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和风徐徐
我的阿太,就是我妈的奶奶,我的曾外婆。
阿太是这个世界上最宠溺我的人。我一岁多的时候,妈妈生下弟弟,便把我送到外婆家。于是我在外婆家,跟着阿太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五年。
记忆中的阿太,矮小的个子,头发永远梳得整整齐齐,一个光亮的发髻盘在脑后。一身干净的蓝粗布衣衫外永远系着一个围裙。一双脚缠过小脚,后来又放了,人称“解放脚”。
白天,大人们都在田里干活,只有我和阿太在家。阿太在家洗衣做饭,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得闲,总是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我是阿太的跟屁虫,阿太到东我也到东,阿太到西我也到西。
阿太烧饭,我玩柴火,把小脸烧得通红。阿太去田里摘菜,我玩泥巴。阿太洗衣服,我玩吹肥皂泡泡。阿太有一双巧手,会用野花编个头箍,我带上,阿太说好看;会用野果串成项链,我带上,阿太说好看。
阿太抓个知了,剪了翅膀,我玩半天。阿太抓个麻雀,用线栓住脚,我到东到西都拖着麻雀。阿太养了蚕宝宝,我捧在手里舍不得放下。老猫下了一窝小猫,我盯着小猫看半天,老猫防着我,转移了窝,又被我找到了,我伸手去抓小猫,这时候,老猫发出凶残的“呼呼”声,用爪子抓我,吓得我哭着找阿太。
其实阿太和我并无血缘关系,因为外公是阿太领养的。阿太是个苦命人,阿太从四队嫁到二队的夫家,第一任老公不久便生病去世,留下一个小孩也不幸夭折。在解放前的农村,阿太这种独户是要被“夺家门”的,即伯伯小叔子要赶走阿太,夺去阿太这一房的家产。他们虎视眈眈,阿太一个弱小的女人家受尽白眼和欺负。后来隔壁一队的一个男人死了老婆后,倒插门来到阿太家。自家门的兄弟眼看不能赶走阿太,话里话外尽是嘲讽。然而好景不长,第二任老公又病亡。自己两任老公和儿子相继离世,阿太被扣上了命硬克夫的罪名。阿太伤心欲绝,夜夜抽泣,茶饭不思。
阿太的嫂子实在看不下去,就把自己三个月大的儿子过继给了阿太,即我的外公。阿太视外公如己出,再也没有找男人,阿太既当妈又当爹,把外公拉扯大。后来阿太又抱养了一个女孩,一家三口,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一个家里没有男人,是何其艰难。阿太干着男人一样的活。春天播种的时候,半夜黑灯瞎火中趁涨潮的时候赶着水牛耕地,播下一粒粒种子,夏天赤日炎炎下,阿太在田里除草,挑着一担担猪粪施肥。秋天收获的时候,矮小的阿太手握镰刀割稻收麦,挑着百多斤担子一天来回几十趟从田地到谷场;冬天大地休眠,阿太稍稍闲一点的时候,又要纺纱织布纳鞋底,像男人一样修整农具,用稻草编织一个个箩筐。
农民啊,靠天吃饭。稻子、麦苗、油菜、棉花……吃的、穿的都在地里,都在阿太的手里。阿太的苦一言难尽,靠着阿太勤劳能干,省吃俭用,挣下10亩薄田,总算能够温饱。坚强的阿太捍卫着自家的利益,让虎视眈眈的族人彻底死了心。
外公是阿太的命根子、眼珠子、肺叶子,外公渐渐长大,阿太想把领养的女儿嫁给外公,俊朗的外公嫌妹妹不好看,不愿意。阿太拗不过外公,经族人介绍,娶了贤惠漂亮的外婆。外公大婚的那天,最开心的莫过于阿太,阿太终于舒展地笑了。
外公外婆一共生育了6个孩子,头两个是我妈妈和阿姨,第三个是我大舅,当终于有了孙子之后,阿太宝贝得不得了,据说我大舅去他外婆家的时候,都是雇轿子抬去的。看到儿孙们满屋嬉闹,阿太满足了。阿太特地让孙辈们叫阿太爷爷,而不是奶奶,因为生活的磨砺,让阿太忘记了自己是个女人。
外婆年轻时身体一直不是很好,农闲的时候,外公一直带着外婆四处求医问药,所以六个孙子孙女,还是靠阿太张罗着。
