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金融互联网（Finternet）是指多个金融生态系统互联互通的网络，是倡导以用户为中心、拓宽公众获取金融服务的渠道。借助代币化和统一分类账等技术，并辅以完善的监管框架，金融互联网系统将扩大金融服务的范围、提升金融服务的质量，支持更多个性化的金融服务，提升系统的速度和稳定性，并降低用户成本。文章阐述了金融互联网的核心技术特性，指出金融互联网的实现需要公共部门和私人部门间的合作，这样才能在数字时代构建新的通用金融生态。
一、金融互联网是金融体系的愿景
当前金融系统仍存在诸多问题。一是金融交易处理速度较慢。交易结算系统通常有不同的技术标准和治理安排，不同系统之间无法顺畅直连。此外，还存在时区和营业时间差异、重复验证客户身份等问题，都影响了交易时效。二是金融交易相关成本较高。交易迟滞迫使企业保持大量的流动资金，甚至通过短期借贷维持运营所需现金流。审计、合规及其他后台工作也增加了成本。有调查表明，跨境汇款的平均成本约占总支付额的6.3%。三是金融产品和服务有限。面对高昂的成本，金融机构退出了低收入或偏远地区的运营网点，当前仍约有14亿人被排除在金融系统之外。其中，新兴市场经济体的企业和个人无法获得金融服务的情况尤其严重，仅四分之一的成年人拥有银行储蓄账户。
现有技术的突破有利于改善金融系统。以支付为例，智能手机的普及降低了交易成本，数字身份系统简化了账户开设流程和开立成本。相较于现金支付，快速支付产生了大量交易记录，为数字信贷提供了有效数据支持。目前，全球约有119个经济体已应用快速支付系统，其他许多经济体也正考虑在未来几年内推广。
其他尚未进入主流视野的技术创新为优化现有金融系统提供了更多可能性。一是资产代币化（tokenisation），即将金融或实体资产转换为数字形式并存储在可编程平台上。资产及其所有权、价值和监管信息可直接在代币中交易，无需复杂的中间验证过程，从而大幅提高交易速度。代币化可通过原子结算（即单一金融交易的多个环节同步且即时结算），减少抵押品要求，降低交易成本，且所有交易记录都被详尽记录在区块链上且无法篡改，从而提高了交易的透明度、可追溯性和安全性。二是大语言模型等生成式人工智能。首先，人工智能可分析和理解海量金融数据，提供更准确、更全面的市场分析和预测，并通过数据分析客户的需求和偏好，为他们量身定制金融服务方案。其次，人工智能可以简化如大量验证文档、数据录入、总结文本等大量金融机构后台工作，有效降低人力成本并缩短处理时间。另外，人工智能还可应用于金融机构合规程序自动化等方面，帮助其更好地识别和管理风险，提高市场透明度和稳定性。
金融互联网有望成为金融系统的未来。当前各类金融资产仍处于孤立状态，这限制了金融创新发展的益处。例如，非数字化资产和数字化资产间的交易需要传递一系列信息，仍存在迟滞和偶发错误等问题。要充分发挥数字化的优势，必须将多个数字资产集中在共同的平台上，并建立健全治理和监管框架。
鉴于此，文章提出未来金融系统的愿景——金融互联网，旨在构建一个由多个金融生态系统网络构成的互操作性网络。该系统基于三个基本支柱。一是设计架构应经济可行。应以用户为中心，打破当前金融系统中存在的障碍和壁垒。个人和企业应对其进行的金融交易、交易时间及交易方式拥有最大程度的控制权。同时，打造一个开放而高效的金融系统，鼓励新参与者进入市场并促进金融创新。二是整合各类先进技术。金融系统需充分利用创新技术来提升用户体验。通过对互操作性、可验证性、可编程性等关键技术做整合，赋予用户通过各种设备和界面与金融服务进行交互的能力。此外，系统不能依赖特定的技术平台、架构或数据标准，并保持对技术进步的适应性。三是强大的监管和治理结构。为维护金融系统的安全性和完整性，所有参与者都应充分遵守所有监管和法律义务。其中，公共部门应发挥重要作用，通过发展数字公共基础设施建立平台、规则，并开展监管和保护。作为货币发行者，央行将继续为整个货币和金融系统提供基础资产。私人部门则将在这一平台上自由竞争和创新。
