,宋国违心的向吴进贡牛、猪、羊各一百头的祭礼。
而最讲求礼法的鲁国不得不表示异议,因为按传统,诸侯就是献给周天子的也才十一头,可吴人管你三七二十一?于是生怕惹祸的鲁国只好乖乖如数上交。
此番黄池大会,为了震动华夏,炫耀武力,吴军又当众展示了一波“骚操作”:利用俘虏的大量人口,从刚刚竣工的后方邗沟 开始,一路挖出一条新的运河,接通山东、河南的黄河水系,一直挖到中原腹心,使后方援兵、补给直达黄池,所谓“阙为深沟,通于宋、鲁之间,北属之沂,西属之济,以会晋公午于黄池”。
这番强大的工程科技展示,把远近的一切大小诸侯都吓坏了。
老大之中原,在蓬勃之吴面前目瞪口呆:你们到底还有多少绝技没拿出来啊!
盟会的结果自然是吴国先于老霸主晋国歃血,被承认为新一代华夏盟主。
号称“周礼尽在鲁”的东方文化大邦鲁国,除了祭礼之外,向吴人进奉的贡品之丰厚第一次超过了对晋国的贡礼。
中原商业要道上的卫国国君,更会看风向,开始学起了吴语。
12
只是,吴国的膨胀,给了越人机会,越王勾践模仿吴国的管理体制,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积累力量,此番趁虚袭击吴都,吴王大惊,不得不中断霸业,班师回援,路过宋国。
因为宋国没有参加黄池会盟,吴军摆出新任盟主的威风,一把火烧了宋都的城墙,又一次给中原诸国造成恐慌。
吴国的霸业尽管因其穷兵黩武,战略上犯了“昭和参谋”一样的大错,最终昙花一现。
但它在战争史上辉煌壮丽的篇章和诸多开创性贡献,像是黑夜中的一道闪电,为死气沉沉的春秋时代越来越礼仪化的战争注入了勃勃生机。
吴国能破楚凌齐霸于晋,其实从侧面反应着华夏世界以晋楚两霸为首的列国都在走下坡路,整个中华大地,似乎进入了一个疲惫而停滞的低谷。
也预示着这个未来世界,必定由一个边缘化的、蛮勇强悍的新兴强国完成统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