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对于20岁的张恨水而言,是怅惘且幻灭的一年。
这一年距离张父亡故已经两年。家庭经济支柱坍塌后,张恨水一度失学在家。当他好不容易考进了苏州蒙藏垦殖学校,学校却因战事停办。
求学心切的张恨水来到了南昌的补习学堂备考大学,却不堪经济上的压力。他先后又辗转于汉口、上海谋生,几经奔波后大病了一场。心灰意懒的张恨水灰头土脸地返回了安徽的家乡潜山。
寡母戴氏看出儿子闯荡之心不死,盼其早日成家,于是托了媒人说亲。她不曾想到,正是这个小小的决定,悄然改变了三个女人的一生。
新婚之夜,当张恨水满怀期待地揭开新娘的盖头,他不禁吃了一惊,眼前的女人哪里是母亲口中模样周正的佳人小姐,明明是一个裹着小脚,宽脸塌鼻的“丑姑娘”。张恨水意识到自己的新娘被“掉了包”。
原来那一日,戴氏经媒婆介绍,前去徐家牌楼相儿媳。在戏台下,她见到两个姑娘并肩而坐。媒婆一指,戴氏就看到了其中那个眉目清秀,模样可爱的徐家小妹,甚是满意,很快和徐家定了亲。
可到了结亲那日,媒人却从中作梗,把原本漂亮周正的徐家小妹换成了嫁不出去的徐家大姐。才子佳人梦碎的张恨水觉得受了愚弄,连夜出逃。
张恨水和徐文淑新婚照
次日,家人在五六里外的天明山找到了他。一切木已成舟,戴氏含泪向儿子表达了歉意,并许诺他将来有了意中人可另娶一房。对此,张恨水只好默默接受这份母亲送他的“礼物”。
大概是源于这种被欺骗的屈辱感,张恨水对第一任妻子徐文淑始终没能产生感情,哪怕这个女人勤劳孝顺、贤良淑德,深得了一家老小的喜爱。婚后不久,张恨水毅然再次北上闯荡,把甚至没有和自己的圆房的徐文淑留在了老家。
关于这段婚姻难以开花结果的真正原因,张恨水在多年后一篇名为《妻的人选》的杂文中写得十分明了:
“绿荫树下,几个好友,谈至择妻的问题。有人说,要美丽的,我以为不如赏花。有人说,要道德好的,我以为不如看书。有人说,要能帮助我的,我以为不如买架机器……我说总而言之,要一个能了解我的。”
可是,婚姻中的“了解”,真的有那么简单吗?张的第二段婚姻就是一个给他当头一棒的例子。
张恨水与民国女明星
02
1923年,经过四年打拼的张恨水终于在京城站稳了脚跟。当时他专为《申报》和《新闻报》撰稿,收入不菲,不仅个人生活有了保障,还得以负担家中弟妹的教育费用。只是身在异乡的他,每到夜晚或生病的时候就很不是滋味。
于是,张恨水来到了北京的贫民习艺所,在交了一笔赎金后收留了一个身世凄苦的16岁女孩。女孩是四川人,乳名招娣,长相俊秀,生于一个贫苦家庭,父亲是挑卖江水的苦力。四五岁的时候,招娣被拐卖给上海的一户杨姓人家当丫鬟,后随这家人来到北京。
杨家人待招娣动辄打骂,很是刻薄,不堪凌辱的招娣逃离了杨家,而后投奔了专门救济妇女的贫民习艺所,学点简单的手艺维生。
对于这样一个苦水里泡大的孩子,张恨水不免由怜生爱。而招娣也为遇到这样一个颇为才情,又能让他衣食无忧的恩人感到满足。不久后,二人成婚,张恨水为招娣改名胡秋霞,“秋霞”二字取自《滕王阁序》中“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慧境。
婚后生活中,为人善良直爽、淳朴而有活力的秋霞很得张恨水喜爱。在秋霞的照应下,张恨水的饮食起居大大改观,并进入了一个文学创作的巅峰。期间,张恨水不仅有《春明外史》《金粉世家》《啼笑因缘》等一批代表作问世,还相继发表了《荆棘山河》《交际明星》等十余部中长篇力作。