二、如何将金融互联网转化为现实
（一）依托统一分类账（unified ledger）
统一分类账提供了一个通用平台，数字货币和其他形式的金融资产能在该平台共存，这也为新业务模式打开了大门，是对现有金融基础设施的跨越式升级。统一分类账并非用单一的数字账本记录所有的金融资产和交易并“一统天下”，而是基于各司法管辖区的具体情况，多套统一分类账可以并存。应用程序编程接口（APIs）可以链接这些统一分类账平台，还可以链接金融互联网以外的金融系统。账本的功能可以不断更新，并有所侧重。例如，在零售金融服务广泛可得的经济体，统一分类账可能被主要用于提升批发类金融服务效率；在普惠金融水平较低的经济体，特别是在新兴市场经济体，统一分类账可能在零售领域发挥更大效能。
统一分类账有两大特征。一是在平台上整合了金融交易的所有环节，例如金融资产、所有权记录、信息的管理和使用规则等；二是货币和金融资产在账本上以能被交易的形式存在，且可以被加载智能合约。这使得个人和企业可以安全地转移资金，减少外部的许可和认证，并不依赖外部的清算、报文和结算系统。
统一分类账整合数字形式的央行货币、商业银行货币和其他代币化金融资产。不同的资产分布在账本的不同分区中，分区将由各自的运营实体拥有和运营。账本中还应包含确保资金和资产安全合法转移所需的数据（例如数字身份和交易相关的法律、法规和规则）以及来自账本之外的现实世界信息。与此同时，一个多元化的授信人服务生态系统将帮助验证系统用户身份并确保金融资产安全。
个人和企业通过应用程序与分类账进行交互。用户在单个分类账内或是在分类账之间进行交易，并可关联网络之外的资产。例如，个人电子银行程序会记录用户在统一分类账上的代币化存款和存在于传统数据库中的非代币化存款。这些应用程序将允许用户直接执行交易，或通过智能合约执行交易，金融体系将更灵活和可定制（customability）。
代币化的货币是统一分类账的核心，包括央行数字货币和代币化的商业银行存款。与当前金融体系一样，统一分类账系统中的货币体系将分为两层。第一层是央行货币，第二层是商业银行货币，商业银行在央行资产负债表上的账户结算可以确保结算最终性。因此，大规模的央行资金是任何统一分类账的必要基础。批发型央行数字货币将在当今金融体系中扮演类似于储备的角色，并可以提供多种功能。商业银行资金将以代币化存款的形式存在，是大多数个人和企业的主要支付手段，代币化存款也将享有商业银行货币一样的监管、存款保险等安排，并可以在央行资产负债表上被结算，从而确保货币的单一性。
统一分类账还包括各类代币化资产。一些资产较难被代币化处理，例如房地产，但一旦实现代币化，可能带来较高的收益。一些资产较易被代币化，例如数字化的金融资产（发达国家的政府债券），但增值也相对较低。
统一分类账可能解决当前金融体系中的许多痛点。随着对外部验证和信息传递的依赖减少，交易执行和结算延迟会大大缩短。信息可以在一个平台上被记录、跟踪和传输，统一分类账将创建一个单一、永久、防篡改的交易历史记录，从而增强信任和透明度，有利于监管合规。合规要求等规则还可以被嵌入代币，从而简化反洗钱等监管合规。统一分类账还可以增强用户隐私和用户对数据的控制，并保护数据安全。此外，通过降低获取金融服务的成本，统一分类账还可以提升普惠金融水平。
统一分类账记录了广泛的数据，具体包括：一是交易信息，如发送方和接收方的标识符、转账金额、交易时间戳和唯一交易标识符。二是所有权信息，准确地跟踪数字资产的所有权。三是代币，详细说明了代币的发行、转让和参与规则。四是智能合约。五是状态变更，这涉及数字资产、账户状况或状态的更新。六是可验证凭据，即可信发行者验证的数字声明。七是哈希加密和不可改变的相关数据。
