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巴黎奥运会开幕前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中国短跑名将苏炳添突然宣布自己将缺席巴黎奥运会田径比赛。
苏炳添对媒体表示,由于比赛和训练不够系统,世界田联的世界排名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名字,虽然自己一直全力备战,但仍然发现自己身体状况不太好,无法再为接力队创造优势。在一片唏嘘中,有观点认为,正是因为东京奥运会推迟,使得巴黎奥运会只有3年备战周期,最终导致苏炳添没能实现再战一届奥运会的梦想。
2020年,本该如期举行的东京奥运会受新冠疫情影响被迫推迟一年,使得本届巴黎奥运会备战周期只有3年。这种不同以往的备战节奏,给中国奥运军团带来前所未有的挑战。但也正因为周期缩短,让一些运动员有了再战一届奥运会的机会。
7月13日,巴黎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成立动员大会在北京举行。图/新华
老将
“当东京奥运会史无前例宣布延期决定时,业内普遍认为,一场不可避免的大调整就要来了。”首都体育学院前校长钟秉枢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说。
按照中国现行的体育制度,运动员是依照奥运会、全运会为周期进行训练和比赛,教练员会针对四年一届的奥运、全运周期有序安排训练计划,调整优秀运动员的“生物钟”,使其在奥运会、全运会当年可以表现出最好的竞技水平状态。
除了运动员的训练和比赛受影响外,体育的其他延展领域,例如运动队的工作合同履约,各赛事的品牌商业赞助体系、营销推广、传播报道等领域,都需要全盘调整。
钟秉枢回忆,在东京奥运会推迟后,国家体育总局曾召开专家会议进行研究。与会专家认为,鉴于以往瞄准2020年7月的训练节奏和心理建设被打乱,运动员、教练员处于精神紧绷状态下的情形还将延长一年,或将导致思想上倦怠、松懈,一些为东京奥运会调整状态的运动员很可能将错过其生涯巅峰时刻。
站在当时的角度,钟秉枢认为,一些年龄上接近退役边缘的运动员,在延长的一年内的伤病防治、体能保持、家庭关系等都会受到很大影响。尤其是已婚、已育的队员,面临的挑战和压力更大,但运动水平提升的可能性则不大,多维持一年的高水平训练非常不容易。
最终在东京奥运会上,中国奥运代表团获得出色的成绩。
随后,陕西全国运动会(全运会)在2021年东京奥运会后接踵而至,2024年巴黎奥运会的备战周期就只剩下3年。
体操世界冠军尤浩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了运动员群体的普遍心态。尤浩认为,按照过去的节奏,运动员先艰苦备战奥运,奥运结束之后需要再为全运会咬牙备战一年,这就需要运动员连续两年轮番冲击竞技状态的高峰。
“过去来看,奥运和全运之间这一年,运动员备战压力依然很大,所以往届全运会,不少运动员在完成任务后一下如释重负,状态就‘掉’下来很快,一些运动员也许伤病没严重到不能练的程度,但选择退役的也不少。”尤浩说。
东京奥运会推迟,导致2021年奥运会和全运会在同年举行。在尤浩看来,正是因为奥运会、全运会间这一年的备战期“提前度过”,使得部分运动员有了再战一届奥运会的打算和勇气。
通过梳理巴黎奥运会中国各项目参赛名单可见,本次中国代表团缺少了16位东京奥运金牌得主,例如射击运动员庞伟、乒乓球运动员许昕、跳水运动员王涵/施廷懋等,均因在各自项目中年龄过大无缘再战巴黎。不过,绝大部分参加巴黎奥运会的运动队仍然保留了核心骨干,像击剑运动员孙一文、体操运动员刘洋、赛艇运动员陈云霞/张灵/吕扬/崔晓桐、女子铅球运动员巩立姣等,仍选择继续出战。倘若东京奥运会没有推迟并与全运会重叠,这些老将是否还有意愿继续参加巴黎奥运会,会有更多的变数。
巴黎奥运备战期间,多位国家队运动员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世界体坛各个运动项目的正常秩序在2021年、2022年开始逐步恢复正常,几乎所有奥运项目在奥运前一年都进行了单项世锦赛。杭州亚运会的举办,也成为中国运动员巴黎奥运会备战周期中的重要“杠杆”,刺激各项目运动员保持紧迫感。
体操运动员尤浩(左)、肖若腾。图/视觉中国 受访者提供
伤病
心态方面,三年备战对于大部分运动员而言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一件有利于运动生命保持的好事。但对于那些在东京奥运会前后遭遇大伤的运动员而言,备战期相较于正常奥运周期缩短一年,则极具挑战。