闲暇之余,秋霞喜欢坐在张恨水身边,安静看他写作。而工作之外的张恨水不仅常带着秋霞去听戏观影,还煞费苦心地教她念书,“他手把手地教她握笔,从描红模子开始,每天认几个字”。秋霞非常聪明,很快就学会了自己的名字,已经能粗读报纸和张的小说。
1924年,小说《春明外史》连载后,张恨水成了名噪京都的文坛红人。紧接着,秋霞又为他生下了大女儿,生活愈发温馨顺意。
但是日子到了1925年,两人的感情却急转直下。起因是在这一年,张恨水把母亲和全家都接到北京,徐文淑也随同前来。一大家子人共住在宣武门东大街的一间四合院里,三世同堂。
张恨水在北平的旧居
03
对于张恨水而言,家人的到来满足了他心中对大家庭温暖的渴求,同时也挑上了一副常人不可想象的重担。
当时,张恨水的大妹刚刚考取了北京女师大,两个弟弟同时在上私立大学,小妹又要念高中,一家人的生活成本极高。为了负担这笔庞大的支出,张恨水白天在家写小说,晚上还要去报馆编报。忙碌的生活减少了他和秋霞的相处,也冲淡了二人的感情。
与此同时,戴氏因为同情原配徐文淑的隐忍和付出,特别希望张能和她有一个孩子。母命难为,张恨水不得不出入徐文淑的房间。只不过关于这一点,胡秋霞还是深明大义的,她十分理解原配的苦楚。
但是在此期间,徐文淑连生两子,全部不幸夭折。她自觉愧对丈夫,便对秋霞的孩子视如己出。秋霞的第二个孩子张小水出生时,因为是小产,落地不哭,徐文淑当即解开贴身衣裳,将婴儿“焙”在自己胸前,才救下小水一命。直到晚年,张小水还感激地说:“我的命是大妈妈捡来的。”
生活中,胡秋霞与徐文淑相处融洽、以姐妹称之,一度传为学界佳话。然而,日子久了,张恨水还是觉得自己和两个妻子之间存在以一种文化和心灵上的裂痕,这让他时常孤独。
张恨水伏案写作
直到1931年,36岁的张恨水在北平的一场赈灾义演上认识了16岁的春明女中学生周淑云。这个动作优美、唱腔惊艳的女孩,一下子吸引了爱好戏剧的张恨水。
巧合的是,戏台之下,张恨水得知这个女学生不仅爱唱京戏,而且还是自己的小说迷。共同的兴趣爱好让两人聊得越发投机。心动之余,张恨水坦白了自己的婚姻情况,并且表示自己不能与两房妻子离婚,理由是她们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生活依靠。
但是周淑云并不在意,反而越发觉得张恨水具有男人的担当。于是,周淑云不顾母亲的反对,也不计张家给她的名分,毅然嫁给了大了自己将近20岁的张恨水。
面对丈夫执意再娶的事实,胡秋霞一气之下,她撕碎了二人以前的照片,扬言要离婚,甚至跑到周家大吵大闹。但最后在家人的劝说之下,胡秋霞还是为了三个幼子选择了妥协,自此常借酒浇愁。
而另一头,对张恨水来说,他和周淑云的结合,是三段婚姻中唯一一段爱情。周淑云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圆了他埋藏多年的才子佳人梦。
张恨水与周南
04
婚后,张恨水为周淑云改名周南,“周”、“南”二字取自《诗经·国风》。而自此,周南便放弃了学业,她待在张恨水为她购置的宅院里全心照顾丈夫。闲暇时她读唐诗、学绘画、练书法,偶尔也与张恨水来段京腔对唱,两人堪称琴瑟和谐。
不久后,两人迎来了第一个儿子张二水。小儿晚上不爱睡觉,而周南习惯早睡。于是,她常将孩子送到丈夫怀里,自顾去睡觉。张恨水只得一手抱孩子,一手写作,儿子一哭,他不急不恼,只是耐心哄着,不忍打扰妻子。
