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飞行的好天气。盛夏,1944年7月31日8点,在距离巴斯蒂亚25公里的波尔戈机场,早晨的光线明亮而柔和,空气里弥漫着科西嘉岛丛林的气息,好像战争也在度假。机场跑道上的草带着潮湿的绿色,天空是蓝色,飞机的翅翼是银灰色,发动机喷火处是机油燃烧后留下的黑色污渍。”
一个多月前刚过完44岁生日的法国飞行员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显得有些疲惫,谢顶和笨重僵硬的身躯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十岁,他即将驾驶“莱特宁”P-38F5B飞机出发去法国南部格勒诺布尔—昂贝略昂—安西地区执行他的第十次侦察飞行任务,为盟军在普罗旺斯登陆做准备。
而他一去无回。像小王子消失在茫茫的撒哈拉沙漠上,他消失在茫茫的地中海。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在法国第三十三飞行大队第二中队的飞行记录本上,只有这样一条简短的记录:“执行法国南部高空飞行拍摄任务。未归。”
最后一次飞行。一个人,一部史诗,一个时代。对“不能飞毋宁死”的圣埃克苏佩里而言,这或许是最完美的结局,和牺牲在航线上的同志们一样,最终他也死得其所。飞机坠落了,但英雄豪迈的灵魂在行动中、在光荣中飞升了。
一
“从前有个小王子,他住在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星球上,他想找一个朋友……”
这个某一天掉在撒哈拉沙漠上寻找朋友、泉水和归途的孩子,不是别人,他是飞行员作家自己,也是我们每个人童年的影子。
1900年6月29日,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出生在法国里昂一个传统的天主教贵族家庭。虽然在他之前有两个姐姐,玛丽-玛德莱娜(1897)和西蒙娜(1896),之后又有一个弟弟弗朗索瓦(1902)和一个妹妹加布里埃尔(1903),五个孩子中最得宠的却是长了一头金色卷发的安托万。母亲的偏爱应该是不自觉的,敏感的她在这个固执任性的孩子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荣光”,或许还因为小男孩喜欢拖着一把绿色的小椅子跟在母亲身后,一再央求她:“给我讲一个故事……”就像多年以后,小王子在沙漠中对飞行员说:“请你,给我画一只绵羊……”
安托万4岁那年,父亲在火车站站台上突发脑梗去世。这一缺席被母亲温柔的翅翼包裹了,孩子们在圣莫里斯-德-雷芒的城堡和花园里无拘无束地奔跑、无忧无虑地成长。但母亲的微笑常常带着一丝淡淡的忧伤,仿佛世纪初的“美好时代”蒙了一层“怀疑”的面纱。旧日的世界在坍塌,信仰也一样,“谁能不怀疑一切/上帝很可能死了。嘴里这么说,心里却不信”。离他家六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小机场。1912年7月,在安河度假的飞行员加布里埃尔·弗洛布莱斯基-萨尔维带小安托万首次飞上蓝天。“你当超脱于自身之外,并且要走得更远,登得更高,直到看见群星已在你的脚下”,尼采的话一下击中了少年的心。
二
1921年4月9日,圣埃克苏佩里应征入伍,被编入斯特拉斯堡第二飞行大队,在地勤二班当机修工。但天空才是他向往的地方,于是他自费上了飞行课,先取得了民航驾驶证,之后又取得军事飞行证。从此,他和飞行结下了不解之缘:
“7000小时的飞行记录;21岁第一本军事飞行的小册子上成绩‘优秀’;一年后获得军官的小杠杠;邮航时期,他在碎石地面和摩尔人的枪林弹雨中着陆,救出过五名迷失在沙漠里的飞行员;为了寻找失踪的吉尧梅,他在安第斯山脉的崇山峻岭里盘旋飞行了好几天。之后他成了水上飞机的试飞员、优秀的数学家、飞行证书的发明者和分公司经理。他没有歇息,而是去尝试飞往西贡和合恩角的不可能的飞行,从一次次的事故中生还,他随后成了阿拉斯的战地飞行员……”
