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庄)
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
这一年,朝廷出大事儿了。
这一年夏季,乾隆皇帝正在避暑山庄度假,度过他每年一次的静谧时光。
精致的皇家园林,隐匿于万顷波涛和翠绿叠嶂之中,其中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红墙绿瓦,在阳光的照拂下熠熠生辉。
微风轻轻吹过,传来阵阵花香,牡丹开得正艳。
然而,如此美景,乾隆皇帝却无心欣赏,他表情凝重,嘴唇轻微抖动,手上的青筋也露了出来,这已然是皇帝盛怒至极的表现。
奇怪了,皇帝一直以来儒雅随和,彬彬有礼,此时却一反常态,宛如一头即将张开血盆大口的猛兽。
而这一切,要从山东巡抚富尼汉给皇帝上的一道奏疏开始说起。
富尼汉说,今年打从进了夏天,山东济南城里就发生了好几起十分邪乎的案件。
怎么回事儿呢,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济南城里兴起了一种叫做“叫魂”的邪术。
掌握这种邪术的人,只要获得一个人的头发,衣服,甚至只需要知道他的名字,就可以对这个人进行诅咒,让这个人生病,发疯,出意外,家财两空,甚至死去。
现在我们来看,这当然是无稽之谈,但是在当时,这个消息传出,立刻引起了轩然大波。
不为别的,而是因为,我们的古人,似乎终年生活在封建迷信的氛围中。
古人信鬼神,敬天命,相信天上人间地下是一个浑然一体的世界,我们说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反正鬼魂始终不灭,人们又说,上天虽然不语,但是不代表他它不存在,它不仅存在,而且还会通过各种行为来展示它的威严。
人们做得好,它会降下祥瑞,什么枯木逢春,久旱甘露,人们做得不好,它也会通过各种天灾,如洪水瘟疫地震等来示警。
历来封建王朝的统治者们更是亲自下场,说皇帝是神的使者,皇权神授,皇帝执行的就是神灵的意志。
(自然变化)
那么按照这个理论,也会有很多人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隐士高人,总有参破天机的人掌握了寻常人不能掌握的超自然能力,就比如我们刚才提到的“叫魂术”。
对百姓来说这事儿十分令人恐惧,对朝廷来说,这事儿也不容忽视。
因为,清军入关之后,下令削发留辫,而且还是大辫子。
百姓头上的辫子,本质上是清帝国意志的一种象征,而叫魂之术最基本的操作就是剪掉人们的头发,这立刻让朝廷嗅到了一丝不安的味道。
你施法就施法,你干嘛要剪头发,你不纯纯是在挑衅么?
事发在济南,所以山东巡抚富尼汉不敢耽搁,立刻带兵到济南城里搜捕,还真让他抓到几个可疑人士。
这几个可疑人士,其实说白了就是从山东省周边流窜过来的几个乞丐,根据他们交代,他们的确学过叫魂之术,但是这术也不是他们研究出来的,他们只是小卡拉米,他们背后更有一个专门研究叫魂术的团体,而这团体背后更有主谋。
主谋是谁呢?俩和尚,一个叫做通元,一个叫做吴元,另有一个算命先生,名字叫做张四儒,这帮人起源于江苏和浙江,最近才到山东活动。
当然了,几个乞丐级别太低,他们也只是听过老大们的名字,但却从来也没见过。
这是什么意思,意思是,济南城里叫魂之术风行,似乎很多人都参与其中,但是富尼汉就只抓了个小角色,具体内幕他也没调查清楚,他就火急火燎的报告给了乾隆皇帝。
原因当然也很简单,因为叫魂案越闹越大,他已经听说,不止山东,就连江苏和浙江也都开始出现妖术作祟,影响可比山东大多了。
自己是巡抚,能自己解决当然最好,自己解决不了,那就得赶紧上达天听,别等事情恶化了自己还隐匿不报,到时候非得吃瓜落不可。
(清朝官员)
富尼汉一道折子送上去,乾隆对这事儿也相当重视,于是立刻对山东,浙江,江苏三省下达最高命令,要求当地的官员们都机灵点,都要时刻打起精神,严密查访,争取把这个妖术案的始作俑者给抓捕归案。
命令下去之后,山东巡抚富尼汉还真有模有样的抓了几个嫌疑人,充数也好,真抓住了也好,无论如何也算是给了皇帝一个交代。
然而,余下的江苏省和浙江省却不太配合。
当时主管江苏安徽江西三省事务的总督高晋回禀皇帝,说叫魂妖术从来没有在江苏出现过,言外之意不言而喻,山东闹妖术,那是山东官员办事不得力,我们江苏风调雨顺,说我们闹妖术,纯属谣言。
紧跟着,浙江巡抚永德也上疏回奏,说皇帝啊,我们浙江这边的确是传过一段时间的妖术,但都是坊间的小道消息,最近这几个月我也亲自带兵下去捉了,可是一个人有嫌疑的人也没捉到啊。
高晋有没有说实话有待商榷,但是这个浙江巡抚永德,说话实在是有水分,因为,叫魂一案,正是缘起于浙江。