（二）金融互联网应设计理念和技术路线
一是在设计上应以用户为中心。金融互联网以统一的方式将用户汇集在一起，需以各国国内和国际现有法律框架为基础，确保操作始终合规，并利用身份系统、数字签名认证系统等现有的基础设施。从客户视角看，具体步骤如下：
第一步，获客环节。进入金融互联网后，用户可以选择任何统一分类账创建账户，并可以在多个统一分类账上创建多个账户，每个账户都链接到一个可解析的虚拟地址，用户向其他人提供该虚拟地址，并进行广泛的交易。整个过程体现了以用户为中心的精神，用户成为自己财务架构的建筑师。
第二步，用户借助代币管理机构对资产进行代币化处理。金融互联网中的代币是资产的数字形式，用于支持所有权、转账和价值管理。这些通用代币可以代表各种各样的资产，从传统的有形资产（如房地产和艺术品），到无形资产（如知识产权和公司股份），以及数字资产（如统一分类账上的数字货币或虚拟商品）。这些代币在统一分类账上进行管理并自动结算，确保交易完全执行，降低交易失败风险，增强系统的安全性和可信度。
综上可见，代币化是金融互联网的核心。资产被代币管理机构转换为数字代币，代币管理机构可以是央行、商业银行、资产管理公司和私人公司。这些数字代币以数字形式封装了所有权、价值和信任原则。每个代币都由一组规则和监管条例管理，确保每个代币都安全且合规。代币管理机构在确保代币合规性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还需提供代币丢失、复制和恢复的相关机制，使数字经济更容易获得、更安全、用户更友好，并适合广泛的数字和传统资产交易。
第三步，基于信任和增值服务加强交易。用户进行交易时，需要一个信任和能提供增值服务的交易环境，代币被赋予了多重角色并需要有安全性和信用。可信的身份和数据是实现动态合约的基石，增强了资产代币化的网络效应。智能合约安全有效地自动执行各方之间的协议，简化交易并在生态系统内培养信任。
第四步，用户可以访问不同的应用程序生态系统，与统一分类账进行交互。在金融互联网上，应用程序将成为个人和企业管理金融资产的工具，个人将从这些应用程序中受益。这些应用程序将实现个性化的财务规划，例如人工智能将为个人提供最佳投资策略和保险决策。创新的应用程序还将简化对公交易、供应链融资和实时发票及支付处理。其中，智能合约具有可编程性，其本质是可执行的代码，可以自动执行合同协议，从而消除了对中介的需求，并大大减少了纠纷的可能性。
金融互联网需要先进的机制，防范跟踪和欺诈。一是需要防止未经授权的访问。在可识别性和可验证性方面，统一分类账增强了识别用户的能力，并在需要时跟踪可疑交易和活动，大大增加了仿冒者进行未经授权访问的难度。通过嵌入先进的身份验证机制，利用生物识别数据、实时身份验证和数字签名，该系统确保只有合法用户才能进入，并保护用户免遭身份盗窃。在监管方面，将规则嵌入代码，通过智能合约自动化合规，防止规避。二是防范内部威胁。一旦用户进入系统，针对异常活动的自动监控和实时警报有助于检测内部欺诈。要确保任何操纵交易或记录的企图都能立即被标记，在需要时对行动进行详细检查，并可追溯肇事者。三是防范外部攻击。可以使用行为分析来检测攻击模式，如不寻常的事务请求或非典型访问模式，从而触发额外的验证步骤。还可使用多因素身份验证和动态权限，或对敏感操作要求额外的身份验证。
金融互联网的结构分为用户、法律法规框架和技术基础设施三个层次。在用户层，该系统向所有人开放，确保个人和企业，无论规模大小和所属行业，都可以利用金融互联网进行交易和资产管理。在法律法规层，法律和监管指令直接写入代币的架构，所有参与者都受到监管、法律和体制框架的约束，以确保系统的完整性和安全性。在技术层，鼓励创新和合作的文化，通过允许广泛的开发人员和企业家参与并构建协议、平台和产品，可加速技术进步，并适应不断变化的用户需求和全球技术趋势。不可抵赖性、可审计性等复杂的技术解决方案还有助于增强治理。
