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副馆长、研究馆员,家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张丁。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北京文化守护人张丁,1967年生,历史学硕士,曾任中国社会科学院编辑、中央电视台记者,现任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副馆长、研究馆员,家书文化研究中心主任。2005年初参与发起全国抢救民间家书项目,担任秘书长。2009年携4万封家书调入中国人民大学,推动成立全国首个家书科研机构和首家家书博物馆,主持完成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中国民间家书的文化价值与抢救性收藏研究》。
家书博物馆位于中国人民大学艺术学院,也许是接待了太多参观者和家书捐赠者,值班的保安见到有人到访,会本能地热情招呼一声:“是去博物馆吧?从这里上三层。” 张丁的办公室也位于三层,一封封从全国各地、海外涌来的家书,将这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办公室填得满满当当。一个个厚厚的文件夹里,珍藏的是不同家庭的亲情故事。走过几十年甚至百年岁月的信纸柔软、脆弱,张丁轻轻捧起信纸,认真辨认着上面的字迹,然后一张一张放进文件夹。 与办公室一墙之隔的,便是家书博物馆。打开博物馆的大门,仿佛走进时光长廊,唤醒尘封的记忆。 “北京的深秋,树叶已纷纷脱落,再有一个月即将是秃枝了,这是北京冬季的景色……”“您的关节炎今日已经复诊了吧,情况如何以及近来服中药的效果如何?希告知。”一封封家书细细碎碎,字里行间满是亲人之间的叮咛与不舍。 从2004年底筹备至今,20年间,家书博物馆的家书从0封到8万封,现在仍有家书源源不断地从全国各地涌入,“根本忙不过来,真希望自己有三头六臂。”张丁说,他所要做的工作不仅是征集家书,更要挖掘家书背后的故事。“我害怕因为自己的疏忽,与捐赠家书的老人失之交臂,老人们等不起,家书征集也等不起。”
2024年7月19日,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张丁在展示珍藏的家书。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留住8万份尘封记忆 走进家书博物馆,如同走进时间长廊。从古代到近代的家书,从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家书,到改革开放以来的家书,从红色家书到海外飞鸿,张丁将源自万千家庭的家书铺陈开来,“透过家书,我们看到波澜壮阔的社会发展进程。” 说起家书,张丁总是激情澎湃。家书纸短情长,在他看来,其重要性绝不亚于名人家书。“传统家书作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组成部分,集文学、史学、美学、档案、书法、纸张等文化元素于一体。千百年来,它承载着中华民族的血脉文化,映照出美好的人际关系、高尚的生活准则、优良的行为操守与道德传统。”展出的家书大多数从民间征集,均为手写件,其中最早的写于明末清初,最晚的写于2023年。 回到20年前,张丁不会想到,他与家书文化能羁绊到如此程度。 2004年底,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张丁,在上班路上听到一则广播新闻:美国一位历史学家发起抢救军人家书的工程,三年间征集到大约5万封军人家书,并精选出约200封编写成书,发行后成为畅销书籍。 “这个新闻对我触动很大,中国是家书文化大国,绵延数千年的家书文化积累了大量资料,尤其是近100多年来,家书非常繁盛。”张丁说,2004年,手机短信、电子邮件流行,对家书产生冲击,“未来,大家还会不会写家书?家书会不会成为文化遗产?”当天晚上,张丁就撰写了一个关于征集中国民间家书的方案,第二天征求了文化界几位好友的意见后,大家认为这件事值得做。 在接下来的三四个月里,张丁充分发挥了记者跑新闻“跑断腿”的特点,通过朋友介绍、亲自登门拜访等多种方式,他寻得了费孝通、季羡林、任继愈、王世襄、孙轶青、罗哲文、欧阳中石、苏叔阳等46位文化名人的签名支持,2005年4月,由中国国家博物馆、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等机构共同发起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张丁征集家书、抢救家书的愿望付诸行动。 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启动后,受到全国各地公众的关注,家书像雪花般从四面八方飘向北京,仅2005年一年,就收到2万多封家书。