对圣埃克苏佩里而言,飞行不仅是一份职业,它更是一种理想的追求,在天上,他是飞翔的天使,人和飞机合而为一。他拥有俯瞰大地的视野,“神”的视野。
1926年10月,他进了拉泰科雷创建的航空总公司(后来的邮政航空公司),被派去飞图卢兹-卡萨布兰卡-达喀尔航线,之后又当上了非洲朱比角机场场长。朱比角的生活艰苦卓绝、险象环生。1928年,在一封他写给妹妹蒂蒂(加布里埃尔的小名)的信中,他描述了他的工作,“我们尽一切可能寻找在沙漠中失踪的邮航。我的任务是五天内,在撒哈拉上空飞行8000公里。我曾被大约三百人的土著部落当成兔子射击;也度过了一些心惊胆战的时光:四次着陆在争端地区,还因为飞机故障不得不在那边过了一夜……目前,我们只知道第一架邮航的全体机组成员都被俘虏了。而摩尔人要求一百万枝枪、一百万个比塞塔和一百万头骆驼才肯放了他们。(休想!)更糟糕的是,为了得到他们,那些部落之间已经开战。至于第二架邮航上的机组成员,可能已命丧南部某地,因为我们没有收到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
但就在这封“残酷”的信里,圣埃克苏佩里也有他内心的柔软,他提到了一只他收养的沙狐,还画了像:“或者说一只孤单的狐狸。它比猫还小,尽管有两只大得出奇的耳朵。可爱极了。”在《人类的大地》中,这只“野性难驯,咆哮起来像狮子”的沙狐变温柔了,它一大清晨出来散步,在灌木丛中找蜗牛吃,踩着谨慎轻盈的步子;再后来,它化身为那只充满智慧、教小王子“本质的东西,眼睛是看不见的,要用心灵去寻找”的狐狸。
它也是一只寻求爱,渴望建立联系、彼此驯服的狐狸。从飞北非邮航开始,圣埃克苏佩里就深深体会到了孤独,1926年10月24日,他写信给红颜知己丽内特:“我非常希望有人爱我,发现我的可爱之处,欣赏我的指甲,我沾满油污的手……因为远离所有朋友,孤独寂寞,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位曾祖父。”但孤独也有孤独的魅力,“我胳膊下夹着尼采的书。我无限热爱这家伙。还有这份孤独。我将躺在朱比角的沙地上读尼采。书中有我喜爱的句子:‘我的夏季是在心里度过的,这个夏天短暂、炎热、忧郁而又甜蜜……’我希望您也能够分享这份激情,可惜您分享不了什么。”就在这段文字前面,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句子:“一片麦田改变了光线。”那片多年后会让狐狸想起小王子金色头发的麦田?
1927年元旦那天,他又忍不住给丽内特写信:“本来我发誓再也不写信了。但刚才我看到一个乞丐一脸快活的样子,就给了他三根烟,好让他保持笑容。我觉得自己充满善意和宽容,因此原谅了您。此外……有一天晚上,我给贝特朗打电话,我掩饰了真情实感,没有坦率地告诉他,您把我驯服了,我变得那么卑微。其实,被驯服是甜蜜的。可是您日后还是会让我伤心的,我真的错了。”
三
圣埃克苏佩里没有错,只有被驯服的事物才能真正了解。“不要为写作而学写作”,而应该去体验,去行动,“写作只是结果”。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在风、沙、星辰之间,飞行为他提供了写作素材,写作赋予飞行某种智性的升华。
1926年4月,《银舟》杂志刊登了圣埃克苏佩里的短篇小说《飞行员》,1929年伽利玛出版社推出他的《南线邮航》,1931年《夜航》出版并荣膺费米娜奖,1939年《人类的大地》(英文版书名《风、沙和星星》)出版获法兰西学院大奖,1942年《战地飞行员》(英文版书名《飞向阿拉斯》)出版,还有许多报刊文章都取材自飞行员作家自身的经历。他依然迷恋沙漠那份苍凉、原始、纯粹的美丽,依然向往云上或静穆祥和或变幻不定的日子,但他也越来越多地去思索“地上”的严峻现实和“人类”共同的命运。只有人才是最根本、最重要的。