时间,还要回到年初。
这一年的春天,浙江湖州德清县里的一些城墙和石桥出现了坍塌破损,县衙一看这得修啊, 于是从周边招募了一批石匠来修缮,这其中,就有一个叫做吴东明的石匠。
吴东明挥动大锤奋力工作,一连在德清县干了十来天,突然有个叫做沈士良的农民找到了他,想要托他办点事儿。
时年,沈士良四十三岁,是个农民,无儿无女,孤苦半生,全靠两个侄子接济过活。
然而,他这俩儿子也不是善类,平时动辄对沈士良是恶语相加,拳打脚踢,对他施以非人般的虐待,可以说,沈士良那日子过得是相当难捱。
沈士良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但他也不想平白无故承受这样的屈辱,但是他除此之外无亲无故,也没有人愿意帮他,他手里也没有多少钱,不足以让他请状师到官府去告状。
万般无奈之下,沈士良把希望寄托在了某种神秘的力量上。
沈士良听说,德清县的石匠们不是一般人,他们会一种叫做叫魂的法术,只要把一个人的头发啊,衣服啊,他平时使用的东西交给石匠,甚至只需要提供名字,石匠就能做法,使人痛不欲生。
于是,沈士良在纸上写下了两个侄子的名字,找到吴石匠,央求吴石匠做法,报复自己这两个丧尽天良的侄子。
(古代工匠)
吴石匠到底会不会叫魂之术我们先不说,就算他会,他得知沈士良的来意之后,也是吃了一惊。
因为,这种行为在清朝法律中会被认定为是妖术,小则流放,大则砍头,那后果是非常严重的。
所以,吴石匠不仅没有帮助沈士良,反而转手就把沈士良给举报到了官府里。
结果,沈士良没能请人帮他施展叫魂术,反而还被官府结结实实的打了二十五大板,打的那叫一个狠,可以说是皮开肉绽,血肉模糊。
万幸的是,在衙门看来,沈士良这属于筹谋策划施展妖术不成,是作案未遂,所以打完就把他给放了。
但是,这个事儿在德清县轰动一时,很多老百姓就都知道了。
这一传十来十传百,百传千来千传万,老百姓是越传越邪乎,是人心动荡,人人自危,大家都传言,说江浙地区隐藏着一伙精通叫魂术的凶人恶人,趁人不备就能害人性命。
这个事情告一段落,接下来的故事,我们要从距离德清县百里的萧山县再说起。
某天,萧山县里来了四个云游和尚,这四个和尚,分别叫做超凡,正一,巨成,净心。
当然,这都是法号,不见得是他们的真实名字。
四个和尚都是外地来的,对当地风土人情并不了解,到了萧山县后在路上遇到几个小孩,乖巧可爱,和尚们十分喜欢,于是询问孩子们都叫做什么名字,结果正巧被这些孩子的大人们给听了去。
要知道,德清县距离萧山县不算太远,此时叫魂术的恐慌早就传播到了萧山,所以萧山百姓们一听,这四个从未见过的外来和尚,如此突兀的询问自家孩子的名字,怕不是得到了这些孩子的名字之后要搞叫魂之术,于是怀疑和尚们是会妖术的妖人,不由分说就把四个和尚给绑到了官府。
官府下令搜查和尚们随身携带的行李,还真发现了剃刀,剪刀,以及一小撮头发。
其实吧,这很合理,和尚们云游四方,自然是广结善缘,招募子弟,如果遇到一心向佛的想要出家,直接掏出理发工具就给剃度了,多方便啊。
但是,这些东西在官府看来,却成为了他们用叫魂术害人的罪证。
(游方和尚)
而且,剃刀和剪刀你能解释,那么这一小撮头发你怎么说?谁会没事把别人的头发收藏起来随身携带?还不是你们假借剃度之名剪下别人的头发取走,然后利用这些头发施法叫魂?
对于这样的质疑,四个和尚是百口莫辩,因为剃刀和剪刀的确是自己带来的,但是这一小撮头发,他们也不知道是哪来的。
官府可不管你三七二十一,一顿严刑拷打,然后屈打成招,最后判定四个和尚是叫魂妖人无误,然后将他们送到了萧山县衙门的上级单位,绍兴府。
幸好,这个绍兴府还算不是草包衙门,知府详查之下发现案件有冤,后来果然查实,和尚们行李里的头发,其实是萧山县里一个衙役偷偷放进去的。
原因是,这个衙役当初想要敲诈勒索四个和尚一次,让四个和尚乖乖交钱,就能保他们平安,结果和尚们不知道是没钱还是没给钱,反正衙役很不满意,这才故意找了一撮头发放到和尚们的行李中充作物证,以此来栽赃陷害。
万幸,苍天有眼,和尚们最终被无罪开释。
对这些和尚们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因为他们所研习的神秘的东方哲学,给了他们一种承受苦难的能力,让他们觉得,彼时他们所经历的所有痛苦和折磨,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而是有着更加深邃的超越当前时间和空间的理由。
和尚们无所谓,但是这个案子发生之后,民众之间恐慌更甚,叫魂术的影响力越来越大,甚至到了人人怀疑对方就是妖人的地步。
不断有无辜的人被告到官府,甚至还有不少被百姓们怀疑的对象被当街打死...