张丁回忆:“有的捐赠者专程从外地赶来,亲手把家书交给我们,有的是以挂号信的方式寄到北京。”有的家庭只有一两封家书,有的则有成百上千封。 那时,张丁在中央电视台附近租了两间办公室,为的是既能完成电视台的工作,又能“照顾”好家书。刚开始,他每日奔忙于电视台和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办公室之间,但随着捐赠家书的数量越来越大,他聘请了一位助手一起开展工作。2005年8月,张丁决定辞去电视台的工作,潜心从事抢救民间家书项目。 一封封信件看似普通,相关的工作却相当繁杂,登记、清点、保管、研读、挖掘书信背后的故事……张丁在家书的浩瀚海洋中徜徉,不知疲倦。 2005年至2024年,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已征集到约8万封家书,内容涉及亲子、敬老、手足、爱情、军旅、华侨、两岸等各个方面,所有家书均珍藏于家书博物馆。
2024年7月19日,中国人民大学家书博物馆,张丁在介绍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倡议人签名墙。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峰回路转 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的启动资金是张丁和两位好友攒的15万元。在电视台工作时,张丁常用工资贴补项目。离开媒体后,张丁不仅自己没了收入,还需要掏钱“养活”项目。“那时家书征集速度有所减缓,所以我有更多时间潜下心来认真研读这些珍贵的信件。我认为可以尝试出书,如果能够畅销,就能把这个项目‘养’下来。” 在此期间,张丁主编了《家书抵万金》《红色家书》等书籍,出版后受到广泛关注,但距离张丁期待的用出版物“养”项目的想法,尚有距离。 那是一段无比艰难的岁月,一边是纷至沓来的家书,一边是捉襟见肘的办公经费。张丁决定减少一间办公室,两部电话停了一部,能省则省。“我当时并没有怀疑过这个项目,一直都是踌躇满志。”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张丁说,自己从未后悔。 2006年初,15万元所剩无几,无奈之下张丁又找朋友借了5万元应急。“我想过很多挣钱的办法,比如办班,但我不是做生意的人,也不会招募学员。”2006年下半年,办公经费几乎全部花光,就连那间办公室的房租都已经拖欠了七八个月。 “有志者事竟成”“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两句古诗用在执着的张丁身上颇为贴切。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的转机在2007年2月出现了。 一位曾参与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的朋友,同时也是一家收藏类杂志的负责人,向张丁伸出橄榄枝,邀请张丁加入杂志社,负责杂志编辑、活动策划等。更为重要的是,他支持张丁继续开展抢救民间家书项目。这位朋友给项目和张丁提供了一间办公室,既可开展杂志社的日常工作,也可继续开展家书工作,而且张丁和助手每月还能拿到数千元的工资。没有了办公经费的困扰,这个项目终于得以延续。 接下来的两年间,在张丁和同事们的努力下,杂志办得风生水起,抢救民间家书项目仍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在此期间,张丁从未放弃过征集更多的家书、开办一家家书博物馆的初衷,他撰写了详细的建馆方案,不断地与有关单位接触,希望寻得实现目标的机会,“因为国内外很多高校都有博物馆,一定会有高校懂得家书博物馆的价值。” 最终,中国人民大学决定接收这个项目,在学校博物馆设置专门的家书展厅。2009年5月7日,这是印刻在张丁脑海中的日子,张丁及其助手告别杂志社,来到中国人民大学,继续开展家书工作。抢救民间家书项目有了固定的办公、保管和展览场所,他和助手有了固定工资,再也不用担心项目因经费短缺导致半途而废。