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要给生活一个意义”,“人的幸福不在于自由,而在于承担责任”。每个人都是人类文明的缩影,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飞行让圣埃克苏佩里的认识有了“高度”,让他的视野冲破了“民族”和“种族”的局限。圣埃克苏佩里说:“昨天的真理已经死了。”所以需要修复教堂,修复世界,修复人,用对“人的尊重”,用微笑的诗意,因为微笑是人类和谐共存和宽容理解的基础。
圣埃克苏佩里相信微笑,小王子最后的礼物就是银铃般的笑声,虽然那个孤单的孩子在飞行员的插图里,从来没有过一丝笑容。微笑维系了人类的未来,在《战地飞行员》的最后,圣埃克苏佩里这样写道:“我执行任务归来,和农场小姑娘建立了亲情。她的微笑有一种透明感,透过她的微笑,我看见我的村庄。透过我的村庄,我看见我的国家。透过我的国家,我看见其他国家。因为我来自一个选择人作为顶梁石的文明。”
▲6月29日,广东广州,《小王子》立体书吸引读者。(图片来自中新社)
四
飞行不仅给了他新的视野,也给他带来了深厚的友谊和写作的翅膀,小王子或许就在他写给战友的咖啡馆的信纸、餐巾上涂涂画画的小人中慢慢有了日后的形状。
最早的雏形出现在1927年他写给亨利·吉尧梅的信里,他画了两幅画,一幅是正在写信的自己,他说“离开你们是很痛苦的”。另一幅画让人联想到趁一次野鸟迁徙的机会出走的小王子。只是这时候,小王子还飞不远,因为有绳子把他拴在地上。那根小木桩,日后飞行员给了小王子去拴那只绵羊。1933年,他在另一封写给吉尧梅的信中,又画了一幅自画像,“我等你等得望眼欲穿:谁也不能把我从沙丘上拽下来,我站在那里眺望地平线。”这不禁让人想到小王子到地球后为了寻找人,也曾爬上一座山峰极目远眺,他说“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独……”回答他的只有回音……
1939年9月是一个分水岭,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世界大战突然爆发,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圣埃克苏佩里在笔记本上写下:“人类需要和解,而和解需要耐心,需要慢慢来。”作为特派记者访问过苏联和西班牙内战前线的飞行员作家越来越迫切地感受到爱、宽容还有和平的重要性。他的理想是成为“大写的人”,保持独立的人格,守护本我和本真。他既不反对宗教,也不反对共产主义;他既不是吉罗派,也不是戴高乐主义者;他不属于任何政治派别,也不想卷入任何政治风暴,但他一直密切关注政治局势和战争事态的发展。当二战爆发,他投笔从戎,加入法国空军,但很快法国溃败,贝当政府和德军签订停战协议。
1940年底,拒绝“合作”的圣埃克苏佩里乘船到纽约,住在南中央公园的一栋花园洋房里。“我要像一棵橘树,去寻找我的土地。但橘树是无法挪移的。难以更换地方。我只有寻找水源者的本能。但我从来不知该往何处去。我是一棵笨拙的树。”1940年1月27日,他写给皮埃尔·舍夫里埃的信预见了这一难以适应的迁徙,就像小王子离开他的星球,抛下他的玫瑰,开始寻找人生的真谛……但在有五千朵玫瑰的花园里并无法找到小行星B-612上惟一的那一朵,于是回忆蔓延开来,以一种童话和寓言的形式:童年,小椅子,沙漠,狐狸,星星,玫瑰……
五
关于《小王子》一书的诞生,流传最广的说法是圣埃克苏佩里喜欢随手在信纸、菜单、题词、票据、便签上涂涂画画,画得最多的是一个长着翅膀或没长翅膀的小人。1941年某一天,伊丽莎白·雷纳尔(Elisabeth Reynal)——纽约书商的妻子,也有人说是书商欧仁·雷纳尔(Eugene Reynal)本人在饭店里又看到作家在餐巾上画画,于是建议他给他的小人儿编一个故事。
而我更愿意相信这个小人儿和他的遗作《堡垒》(Citadelle)一样,在飞行员作家心中已经酝酿了很久:1940年还在法国南方奥尔孔德期间,圣埃克苏佩里曾给母亲写信,“现在已经经受和经历的危险不足减轻一种沉重的精神负担。唯一能使我精神饱满的源泉,我觉得就是童年的回忆:是圣诞夜的蜡烛味。这是精神,可是现在精神非常空虚,正受着饥渴的煎熬……我本来还可以写,也有时间写,但我不知道还要写什么,因为我的书在我心里还没考虑成熟。这很可能是本‘解渴的书’。”一本童年之书,一本寻找水源、寻找人和人之间理解和和平的书。
