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新闻记者
编辑丨张莉责编丨魏孔明
“你是主播吗？”在派出所报案时，林女士被如此询问。她回答：“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我负责一个账号的运营工作，但不是我本人亲自出镜，都是虚拟的。”
林女士从事于虚拟主播行业。这个近几年兴起的行业中，人们通过面容捕捉、动作捕捉等技术直播，展现在直播间内的是虚拟形象，以动漫人物为主，人物有自己的名字、性格。直播者藏匿在这些形象之后，被称为“中之人”，个人信息完全保密。
曾经，虚拟与现实区分，是虚拟主播行业的共识。然而，“开盒”逐渐在观众间流行，观众们开始想知道“中之人”是谁、长什么样，逐渐挖掘从个人社交账号，到身份证、户籍信息，乃至更为私密的酒店信息和就医信息等。
面对“开盒”，她从恐惧到抗争。而抗争的武器之一，是将自己的真实姓名、照片、私人账号公开，“开盒”自己。
“我正在看着你”
这些日子，林女士睡得不好。有时，她在凌晨五点终于决定服用助眠药物；有时，则是熬到早上九点。据她回忆，针对焦虑和抑郁的药物，她已经服用了将近两年。
▲林女士服用的药物
按照工作要求，林女士每周需要直播两次，每次两个小时。根据观众的反映，她有时会自主延长时间、增加直播。为了留住观众，她几乎不会在直播中留下两三秒的停顿，总是在说话、笑，即便喝水也要发出声音。她对观众的互动反应迅速，用以留言的弹幕一直悬挂在电脑屏幕中；对真实的环境则显得迟钝，有一次，她在直播三个小时后，才意识到空调的温度太低了，冻得人起鸡皮疙瘩。
在直播时，她的形象是一个虚拟动漫女孩。通过面部捕捉或动作捕捉技术，这个虚拟角色会如实反映她的表情、动作。虚拟角色的默认表情是面带微笑，通过手动切换，还可以展示生气、无奈，没有哭泣。
不过，这个形象属于林女士签约的公司，有自己的名字，属于定位为“偶像团队”的虚拟团队一员，模样、衣着都由公司设计。而林女士本人的信息则处于保密状态。
在直播间外，有网友以匿名的形式向林女士散发各种恶意——她的私人邮箱曾收到过邮件，使用一段网络流行的文字，反复重复“我正在看着你”；她的私人手机接到过骚扰电话，接听后无人说话，显示为虚拟号码；更多的人藏在境外聊天软件，发布、散播她的真实姓名、证件照、身份证号、户籍信息、联系方式、就医记录等。
这些行为在行业内被称为“开盒”，这些“开盒”者的具体身份不详，多使用虚假的手机账号注册。今年8月在派出所，林女士为了找到证据，多次翻阅录屏记录，里面反复出现着她的真实姓名、照片以及“恶心”等词汇。突然，她伏在桌子上哭了起来，“一直看这些内容，我还是受不了。”
成名的代价？
小杨是林女士的朋友，两人相识多年，因为对虚拟主播的共同爱好而成为朋友。彼时，林女士尚未加入虚拟主播行业。小杨记得，林女士决定与现在的公司签约时，“这个行业的氛围还不是这样。”
据小杨介绍，虚拟主播行业是从日本传入中国，2020年乐华娱乐推出虚拟偶像A-Soul组合后，这一行业在国内迅速走红发展。初期，行业内的共识是：虚拟形象并不等同于现实扮演者，不应该挖掘现实扮演者。但随着行业发展，观众对虚拟形象背后的主播开始感兴趣，兴起通过社交软件等方式，寻找扮演者曾发布的个人信息；后来逐渐发展成了“开盒”——通过非法的渠道获取信息。
林女士曾经收到过一位网友的提醒。这位网友是公司员工的朋友，曾多次提醒她“开盒”问题。2022年，她在个人音乐软件上收到了对方的私信，称在一次直播中，画面中曾短暂出现了工作人员的音乐账号，而工作人员关注了林女士的账号，有可能被观众顺藤摸瓜地找到。
“已经看见了一些（同行）被‘开盒’后的结果，全家人的户籍身份信息都被曝光。”林女士感到恐惧和害怕。她按照网友的帮助，修改、隐藏了不少社交账号。但这些举措对于真正的“开盒”似乎并未起效。
2022年下半年，在一个聊天频道上，有人发起预告，称即将“开盒”林女士饰演角色所在的偶像团队。随后，她的证件照、身份证及户籍信息，全部被公开在了聊天频道内。
林女士也曾向公司报备，但公司对待“开盒”也无可奈何。有人认为，这是“偶像”需要承担的成名代价。“但我不是明星艺人，我只是一个演绎者、一个运营者。这个角色只活了两年，我已经活了二十八年，我们不可能划等号。”