等有了我这个第一个第四代,外婆身体渐渐好了。阿太不再外出干活,而是在家洗衣烧饭,缝缝补补,每天晒啊、收啊、腌啊、藏啊,忙得脚不沾地。端午阿太采粽叶包粽子;酷暑阿太腌咸菜、晒豆瓣酱、做酱瓜、晒萝卜干;过年阿太做年糕;元宵阿太磨粉做汤圆……干活麻利的阿太无所不能,总能做出各种好吃的,让清贫的生活开出了花。每当我晚上睡觉了,阿太总要在床前纺纱,那“嗡嗡嗡”的声响陪伴着我进入梦乡。
阿太真的是把我宠上天了。阿太怕我晚上起夜找不到鞋子,用稻草编了一个垫子从床前铺到马桶。包粽子的时候,阿太怕我一个粽子吃不完,专门会给我包各种形状的小粽子。晚饭,舅舅们还在劳作,阿太会专门做给我先吃。等舅舅们劳作回来,我已经吃完饭洗完澡,外出和小伙伴们玩撒去了。
夏天,阿太在院子里把一口水缸翻过来给我当桌子,我坐在小板凳上吃,阿太给我扇扇子赶蚊蝇。
有一个菜,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阿太烧给我吃过,后来再也没吃到过,那就是麻雀蒸蛋,麻雀是小舅舅用弹弓弹的,蛋是阿太养的鸡下的。我吃得津津有味,抓麻雀的小娘舅却只有在边上眼馋的份。
这时,阿太会说:“给小娘舅也吃点啊,小娘舅也还是小孩子呢。”我就剩一点给小娘舅吃,是啊,小娘舅也只不过大我四岁呢。但还是孩子的我从来没有想过阿太呢,阿太又是什么时候吃的呢,吃了啥呢?
夏夜,阿太在场地上烧一大把稻草,我们乡下称之“做蚊烟”,驱赶蚊子。然后阿太把井水洒在地上,在水泥板上铺一张席子,拿一张床单,让我睡在上面乘凉,阿太在边上摇着大蒲扇。这个时候,外公外婆娘舅们都忙碌了一天回家歇息了。左邻右舍围着水泥板聚集在一起,拉拉家常说说里短。我睡在水泥板上滚来滚去,有一茬没一茬地听着大人聊天。仰望夜空,繁星点点,月色皎洁,晚风轻拂,我感到幸福极了,满足极了。
冬天,阿太时刻给我一个脚炉、手炉,让我焐脚焐手,还在脚炉里煨红薯、蚕豆给我吃。小舅会不时地打开脚炉盖子,翻看红薯、蚕豆是否熟了,当脚炉里发出“噼里啪啦”声响时,小舅迫不及待地取出蚕豆,我们吃着香喷喷的红薯、蚕豆时,阿太总是叮咛“小心烫啊、不要急啊”。
晚上,阿太早早备好烫婆子塞在被子里,我一钻进被窝就暖烘烘的。早上,阿太怕我冷,盛了一碗热粥先让我喝下再起床。在阿太身边的冬天我不知道什么叫寒冷。
在外婆家的日子,我也结交了很多小伙伴,隔壁的建国、建妹,东边的文娟、阿三头,南面的品莲、品娥,他们都和我年纪相仿,我们经常在一起嬉闹玩耍。在我们乡下,流传着一种恐怖的说法,那就是有人专门用麻袋套住小孩的头,然后背上小孩就走,大人们称之“背娘舅”。这个或许是大人用来吓唬小孩的,但我把它当真了,着实把我吓得不轻。当我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时,只要谁喊上一声“背娘舅来了”,我们立即作鸟兽散,三三两两躲到门后面,然后大气也不敢出。过一会儿,有人会问:“背娘舅走了吗?”,大一点的孩子会说没有走,我们继续躲在门后,再过一会儿,听到说“背娘舅走了”,我们才出来继续玩耍。现在想想有点匪夷所思,但那时我真的相信“背娘舅”是存在的。
而我最喜欢到阿三头家玩,因为阿三头的父母都是村里的民办老师,家里比较干净。我经常和阿太说:“阿太,我去阿三头家了”。阿太说:“好的,知道啦”。过一会儿,阿太放心不下,来到阿三头家,看到我玩得好好的,就说:“哦,你在阿三头家啊,那你玩吧”。阿太就走了。又过了一会儿,阿太又来了,又重复一遍“你在阿三头家啊,你玩吧”,阿太又走了。每隔一段时间,阿太都要来探望我一下。
下雨天,我也要出去玩。但是我没有雨鞋啊。阿太想了一个办法,找出两块砖头,用绳子系住,然后把绳子套在我脖子上,我踩在砖头上。我觉得好有趣,就这样慢悠悠出去玩了。
晚上,我都和阿太睡在一起。阿太卸下发髻,阿太的发髻是假的,我拿来玩一下。阿太贴身带了一块玉,我也会拿来玩一下,我问阿太,“阿太阿太,你带玉干什么呀?”