这些情况,乾隆都知道,浙江巡抚永德却睁眼说瞎话,皇帝气的脸都绿了,劈头盖脸好一顿骂,永德差点小命不保。
但是,皇帝就是再生气也没用,因为,叫魂的恐慌还在蔓延。
皇帝生气,山东,浙江,江苏三省的官员们更着急,因为皇帝说了,这叫魂案要是破了,叫魂案背后的主谋要是捉住了,我给你们换顶子,可要是年前还没个结果,我就给你们换脑袋。
于是,地方官员们齐齐发力,终于在民间找到了一个叫做张四的人,以及张四不过七八岁的儿子。
(古代乞丐)
张四父子,无家无业,靠流浪卖艺为生,可以说是结结实实的苦命人,而他们之所以被捕,是因为张四和叫魂案主谋之一的算命先生张四儒名字差不多。
其实差挺多,但是在草菅人命的大臣们看来,差不太多。
张四父子在地方衙门里就被狠狠的折磨了一顿,几乎不成人样,这样的巨大压力下,张四只好承认自己就是张四儒。
结果地方衙门把张四父子送到京师,由军机处的大臣们亲自审问的时候,张四父子又翻供了,说自己和叫魂案毫无干系,自己也不叫张四儒,完全是被屈打成招的。
就在招供和翻供之间,张四因为之前挨打挨的太厉害,病痛折磨之下,没几天就死了。
也就是说,折腾了这么大半天,叫魂案背后的主谋还是没有找到,案情还是没有进展。
这回,乾隆是彻底绷不住了,因为在皇帝看来,事出反常必有妖,只要把背后的妖捉住了,一切就会迎刃而解,可从中央到地方,竟然没有一个人可以帮皇帝解决问题。
地方上的叫魂术恐慌还在持续,不仅百姓们胡乱抓人杀人,就连官府也参与其中,动辄就以叫魂妖人的名义随便捉人,其中受诛受戮者又不计其数,这架势,俨然已经有点控制不住了。
您想想,当时的乾隆老兄,他得多来气。
所以,皇帝毫不客气的对一众官员们降下了惩处,上文中提到的官员那是撤职的撤职,贬官的贬官,最开始报告叫魂案的山东巡抚富尼汉更是直接被撸成了山西布政使。
然后,无限落寞的乾隆皇帝接着也只好发布命令,停止民间对叫魂案的任何议论,也不允许官府再行介入,而对于叫魂案背后主谋的追查,乾隆也选择了放弃。
就这么着,叫魂一案虽然被隐藏了起来,虽然看似平息了,但却成为了乾隆一朝君臣们挥之不去的梦魇。
没人知道叫魂术究竟是怎么来的,也没有人知道,这惊天恐慌背后的主谋到底是谁...
(晚年乾隆)
当然,如果乾隆知道这事儿的真相,估计他当时就会红温,然后大骂臣下们是猪头。
原来,德清县请石匠修缮城墙和石桥的时候,正值德清县里有两个寺庙,一个叫做观音殿,一个叫做慈相寺,观音殿的香火比慈相寺好,慈相寺就来气啊,于是慈相寺就开始搞舆论公关,专门花了五百铜钱请了几个人在德清县散布谣言,说德清县雇来的那批石匠们会神奇法术,他们在修缮德清县城墙的时候,已经取得了观音殿中的墙砖垒土,有了这些东西,石匠们就能做法诅咒观音殿,因此现在观音殿是个不祥之地,香客们如果再去观音殿祭拜,也会遭遇不幸...
谣言传来传去,就成了德清县的石匠们会叫魂术,这消息偏偏又被整日遭侄子欺辱的沈士良听了去,这才有了后面的故事。
其实,乾隆大概也明白,民间惶惶流言,竟然能席卷王朝大地,这代表了什么,这代表了庞大帝国的各种机制都出现了倾颓之势,但是乾隆以为,自己是十全武功,自己是千古一帝,自己缔造的是独一无二且永远不会崩塌的盛世,因为,乾隆太自信了。
就算他能知道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也会认为是嘉庆的平庸导致了清朝的衰败,是道光的懦弱导致了王朝的崩塌,或者是咸丰,是慈禧,是同治...是任何他认为不合格的人。
然而他不知道,大清,正是毁在,他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