金融互联网需要制定健全的法律和监管框架。一是现有的法律法规应适用于金融互联网的参与者和资产。基于技术中性原则，对于类似的金融资产，其法律待遇应尽可能协调一致。二是积极解决新的法律和监管问题。例如，央行是否有权发行代币化的央行货币。截至2020年，约80%央行的法律框架要么对于央行能否发行代币化央行货币模棱两可，要么直接禁止。再如，在一些国家或地区，对代币化存款是否会被视为存款、证券或其他形式的金融资产存在疑问，进而引发对这些资产的税务处理、存款保护等方面的问题。三是利用统一分类账等新金融基础设施的部署，制定新法规，以促进金融行业的竞争。
金融互联网还涉及一系列复杂的治理问题。基本问题包括统一分类账的所有权，哪些金融机构可以参与分类账的决策和规则制定，该金融市场基础设施由公共还是私人部门经营等。各经济体在这方面可以基于本国经济、金融市场和法律及监管结构的特点，选择不同的方法。对于用于跨境交易的分类账来说，多边合作将必不可少。
三、金融互联网的设计原则
为平衡好监管与效率之间的关系，建议遵循以下八大设计原则：
一是以用户为中心。金融互联网以最灵活的方式和尽可能低的成本，为个人和企业提供广泛的金融服务，为实现这一目标，最佳方法是优先考虑系统用户的需求。
二是互操作性。建立一个包含所有金融资产和交易的单一统一分类账既不可行也不可取。因此，统一分类账需要与金融系统的其他各类专业网络互操作。理想情况下，这样的交互是无缝的，从而将金融互联网打造为“网络的网络”（network of networks）。对于这样一个复杂系统的出现，需要一致的标准和协议来实现互操作性，同时保持每个子系统的自主性和完整性。
三是可发展性。金融互联网的技术需要与时俱进，并保持与现有系统的向后兼容性。采用务实的“+1”方法，利用现有系统作为基础，确保向更复杂的技术无缝过渡，平衡创新与实践。
四是模块化。通过离散的、独立的模块逐层构建架构和系统能力，最大限度地减少对整个生态系统的影响。此外，在基础设施中提供广泛的可编程性，用户能够根据独特需求使用定制功能，从而培养高度个性化和灵活的使用环境。
五是可扩展性。随着时间的推移，金融互联网参与者规模将会扩大，这种增长可能是非线性的，新用户和新产品的引入提高了整个网络的价值，从而鼓励进一步的增长。
六是分工与竞争。公共和私营部门机构都可以发挥作用。对于公共部门来说，关键是提供核心基础设施、规则和规定，私营金融机构可以据此运作。通过开放平台促进私营部门的健康竞争，降低费用来支持创新和降低最终用户成本，营造公平竞争环境。
七是普惠性和可获得性。金融互联网应该使金融服务广泛可得、可负担，确保不让任何一个人掉队。
八是安全和隐私保护。数字金融基础设施应有充分的数据和商业隐私保护，同时防范洗钱、恐怖主义融资和欺诈，以确保系统完整性。
总之，金融互联网是金融体系的未来。该网络以用户为核心，使得用户有机会获得更广泛、更个性化、更廉价、更安全且近乎实时的金融服务和资产选择，并更好地管理风险。所有国家和地区都将受益，新兴市场国家从中受益可能更大。统一分类账有助于将金融互联网变成现实，可用于完善金融互联网的架构、提供尖端数字技术的应用并健全法律和治理框架。
将金融互联网的愿景变为现实需要实验和试错。公共部门可以发挥催化作用，帮助金融体系发展从单个实验走向共同创新。具体推进方式上，BIS倾向于进行更具变革性的调整，从根本上重新思考金融基础设施，以确保其能够提供数字技术带来的全部好处。
*原文为BIS发布的工作论文，原作者为Agustín Carstens和Nandan Nilekani，原文见https://www.bis.org/publ/work1178.htm。本刊获BIS授权许可编译刊发。中文译稿非BIS官方译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