阿太说:“玉能辟邪的,阿太年纪大了,带着它就不会摔跤了。”我将信将疑。阿太身上每一样东西,我都觉得好奇亲近。
“阿太阿太,你给我讲个故事。”我每晚要求一遍,而阿太每晚讲同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个懒女人,躺在床上什么也不干,他男人干活回来,那女人说,我生小孩了,你给我做好吃的。男人问,孩子呢,女人说,在马桶里。男人打开马桶一看,是一只老鼠。”什么无厘头的故事啊,但是我当时听得一愣一愣的。
阿太心灵手巧,会把塑料纸用煤灰染成绿色,当蝴蝶结给我系上;会用竹叶编各种小动物给我玩,会做各种好看精致的小荷包给我放零花钱。在我眼里,阿太是无所不能的,任何事情只要我开口,阿太总能满足我。
我在阿太家的时候,我妈得空也经常来看我。一大家子齐齐整整围坐在一起,唠唠家常。一个时辰左右,小娘舅对我说:“我们出去玩吧”,我就跟着小娘舅屁颠屁颠出去了。等我玩好回来,我妈已经走了。每次都是这样,那时我心里想:怎么这么巧呢,我一出去玩,我妈就走了。长大后,我才明白,那是我妈怕我哭,故意让小娘舅把我引开后,她才走的。
我六岁了,要上学了,我妈把我领回自己家。刚回到自己家,我真的是不习惯啊,经常偷偷跑回阿太家,晚上还是和阿太睡。学堂就在村里面,没有围墙,我看到外公从操场上路过,我便从教室里跑出去,课也不上了,跟着外公回到阿太身边,后来外公从学校路过都偷偷摸摸的,生怕被我看到。
其实我家离外婆家走路也就20分钟的路程,非常近。回到自己家后,寒暑假的晚饭后,妈妈带我和弟弟也经常去外婆家,那是我最雀跃最开心的事情。每次去之前,妈妈都跟我讲好条件,那就是去了就回来,不许赖在外婆家。我满口答应,但是到了外婆家之后,妈妈要走的时候,我无论如何都不肯回家。
这时候,阿太说“就让她过一晚上吧”;外婆也说“就让她过一晚上吧”;最后所有的舅舅也说“就让她过一晚上吧”。我妈就无可奈何了,我就得逞了。和阿太睡在一起,到床上后,阿太放下蚊帐,偷偷拿出藏起来的蛋糕啊糖啊给我吃。
第二天中饭后,我要回家了。阿太把我送到马路边,停下来,像变戏法一样从围裙的口袋里陶出吃的,或是几颗糖或是几块饼干,最不济也是一个白煮蛋,实在没有吃的,阿太会很内疚地给我一角钱。阿太的围裙在我看来就是魔术师的大袍子。阿太帮我看好车,然后说“你过马路吧,小心哦,一脚头到屋里厢哦”。
“哦,阿太”我答应着。我过了马路转回头,看到阿太还站在那里看着我。
有一次,我又来到外婆家,那天外婆问我:“今天和外婆睡好吗?”那天不知怎么的,我就答应外婆了。晚上,我早早来到外婆的房间,在外婆的床上睡下了。
这时,阿太进来了:“你和阿太睡好吗?”“不啦,我已经睡了。”
又过了一会儿,阿太又来了:“你和阿太睡好吗?”“算啦,我已经睡了。”
第三次,阿太进来了:“你和阿太睡好吗?”“哦,好吧。”
这时,外婆不高兴了,埋怨道:“她都已经睡下了,你硬要她和你睡。”阿太不说话。我从外婆床上爬起来,来到阿太房间,钻进了阿太的被窝。原来,阿太积攒了很多好吃的,要拿给我吃。
估计外婆跟我妈说了这件事。之后我妈对我说以后去娘舅家要和外婆睡。我问为什么,妈妈说:“阿太老了,你还是个孩子,老人和小孩一起睡,要吸小孩的精血的。”我半信半疑间答应了妈妈。后来去外婆家,我一直和外婆睡了。阿太估计猜到了,没问我为什么,默默接受了。现在想起来,阿太那时一定很难受吧。
有时,阿太也会来我家小住一段时间。那段日子也是最开心的,阿太在我家找出所有需要缝补的衣服,一针一线帮妈妈缝补好,帮妈妈料理家务。记得我换门牙的时候,阿太刚好在我家。爸爸要给我拔牙,我怕疼,死活不肯。我躲在阿太的背后,抓住阿太的衣角,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阿太拦着我爸,像老母鸡护着小鸡,对我爸说:“她不肯拔就不要拔了。”
爸爸说:“她现在还小,不懂事,以后肯定会后悔的。”
