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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过外公的人都觉得他是一个奇迹，连医生也这么认为。外公在社区医院里一躺都五、六年了，跟他一个病房的病人已经换过好多茬，就外公还安静地躺在那儿。虽然因阿尔茨海默症发展到晚期，早已卧床不起，而且口不能言，最后连吞咽功能也丧失了。但每个见到外公的人都很惊奇，92岁高龄的老人，常年卧床不起，竟然气色还相当的不错，甚至可以用红光满面来形容，如果不是插着的那根鼻饲管，大家甚至感觉不出来他是个病人。
妈妈和舅舅们常语带感激地慨叹，外公躺了这么多年，还能撑得住，除了家人们的精心照顾之外，还有个大功臣——阿霞！
阿霞是外公长住在社区医院后请的护工，一间病房两张病床，外公算钉子户，铁打的外公流水的病友，如果另一张床住了新病人的话，阿霞就多照顾一个，可以多挣一份钱，只有外公一个病人时，那阿霞就只能拿一份钱了。这种社区医院的住院部，病房并不像三甲医院一样，紧俏得要排上大半个月的队才能等到一张病床，另一张病床轮空是常有的事。记得有一次足足有一个多月都没住进新病人，妈妈舅舅他们过意不去，想给她加点工资，没想到阿霞坚决拒绝，说她只照顾外公一个人，不好意思收两个人的钱。
钱不肯多收，干活却从不偷奸耍滑，阿霞护理外公非常尽心尽责，长期卧床病人最怕的就是褥疮和肌肉萎缩，翻身、擦洗、按摩……这是阿霞每天要重复无数次的动作。每天早上护士长带着一帮小护士查房，例行公事地翻看下外公背部臀部，总是要夸几句阿霞护理得当。有时其他病房来了新护工，护理不到位，护士还会让她来跟阿霞学。久病成良医，而长年照顾病人的护工，其实有时甚至比医生护士更了解病人的状况。像外公这样的失能病人，不需要多少凶险的大病，只要一个小小的感冒就可能是致命的。所幸每次感冒尚在前兆阶段，阿霞就会发现，一般情况下她并不报告医生，医生的处理方式只有一种——使用大剂量的抗生素，感冒虽说会很迅猛地被压下去，但长此以往，后患也是无穷，自身免疫力越来越弱，耐药力越来越强，只能一再加大剂量或更换更高级别的抗生素。而阿霞有她的一门独门秘笈，每次一发现有感冒征兆，就会往外公的鼻饲管里注入大量清水，以加快代谢，促进体液循环，尽快排出感冒病毒。
护工的工作单调而磨人，更何况是护理一位失能老人，辛苦自不必言，更难捱的还是孤独。所以每次我来探望外公，阿霞总是很开心，偶尔也会跟我聊点她的家事，阿霞老家在浙西的一个小山村，那儿的女人出来打工基本上都是从事同一类工作：保姆或护工。记得阿霞刚来时，我喊她阿姨，她看起来50多岁的样子，再加上她说自己有两个儿子，老大都结婚了，她马上要当奶奶了，想当然地以为肯定比我大多了。
阿霞刚来时皮肤粗黑，现在整天呆在病房里不见天日的，捂久了，倒是白了许多，皮肤也细嫩了些。说起来护工的工作很辛苦，但阿霞做了这么几年，却分明比刚来时显年轻些了。后来熟了，才晓得她今年也不过48岁，比我其实大不了太多，只是农村人结婚生子早，以前干农活风吹日晒的，面相显老罢了。
前几天去看外公，刚好我妈也在，我就把上次和她一起出去玩时拍的照片传到平板电脑上，一张张翻给她看。阿霞也凑了过来看，很羡慕的样子，感叹说：“你们出去玩一次，要拍这么多照片啊，而且每张都拍得这么好看，我这一辈子没正儿八经地拍过一张好看的照片。”我呆了下，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腔，在这个人手一支带摄像头手机的时代，一位48岁的中年女人，竟然说自己一辈子没拍过一张好看的照片。
看我一脸的不可置信，阿霞从自己衣袋里取出一支摔花了屏的旧手机，翻出里面的照片给我看，都是自拍的大头照，角度有些怪异，让她那张大脸显得更扁平硕大了，像素也不够高，确实没有一张好看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一天到晚呆在病房里，来杭州好些年了，西湖都没去过几次，就算去了，也没人替我拍照片，只能自拍几张。”
我虽然没带相机，但手机的拍照功能也很不错，就说要不到楼下小花园那儿，我帮你拍几张照片吧。这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她却激动起来，脸上竟然露出羞涩的表情，忸怩了会儿，说那我去换下衣服吧。阿霞在病房里，总是穿家政公司提供的那套工作服，说起来，我还真没看见她穿过别的衣服。
她从柜子里拿出自己放日用的包，翻了半天，里面的衣服大多是我们这些病人家属送的，她拎了衣服去洗手间换，等了好一会儿才出来，穿了件香芋紫的薄针织衫，一条墨绿色的长款百褶裙，明显梳过了头发。阿霞有点壮，个头也不高，薄薄的针织衫撑起来有点绷，长款百褶裙让她更显膨胀，还压个儿，按我的审美眼光来看，并不太适合，刚想提醒她换一套，转念一想又闭了嘴，她挑了这么久，应该觉得这套顶漂亮才换上的。随身只带了几样补妆的工具，就给她简单地画了下眉，扑了点粉，涂了口红。阿霞一声不吭，那张大脸绷得紧紧的，既兴奋又紧张。
虽是秋天，但小花园里桂花开得正好，满树金灿灿的，小草坪上还零星地开了几朵火红的彼岸花，我先让她站在桂树旁边，伸手轻抚枝条，做出欣赏桂花的样子，她直挺挺地站着，手僵硬地落在花枝上，一脸严肃，为了让她放松点，我让凑近点，闻一闻桂花香……可拍了好几张，都不自然。我只好让她坐着拍，可就是坐着，也是腰板儿挺得笔直，我逗她几句，她也笑不出来。拍了二十来张，张张都是一个姿势，一种表情，连我妈都说：“你放松点，笑一笑，这么紧张干吗啊，又不是拍证件照！”她于是咧了咧嘴，硬生生地挤了点笑容出来，表情越发不自然。
我有点泄气，于是就打开平板电脑，翻出自己的照片给她看，说你看一下，可以参考着摆几个姿势，她接过来认真地一张张看过去，边看边喃喃地说：“真漂亮啊！怎么拍得这么好看！”我奇怪地看看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从小到大，夸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夸我漂亮的！她却抬起头，一脸真诚地赞美：“你好漂亮啊！”
我被她夸得一愣一愣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只好装作跟妈妈聊天，但在我不经意瞟她一眼时，突然看见，阿霞把嘴凑到我平板里的照片上，亲了一下，然后又赶紧抽了张纸巾，擦拭着屏幕，上面沾了我刚给她涂上的口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