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魏荣欢 吕煦宬
实习生出道
实习结束，到底能不能叫“离职”？前几个月，徐悦然发了篇帖子《886了 字节跳动》，跟1000多个赞一起来的，还有关于这个问题的争论。
她有些委屈，明明之前刷到的高赞实习帖都这么写——打码的蓝色工牌，跟公司背景墙的合影，摊着电脑工作的瞬间，以及打满卡通头像遮挡的团队照片，再加上相关标签。这些统一“出道”的模版，被博主当成屡试不爽的流量密码。
用这个大四女孩的话来说，她只是“爱蹭大厂热度的装逼实习生”，爱在网上发疯，恰好被大家喜欢。她讲找工作的心态，要像海王一样，“广撒网，多捕鱼”。实习被她比作“去公司偷师”，笔记末尾会再次介绍自己，“一个在字节、快手待过，拿过美团、小红书、网易、百度等大厂offer的学姐”。
一篇这样的帖子发完，徐悦然眼见着涨粉两千，很快点赞过万。她放出自己在一家大厂做HR的实习经历，开始提建议——大学生都去官网投简历，防止HR在招聘平台挑选简历时，直接初筛砍掉。一番发帖之后，近500条评论多是求助的，尊称她“老师”。
笔记发出半小时内最紧张，如果点赞没有破30，就知道基本火不了。涨到1.5万粉，她不敢随便发了，总怕点赞上不去。帖子只有几十个赞，她干脆隐藏掉——“一个很厉害的学姐”人设不能垮。她也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打造账号，但那篇把结束实习作为离职的争议笔记，让她蹭进了离职博主赛道——靠“离职”的加持引流，更多人愿意当她是“过来人”。
●一位离职博主观察员的总结。源自截图
徐悦然在一所211高校读汉语国际教育，大部分同学选择考编考研，而她从一入学就打定主意，毕业就工作。她总觉得欠家里的，因为从小补习和学费都需要东拼西凑，父母常常因此吵架，在她的记忆中，爸爸一直说养她到18岁仁至义尽。
她想早点打工赚钱，期望进入福利待遇最好的大厂，能像家境好的同学一样，在过生日的时候打扮成公主，有鲜花气球。她从大二开始面试字节实习岗，不通过就另找一家“练级”。去年徐悦然关注到离职博主，其中有位名叫王斌，自称3-2职级的运营管理人员，因业务线调整在35岁被迫离职。
这一类博主着重分享职场干货，与此同时，一切运营手法都可以用上。按照王斌的分享，昵称要带厂名，便于检索和推荐，他还创建了个人虚拟形象作为传播辅助。像以前在大厂一样，他提前对账号内容和之后的方向做了规划——分享职场干货作为切入点，再往大厂共通话题拓展，之后增加高科技领域，逐步扩宽受众。
已发布的前10篇视频，在他开号之前就准备好了，从“1-2晋升2-1要注意的三点”讲起，逐级分析晋升需要具备的能力。流量从第一篇就来了，每发一篇会稳定增长一两百粉丝。十多篇后，他依照以往习惯做复盘总结，发现70%是男性用户。为吸引女性，他又穿插发了一些《离职前哪些羊毛可以薅》的帖子。年龄画像方面，他通过数据分析发现，粉丝多为25岁到34岁之间的职场新人，账号输出的内容刚好填补他们的信息缺失。
徐悦然几乎把他的每篇关于升职笔记都点赞收藏，还要留言提问。不过相比这些，她更爱另一种喂到嘴里的答案。有对夫妻分享离职去云南开民宿，提起之前在大厂如何向上管理——高情商送礼可以选性价比最低的，类似爱马仕的叉子等等。还有怎么嘴甜夸人，徐悦然直接就用上了，比如领导夸她聪明，她接着回，“是正职员工教得好。”
因为张扬的吐槽职场笔记，徐悦然被网友口中的“离职博主第一名”吸引。对方26岁，比她大一届，自称从大厂离职后月入5万，现在账号粉丝近3万。徐悦然想学学怎么赚到5万，点开一篇“教大家点真东西”的帖子，看了半天没懂。
但她向往这个博主的后续——放弃了大厂转正机会和落户指标，短暂失业一两周后，就获得更高薪的半导体行业工作。“她只要一直精彩就会让我相信，哪天我也可以这样走，人生不会完蛋。”徐悦然说。