家书文化研究中心、抢救民间家书项目组委会设置在中国人民大学,张丁在此工作。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2016年,中国人民大学批准成立家书博物馆,并在北京市文物局备案,这也是我国首家家书博物馆。从此,家书博物馆进入了发展的快车道。 家书背后的故事 每封家书的背后都有一段动人的故事,这正是张丁收集家书的另一层意义,“名人家书也许可以购买,但普通人的家书有一定私密性,不能用金钱来衡量,它记载了这个家庭最朴实的情感。” “玉花,这次胜利可不小啊!解放了北平、天津、塘沽等城市,歼消敌人50多万。看样子,华北的全部解放已不会有多少日子了!”“亲爱的玉花,不见面已经一年多了,想我不?当别人的爱人来了时我就想起你了……”写信者名叫宋云亮,时任华北军区第66军炮兵营二营营长,这封信于1949年2月13日写给自己的爱人胡玉华(小名玉花)。 2005年4月,胡玉华老人捐赠了四封家书复印件,均为战地家书,字里行间透露着宋云亮对胜利的喜悦以及对爱人的牵挂。张丁说:“这些家书从个人视角记录了重大历史事件,具有极高的历史价值。” 2006年春节,张丁向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节目组推荐了胡玉华和宋云亮的战地家书。75岁的胡玉华应节目组邀请来北京做节目,张丁见到了这位爽朗、热情的老人。这次短暂的相聚后,胡玉华又寄了十几封宋云亮所写的战地家书原件给张丁,这些家书非常珍贵,知名电视栏目《见字如面》从中选读过2封。 2005年至今,胡玉华捐赠了20多封家书原件,以及七八十封电子版家书。近20年岁月中,老家陕西临潼的胡玉华把张丁看成孩子,临潼盛产石榴,每年秋天石榴成熟时,胡玉华都托人寄送石榴到家书博物馆,每一个沉甸甸的石榴,都饱含着老人家满满的心意。
一封封家书便是一段段珍贵的记忆。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这么多年来,捐赠家书的大多为长者,因此在张丁的手机通讯录里,“阿姨”成了最多的词汇。“我爱人总说我,你怎么这么多‘阿姨’?”“阿姨”们把信任交给张丁,张丁则付之以执着与真诚。 近年来,家书博物馆的拜访者络绎不绝,有耄耋老人,天真孩童,政府机关、企事业单位的团队观众,也有外国友人。7月19日,记者在家书博物馆采访时,遇到了两位特殊的观众。 来自成都的毛怡和9岁的女儿毛彦琳专程来到家书博物馆,这里展出了毛彦琳丈夫的曾祖母贾树端与外公张培和,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所写的90余封家书,字里行间流露着年轻时两人彼此的思念与牵挂。此外,还有不少两位老人的日常用品,比如镇纸、大学毕业证、工作时使用的相机、收音机等。 “毛毛,你看这镇纸是不是眼熟?这台相机也是曾祖母用过的,她可是一名记者。”毛怡向女儿介绍着源自家庭的展品,言语中透着怀念。 张丁带着毛怡和毛彦琳参观家书博物馆,向小朋友仔细地介绍着一件件展品的故事。在一组特殊的家书前,毛彦琳停住了脚步,这是三封以数字、图画和谐音写成的家书,是作者庄严写给三岁女儿庄小羽的,表达了一位父亲对女儿的关爱和浓浓的思家之情。 在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开展的20年里,张丁总是如此,他既是家书的征集者,又是家书博物馆的讲解员、家书故事的撰写者、家书文化的研究者。 几乎每个月都有全国各地的家书捐赠者来到这里,将珍藏的家书郑重地捐赠给博物馆。面对捐赠者的重托,张丁深感责任重大,“一封家书便是一段历史,打开尘封的记忆,我能感受到家书里的社会风云和家书作者的万千心绪。” 继续与时间赛跑 如今,张丁并未因家书博物馆驶入正轨而松懈,相反,他更加忙碌了。抢救民间家书项目时间更为紧迫,“家书作者或拥有者大多已步入晚年,承载着他们人生记忆或者家族记忆的家书亟须得到很好的处理和保存,家书消失的程度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象。” 因此,张丁和助手每天都在与时间赛跑,他们和不少年迈的家书作者或拥有者保持着数年的电话、邮件、微信沟通,有些甚至是面对面的交流。在张丁的手机微信里,保存着不少长者的微信,长沙的谭安利老先生便是其中一位。谭先生捐赠家书近1500封,包括陶铸、邓子恢、林默涵、谢冰莹等名人信札。每一封信件,都在家书博物馆得到妥善珍藏。 近年来,家书博物馆得到社会广泛关注和认可。2020年和2021年,家书博物馆与中国人民大学校团委合作,举办了针对人大新生的“第一封家书”主题团日活动,组织新生参观博物馆,给家长写家书,进行传统文化、红色文化和廉洁家风教育。2021年5月,家书博物馆被北京市纪委监委和市委宣传部联合授予“北京市廉政教育基地”称号。2021年和2022年,中央国家机关和企事业单位50多批1000余人先后来到家书博物馆进行党史学习教育等。2024年1月至7月,家书博物馆接待党纪学习等参观团体近300个,8000余人。
张丁在办公室里整理家书。新京报记者 李木易 摄 再过几年,张丁也到了退休的年纪。20年来,征集家书主要依靠张丁和助手完成,两人的团队将家书文化持续发展到今天,路途虽辛苦,却值得。在退休之前,为家书博物馆、抢救民间家书项目寻找合格的接班人和增加人手,也变得更加紧迫。同时,张丁也在想方设法推进家书的数字化进程,“捡拾起灿若繁星的家书,使其持续传承,任重道远。” 记者/吴婷婷 编辑/樊一婧 校对/刘军 运营编辑/刘茜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