求助未果，林女士除了自己在平台上举报传播者以外，选择了忍受。她开始使用多个手机号；酒店记录遭到泄露后，她尽可能避免外出住宿；填写快递收货地址时，她每次都会编造不同的收件人姓名。但“开盒”并未停止，“我去做了一个妇科检查，是普通的炎症，泄露以后就开始被造黄谣。”
她“开盒”了自己
今年，林女士受到的攻击达到顶点。
起因是，此前她与提醒其信息安全的网友的对话截图被拼接后泄露，这段记录在观众间引起了轩然大波。林女士被指责违反了偶像的职业道德，和观众私下联系。同时很多编造的涉及她的“黄色”聊天记录也流传开来。
按照运营的方案，林女士在角色账号上进行了道歉。“我简直震惊了。道歉相当于承认了所有的事，包括那些谣言。她直播了大概两个小时，除了道歉，就是正常表演，弹幕基本都是在骂她。”朋友小杨说。
但随后，林女士在个人账号上，以“大家好，我是林某某”开头，讲述了自己遭到“开盒”的经历。一些网友认为她“疯了”，这相当于“开盒”了自己，此前从没有虚拟主播这样做过。
对此，林女士很坦然，“我不能用角色的立场，角色不是我。遭到‘开盒’的也不是虚拟的角色，而是作为人的我。何况，我的名字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林女士开始在个人账号上公布更多个人信息，包括照片、私人行程等。
随着她将个人信息公开，“开盒”减少，但网络暴力却未曾减少。红星新闻记者看到，在部分社群上，有观众直呼林女士的大名进行辱骂。
在不直播的时候，林女士时常会打开取证软件进行录屏记录。从公开个人信息以来，她咨询了多位律师，学会了取证方法，“我已经在取证软件里充值了上千元，现在取证了几十个视频。”
今年6月，林女士与同事一起，针对“开盒”事件前往派出所报案。目前，警方已就其个人信息被贩卖情况立案调查。
还有一位观众持续发布林女士的个人视频、角色演绎直播视频，并在标题或标签中标注她的真实姓名，以此传播她的真实信息。她记得，在此之前，这位观众曾多次表达过对她的喜爱，也曾作为粉丝填写过礼物收件信息。
该案件因涉嫌侮辱被行政立案后，对方在社交平台上发布了道歉信：“我在2022年七八月份就被你吸引，想要引起你的注意，等到2022年底你的身份信息被公开之后，我发现我更喜欢你了，迫切地想要引起你的注意才导致之后的误入歧途。”对此，林女士拒绝接受。经警方调查，案件情况已涉嫌刑事犯罪。由于属于刑事自诉案件，她将向当地人民法院提起诉讼。
他们第一次流露出担忧
对于“开盒”者，林女士难以勾勒出他们的形象，无法想象他们的年龄，现实中的性格、长相、职业，只有一团模糊的情绪，“就是一群以他人隐私为乐的人。”
在参与“开盒”的群聊中，一个群聊以“开盒”国内虚拟主播为主，往往还会“开盒”主播的家人、朋友乃至粉丝，多以身份信息为主；一个群聊则以“选美”为名，与多个群组关联，收集海内外虚拟主播演绎者照片。更多的传播方式显得隐秘，比如将自己的用户名更改为虚拟主播的真实姓名或谐音，在直播间发言。
甚至有观众表达对主播的真诚喜爱也会被嘲笑，“很多帮主播说话的粉丝也会被开盒。一些观众会觉得，承认喜欢一个主播是件可耻的事，甚至给他们起外号。”小杨说。
在那名观众道歉后，有人在一个“开盒”者的社交群组里询问：“那你是不是能当面见到林了？不是赚了吗？”还有一些被林女士举报的则在其他群聊内炫耀，称得到了她的关注。
直到得知这名观众由于涉嫌侮辱林女士，已被当地公安机关调查后，有群成员撇清关系：“我没说过那些话。”有群成员则教导他人：“都说了不要造黄谣。”亦有人提议：“要不要以后禁止讨论林。”第一次，“匿名者”们流露出担忧。一位观众主动提交了证据，其曾购买过林女士的“开盒”信息，包括团队成员的真实姓名、手机号、私人社交账号等，总共花费1400元左右。
成为虚拟主播的演绎者之前，林女士曾经作为偶像出道，她使用自己的真实姓名在舞台上表演，与观众面对面，那时并未遇到过激举动。有时，她在想，“如果真的是当面接触，这些‘开盒’的人，真的能这样散发恶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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