在自己的账号上，她语气肯定地跟大学生粉丝说，一定要早点开始规划实习，在工作中不懂就问，及时给领导反馈进展。有人质疑了，一个实习生凭什么教人面试？还说她利用信息差包装自己，晒出的成功案例“都是紧急到岗的或者没什么含量的”，“恰烂钱一把好手”。
复刻模版
“很厉害的学姐”，这是徐悦然在去年11月摸索出来的人设。也在那时候，为了让已有的账号定位更垂直，她把自己的迷茫和沮丧写到另一个小号里——在大厂实习，上厕所都是“用跑的”，休息的时候也要工作；每天看各种数据和指标，整理成表格，再去推流。
八个月，小号粉丝又涨到了一万六千多。她同样打上了大厂标签，不避讳使用一些运营方法，认为自己最大的优势就是特别了解受众想听什么，因为自己也是求职大军的一员，但也担心重蹈类似博主的覆辙——靠流量起来又被流量反噬。
打开社交平台，“我离职了”话题下的笔记已经超过167+万篇，有4.3亿次浏览。集中出现的离职博主呈现出几种类型：一类发离职笔记后，开始分享自己更好的职业道路，或美好的生活状态。还有一类用自己的兴趣作为方向，进入旅游、探店、开民宿、搞音乐等更细分的领域。更多博主以分享职业经验开始吸粉，实际上，其中一些人并没有离职，但用了“告别大厂光环”等模棱两可的词汇，或以实习结束定义离职。
还有人直接变成“离职博主观察员”。五月底，张睿的一篇《字节离职赛道挤不进去的我在旁边递水》被8万人围观，他发帖说，计划在账号里观察1000位离职博主，当日就涨了1000多粉丝。
他也在大厂待过，经营了两年多读书号，300多篇笔记也就1000粉。据他了解，大部分出道的离职博主都是曾经在运营或商业化岗位，很少有开发等核心岗位的博主，而真正在认真输出干货的账号只有20%。
●离职博主观察员张睿的“出道”笔记。源自截图
近日离职的大厂员工阿丘，总结过离职博主的套路——离职当日晒工牌和工位，证明身份，录一个“Last day”的Vlog宣告出道。在她看来，头部大厂自带光环，博主靠这个积攒流量后，开始分享职场经验，有人甚至通过咨询或卖课赚钱。阿丘找了些教人运营的账号，都让她从模仿爆款开始，琢磨当下的人想看什么。
她总看到雷同的话术和标题。“漂亮宝贝不干了”“后悔没有早点辞职”“3x岁，放弃年薪百万”——点开里面的正文会发现，职场复盘格式和报告文风明显，从多轮面试进去的不易，到吐槽工作卷到体检指标异常，表达螺丝钉的无意义。“人生是旷野”是最后的感慨，有的还配上一张展开双臂仰望天空的照片。
公众号《青年志》分享过一则案例，一位博主称裸辞后申请到了国外硕士offer，引来两万的阅读量。offer是在他离职前拿到的，而那些健身跑步的文字，也是他在手术康复期写的。“你说辞职之后做手术躺了俩月，这没人看。辞职之后健身跑步提升自己，积极自律，这才是人们想看到的。我没觉得我欺骗了受众，因为我给他们提供了有效信息。”他说。
徐悦然展示出来的路线，最初也只是实习身份，但她去年以小厂的经验，如愿进入某家大厂HR岗继续实习，再到今年五月初拿到字节校招offer。一条可复制的路径成为了“有效信息”，被辽宁大学大二女孩王珍珍当作对标模板。
王珍珍在一个文科专业，去银行实习过三个月，客户经理们抱怨工作不好做了，从原来客服上门求贷款，到现在要去求客户存贷款。她想转到互联网大厂，很早关注到徐悦然的账号，按着帖子说的去官网投简历，跟HR打招呼的时候说“可以立马到岗，一周出勤5天，连续实习六个月”。果然HR回复了。
但她又一次找实习时，500份简历发出去都没成功。她本想收到面试通知后，找徐悦然做599元两小时的辅导，却发现复刻失灵。“大家给了我一个成功的固定公式，但我把自己套到公式里面，发现处处碰壁。”她开始重新思考，是否一定要进大厂。
一些“离职博主”甚至还在职。博主赵子琦的40多个学员里，就有不少。她去年从电商业务线离职，一开始是帮企业代运营账号，分享的经验变成“搞钱笔记”发出后，来了一批还在职的大厂员工想做个人IP——提前发现了“离职赛道”这条后路，他们想要找更省力的方式去复刻。