到了1937年,二人恩爱的夫妻生活在纷乱的战火中戛然而止。抗战爆发后,张恨水把一家人送回了安徽老家,只身去重庆办报。周南因思念丈夫,在兵荒马乱的年代带着两个幼子历经艰险,千里寻夫,才换得一家团聚。
张恨水、周南和他们的第一个孩子
在重庆的八年时间里,一家人住着透风又漏雨的三间茅草房。遇上连雨时节,锅碗瓢盆挨着摆满地。日子很艰难,但是只要和丈夫在一起,周南甘之如饴。她承担一切家务,亲自养鸡喂猪,猪崽不安分,她担心会打扰丈夫写作,每天天不亮就把猪撵上山坡,傍晚再赶回来……最穷的时候,她和张恨水只能吃糠咽菜,周南也毫无怨言。
1949年,好不容易挨到新时代来临,张恨水却突发脑溢血。为了给丈夫治病,周南变卖了所有首饰,以及张恨水为她在北沟沿购置的大宅子,与徐文淑、胡秋霞同住并共同照顾张恨水直到丈夫痊愈。
生活的几次变故将周南折磨得愈发体弱。1956 年,她被检查出患有乳腺癌,动过两次手术后,肉眼可见地消瘦、憔悴。在与死神搏斗了三年之后,周南还是在痛苦中辞世了。
张恨水将其安葬在八宝山墓地,又请好友左笑鸿用隶书为她写下碑文“故妻周南之墓”。周南的死,对张恨水打击很大,他长时间沉湎于丧妻的痛苦难以自拔,常常独自一人乘坐三轮车去往八宝山墓地,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
那段时间,张恨水为周南写下了近百首情真意切的悼亡诗,其中一首写道:“深山日永绿松阴,聊发豪音我作琴。只是—场春梦破,画像双瞳出泪痕。”
晚年张恨水与儿孙辈
05
纵观张恨水这一生的三段姻缘,他最炽烈的爱始终只属于周南。站在世俗道德的角度,他对前两任妻子似是无情,但是过往细节却证明,张又是一个深情到了骨子里的男人。
年轻的时候,张恨水虽然在北平城娶了胡秋霞,却从未想过要遗弃那个远在老家黄土岭的村妇徐文淑,而是将她接来共享更好的生活。他不爱徐文淑,却也尽职尽责地养了她一辈子。
张恨水不仅在家乡潜山为徐文淑添置了房屋和田产,还在分居期间按时给她寄生活费。即使在抗战的艰苦岁月里,他仍不忘从微薄的收入里拿出一部分,每月寄往老家。对此,徐文淑一直心怀感激,常对人说“我嫁了个摇钱树呢。”
1958年,徐文淑在安庆脑溢血去世,张恨水因病不能出行,但煞费苦心地命儿子张小水带了七百元钱,千里奔丧,护送徐文淑的灵柩回到老家安葬。
徐文淑
对于第二任妻子胡秋霞,张恨水也一直抱以同样的歉意弥补。自从他娶了周南后,胡秋霞便带着孩子搬出了张恨水在北平的四合院。但是张并没有顺风挂帆,任其离去,而是每月定时去看望胡秋霞。
但凡去了,张恨水就会带着胡秋霞母子下馆子。饭桌上,张恨水总是让胡秋霞点菜,自己不吃,却忙着给妻子儿女们布菜。哪怕是在三年困难时期,张恨水依然月月去看望胡秋霞母子,尽管囊中羞涩,带妻儿下饭馆却是他不可省略的规定动作。
张恨水一生有过三段婚姻,膝下共有子女13人。关于父亲的姻缘,他的子女评价不多,但都在很大程度上肯定了张恨水的人格:
“作为子女,我们不愿意用世俗的尺子去衡量父亲更爱他的哪一个妻子,我们只能说,父亲的人性是丰满的、仁慈的,充满了温情和善良。”
这也是我在写下张恨水的婚姻故事后,对他的评价。我想,作为一个男人,张恨水是幸运的,他这一生遇到的三个女子,都把毕生最炽烈的爱赠予了他;同时,张恨水又是不幸的,他未能在正当年的时候遇见毕生所爱,以致自己的婚姻也成了他笔下的“啼笑姻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