我从阿太身后探出半个头说:“我不后悔!”于是爸爸只好放弃了。正因为这样,我的牙齿长得非常难看,长大后真正做到了笑不露齿。
有一天我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格外整齐,地扫得发亮,但是却没看到阿太,原来阿太回去了。我好失落。
外公养育了六个孩子,而其中四个是儿子,在农村给儿子造房、娶妻的压力非常大。阿太攒下的一点家底已所花无几,不久就入不敷出。在完成了大舅、二舅的婚娶后,外婆家已一贫如洗,再也没有能力给三舅、小舅的婚娶,外公感到不堪重负。种种之下,外公每天借酒浇愁,醉酒成了常事。
外公在一次醉酒后再也没有醒来。全家处于悲恸之中。那年外公54岁,阿太79岁,我11岁。随着时间流逝,所有人都慢慢从外公离世的不幸中走了出来,外婆要继续给两个小儿子婚娶,那是外婆必须要坚强的信念。舅舅们还有很长的未来。但是阿太再也没有走出失子的痛,外公是阿太的唯一,是阿太的天,现在天塌了,阿太一无所有了。
阿太想到自己的两任老公、亲生的儿子,都早早离开人世。而自己含辛茹苦养育的外公最终还是先于阿太离开,坚强、隐忍了大半辈子的阿太实在接受不了。阿太奔溃了,每晚都号啕大哭,每晚都呼唤着外公的名字:“士来,士来,士来啊,你回家啊……”那凄惨的叫声,闻者落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哀恸使阿太迅速衰老了,一下子老年痴呆了。有时,连我都不认识了。
那时,我渐渐长大了,忙着自己读书升学,虽然还是很喜欢去外婆家,在外婆家还是让我感到很温馨亲切,但我去得少了。阿太也越发老态龙钟了,基本上不认识我了,当我和阿太说“阿太,我是阿欢啊”,一转身,阿太又忘记了。
最后一次见到阿太是工作一年后,我第一次带我男朋友去见阿太。当得知我来看望时,阿太说:“哦,是阿欢啊,阿欢小时候好白相来,我宝贝额呀。”这是阿太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在外公去世13年之后,阿太也去了。这13年,是阿太苟延残喘的13年,是阿太孤独无助至黑至暗的13年。这13年,我从离开老家去县城读高中再到市区读大学,直至去了深圳,离阿太越来越远,其他小辈们也逐渐离开。13年发生了很多事,很多变化,而只有阿太永远定格在外公去世的那一刻,从此外面的世界都和阿太无关。我想是老天不忍看阿太痛苦,才让阿太痴呆的。
阿太去世三十多年了,时不时地,我会想起我的阿太,那个最宠溺我的人。父母之爱,是严厉的。父母信奉“棒打出孝子”,所以每当弟弟犯浑我犯犟的时候,少不了挨揍。婚姻之中,我信奉对等的付出。而只有阿太,她不管我考试考了几分、有没有听话,我所有的任性、发脾气在阿太眼里全是“好白相”,唯有阿太包容了我的所有,所以我也最听阿太的话。
“阿太阿太,我的辫子散了。”于是阿太给我梳了两个好看的辫子。
“阿太阿太,我要踢键子。”于是阿太追着大公鸡,拔了好看的鸡毛,帮我做了一个好看的键子。
“阿太阿太,我要玩找棋子。”于是阿太拿出剪刀布条,给我做了好看的沙包。
“阿太阿太,给我看看我手上有几个螺。”于是阿太拿着我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看过去,一边看一边念念有词“一螺巧二螺转三螺转不转”。每次看完之后都会惊讶地说:“这个小姑娘怎么全是螺啊,一个簸箕也没有。”我会追着阿太问:“十个螺好不好啊?”“好,当然好啦!”阿太每次都肯定地回答我。
“阿太阿太!”
“阿太阿太!”
我在心里声声呼唤着阿太,可惜阿太再也不能应答我;再也吃不到阿太做的麻雀蒸蛋;再也回不了承欢阿太膝下的日子。
是阿太让处于懵懂混沌的我尝到了人世间第一份爱。这份爱,治愈了我的一生,照亮了我的一生。我热爱生活也热爱自己,因为我是阿太手心里的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