按赵子琦的说法，那些在职员工流露出对自己岗位的担忧，希望像她这样做博主，搞些钱来平衡离职后的收入差距。赵子琦开始付费指导。不过，有买了进阶课的员工，一年了课都没上——618接着双十一，又到过年，大促活动一个接着一个，抽不开身。
自从辞职后，赵子琦一直冒出回去上班的念头。原本她给自己一年的空档期，创业做自媒体，如今已经超过这个期限。早期的笔记里，她分享了很多搞副业的内容。她逐渐发觉“就是个悖论”，实际无法投入足够的精力，在一篇文章里，她以离职博主的身份，又劝大家不要轻易入场。
“大家都是牛马”
实习的时候，徐悦然晚上11点回到宿舍，会躺在床上，看离职博主的生活到凌晨两三点。开民宿、旅行、高薪跳槽或者专职做自媒体，无论哪种选择都是她向往的生活。
在其中一家大厂，她每天从早上10点干到晚上10点，还是被带她的正式员工认为没有产出，让她把每个时间段具体做了哪些事列在文档里。同时，她又不敢拒绝这位正职琐碎的要求，中午陪吃饭、下楼陪买零食，甚至周末陪剧本杀，一顿晚餐要花掉她四分之一的月生活费。
每次刷到零经验入大厂的帖子，徐悦然也都会点进去，结果发现对方不是在芒果台实习过，就是有相关的创业经验。直到自己3年投了50个岗位，经历10次面试失败后，徐悦然终于知道，可能根本不存在所谓零经验，“大家都是牛马”。
●资料图。源自东方IC
为不确定的未来铺路，这是在职员工王筱蕾开始经营账号的理由。去年年底，她所在的部门全盘调整，她作为小组负责人，也像货架上的商品一样“被挂起”，等待其它部门挑选。今年6月，她发了篇帖子“告别大厂光环，拥抱无限可能”，提到近年来的变化让她思考，要怎么直面自己，但她没有直说，自己其实并没有离职。
无力感在这一两年慢慢入侵她的生活。在她的讲述中，前年，做产品经理的男友被裁，待业四个月才找到工作。月薪三万的朋友去年“毕业”，回了老家，托关系谋到一份教师工作。王筱蕾在互联网工作近10年了，她也羡慕那些做裸辞博主的前同事，四处旅居，看起来自在潇洒。但她在疫情前买了房，房贷在身，她没有勇气直接拿“N+1”离开舒适圈。
两个月前，王筱蕾被调到了另一个部门的小组做负责人。那是全新的领域，客户的画像和需求是什么，王筱蕾要从零学起。她没有时间想太多，等待接手的是个松散的团队——换了好几任领导，同事间任务分配不清，忙闲不均。这段时间，她忙着和下属对齐下半年的规划，接着还要组织团建。
有在职博主的成功案例摆在身边——同事做家居博主，三年粉丝累积十多万。王筱蕾也动了做账号的念头。她以前不玩小红书，被朋友称作“山顶洞人”。最近，王筱蕾的日程被会议填满，凌晨开完，她早上六七点爬起来，编辑账号新文案——教大家怎么“美得毫不费力”，具体从护肤、身体、精神等方面着手，让大家学倒立美容法，促进血液循环，还要每周做两到三次力量训练和有氧。
作为一个擦边离职博主，她发过不同主题的帖子，封面从四宫格拼图换成个人正装照，试探流量走向——分三期更新的“职场升职记”，不如随手发的生活照流量高。男友分析原因：告诉大家不用逼自己，多点松弛感，更能戳中情绪点。
“月薪三万很好，但老娘不干了。”这种给够情绪价值的画风，徐悦然很喜欢。她相信这就是博主们的真实生活，“把大厂的这些东西全部都不要了的状态，也给了我一些勇气。”
她追更的“离职博主第一名”，在多篇系列离职笔记中安慰应届毕业生，如果找不到工作，千万不要怀疑和责怪自己，完全可以辞掉不开心的工作。另一个她追更的干货博主王斌，一个多月积累到4000多关注。徐悦然发的两篇爆款笔记，带来了同样的粉丝量。
她也在两个月前成为字节正式员工。徐悦然转变了思路，觉得不必终身打工，以后可以自己创业做一个真正的离职博主，不过首先要先进厂，“祛魅要先拥有”。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