而且构建全书故事轮廓的素材和人物早就散见于作者的生活点滴、不计其数的画稿和其他文学作品的字里行间。
飞行岁月,沙漠、故障、星星、夜和孤独,这些都是圣埃克苏佩里熟稔的风景和经历;《南线邮航》中贝尔尼驾驶的飞机编号是小王子居住的小行星的编号B-612;故事一开始撒哈拉沙漠上的那次故障也曾真实发生过,1935年12月29日,圣埃克苏佩里驾驶刚购买的西穆飞机和机械师安德烈·普雷沃试图打破巴黎—西贡的飞行时间记录,结果飞机在飞出去不久就偏离了航向,在到达开罗前坠落在利比亚的撒哈拉沙漠腹地;那个笑声像沙漠里的泉水滋润干渴路人心田的儿童,那个靠着墙默默流泪、无法慰藉的漂亮孩子成了插图里那个满头金发、目光迷离的小王子;商人的形象让人联想到1917年建立公司开创商业飞行事业的拉泰科雷;达喀尔让圣埃克苏佩里见识了猴面包树;妻子龚苏萝的故乡萨尔瓦多给他提供了大小火山……
在书中,小王子最让人感动的或许是他对一朵花的忠诚,而在现实生活中,玫瑰花似乎并没有得到飞行员作家全部的爱。《玫瑰的回忆》是故事的一个版本,其他传记和亲友的见证文字构成了同一个故事各种不同的版本。1930年圣埃克苏佩里从阿根廷回来,带回一本书和一个妻子,《夜航》受到了空前的欢迎,荣膺1931年费米娜文学大奖,而有着萨尔瓦多“小火山”一样倔犟个性的妻子龚苏萝却受到了丈夫家人和亲友的冷落。在阿盖城堡的婚礼上,龚苏萝一袭黑色的婚纱,冷着脸,如一个阴霾的预言。
婚后,圣埃克苏佩里有过很多个温柔的港湾,而美丽的玫瑰也开始用她“敏感多疑的虚荣心折磨小王子”了。小王子就是在一次和玫瑰的争吵之后负气出走,离开了他的小星球,开始流浪。1942年初,“可怜的、完全被抛弃的小龚苏萝”来到纽约,不适应城市的空气,她复发哮喘,书中的玫瑰咳嗽着对小王子说:“是的,我爱你。你对此一无所知,是我的错。那不重要。不过,你也和我一样蠢。希望你能幸福……别折腾那罩子了,我用不着它了。”
所以说《小王子》是飞行员作家“隐蔽的”自传,是童话,是哲理散文。它没有复杂的故事,它强调的只是一些本质的、显而易见的道理,唯其平常,才能让全世界的人接受,也因其平常,这些道理都容易在生活的琐碎里被忽视、被湮灭、被视而不见。
六
1943年在纽约首发、1946年由法国伽利玛出版社隆重推出的《小王子》创造了一个出版神话,成为在全球被阅读和翻译最多也最知名的法国文学作品,在世界各地已售出5亿多册,被2100多名译者翻译成500多种语言,至今全球已出版7000多个不同的版本,其中1000多个是中文版。圣埃克苏佩里创造的“小人儿”风靡全球。“人见人爱,花见花开。”随着《小王子》在世界各地的火热译介和传播,各种插图版、有声书、电子书层出不穷,铺天盖地的周边、文创和艺术改编如火如荼,个性化订制、众筹都迎合了机械复制时代私人或大众的文艺需求和消费心理。
这个现象级IP的世界传播远远溢出了文本和文学研究的范畴(作家的人生和创作轨迹,文本生成和手稿,各种变文、续写和仿作,译介和接受),《小王子》被改编成电影、话剧、音乐剧,跟着小王子学法语,跟着小王子看图识字,跟着小王子数绵羊,跟着小王子一起做游戏……还有小王子展览,小王子主题公园,小王子学校,小王子书店,小王子医院,小王子饭圈现象,各种商业合作和广告运营(全球200多个授权商逾万种产品)……
适合全年龄段阅读的《小王子》属于全世界,小王子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成了一个超越种族、地域、阶级、性别的理想的文化大使,他让世界各地拥有不同语言文化历史传统的人们互相尊重,彼此接近,建立联系。
“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某个地方藏着一口井。”在我们这个时代,在任何时代,《小王子》都是这口永不枯竭的精神之井。(作者为南京大学法语系教授,译作包括《小王子》《人类的大地》《云上的日子》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