“如果把每名国家队选手视作一辆汽车的话,每到一个重大比赛的结束,这辆车就应该回到车库进行一番修整,换零件、换轮胎、加机油……”东京奥运会体操全能银牌得主肖若腾对《中国新闻周刊》幽默地打了个比方。
在2021年全运会结束后,肖若腾对身体进行了一次全面评估。综合来看,常年积累的肩伤影响到了吊环、单杠、双杠的发挥,手腕的伤病影响鞍马的表现,而脚踝的伤病对于自由体操和跳马项目来说都是重大隐患。
“哪里都是伤,哪里都要治疗,如果都做手术,肯定赶不上巴黎奥运会。”最终,肖若腾决定对肩部进行保守治疗,手腕通过调整控制鞍马训练量去减少伤病带来的影响,脚踝的伤病则通过手术进行治疗,取出碎骨片,将软骨敲碎让它重新生长。
肖若腾回忆,脚踝手术顺利完成,两三周便可以正常行走,但是恢复系统训练则非常缓慢,因为长年累月的训练使得受伤的部位受到更大冲击力。
身体大修,养伤一年的肖若腾,于2023年才重回国家队进行系统备战,奥运周期缩短带来的困难就凸显出来。一年没有正常地系统训练,让肖若腾背负了较大的心理负担,导致杭州亚运会鞍马比赛产生失误从器械上掉下来。那段时间前后,肖若腾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出现在巴黎奥运会赛场上。
“过往的奥运周期,我的训练思路是可以有些容错率,而现在则是要尽量降低出现偏差的概率,同时不能再超负荷地训练,要更合理地去安排训练计划,提升训练效率。”最终,转变训练思路的肖若腾还是在选拔赛上拿出了优质的表现,赶上了巴黎奥运会的末班车。
和肖若腾相似的,还有击剑运动员孙一文。孙一文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自己在东京奥运会团体赛时受了大伤。“从骨盆到膝盖,都是损伤状态,后来伤病最严重时,一度都弯不了腰,也不能久坐。我原来弹跳很好,但当时单脚跳都做不了。队医带我跑遍了北京各大医院,医生让我动手术,但由于时间原因,就决定保守治疗。”
阔别国际赛场一年时间,孙一文的世界排名一度跌到第95位。虽然身为东京奥运会冠军,但巴黎奥运会的参赛资格需要重新参赛争取。孙一文曾考虑过退役,但是东京奥运会决赛“一剑封喉”的美妙绝杀后,孙一文在剑道还想要追求更多。
2023年的一场国内击剑比赛中,孙一文复出的“痛点”凸显。因为脚踝支撑不住,孙一文一个趔趄坐到了地上。她明白,自己的体能出现了很大问题,身体还是没有达到理想的状态。
因为备战期缩短,孙一文不仅需要尽快调整身体,还需要调整心理。过去,她都是以高排名种子选手参加比赛,但是因为伤病远离赛场后,需要从预赛开始打。对于奥运冠军来说,这种落差让孙一文一度很难适应。
曾有体育学者撰文表示,运动员的心态会随着取得成绩的高低而发生转变,往往高水平运动员更容易出现心态脆弱后带来的崩溃情况,而这样的情况发生后,只能通过运动员自身的调节和意志品质的控制来干预,外界能给予运动员的帮助很少。
但孙一文并未停止前进,她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在备战期间,自己只有一个信念,就是“去巴黎,战胜东京奥运会时的那个孙一文”。
击剑运动员孙一文(左)、三人女篮选手王丽丽。图/视觉中国
相比起肖若腾和孙一文,中国三人女篮选手王丽丽遭受的是更严重的伤病。对于篮球运动员来说,膝盖前十字韧带断裂有可能终断职业生涯。
随队在东京奥运会拿到铜牌,又参加了全运会后,王丽丽对于自己参加巴黎奥运会展现出极大的乐观心态。
但就在2023赛季国际篮联三人篮球女子系列赛年度总决赛,王丽丽在中国队与法国队的比赛中落地后意外受伤。2016年就断过的那根韧带,再度成为她的“阿喀琉斯之踵”。那时距离巴黎奥运会开赛,还有十个月。篮球业内认为,缺少了个人能力突出的王丽丽,中国三人女篮很难在巴黎冲击奖牌。
“刚做完手术的时候,心理上非常煎熬,不能跳、不能跑,甚至都不能很快地走,情绪很复杂。但也几乎是从我受伤那天、那一瞬间开始,我就在计算康复和复出的时间。我这个年纪恢复起来,肯定没有年轻球员快,但如果不是心中的目标和奥运梦想,可能我走不到现在。”王丽丽对《中国新闻周刊》回忆。
前十字韧带断裂的恢复,相当于腿部力量从零开始“重塑”,韧带需要通过压腿一点点生生拉开,否则即便是通过手术完成连接,新韧带也无法支撑腿部完成正常动作。
王丽丽回忆,这个过程会伴随着真切的撕裂疼痛,所有流失的肌肉都需要通过不间断的力量训练,一块一块重新长上。
倘若巴黎奥运会的备战时间更长一些,王丽丽或许能更加平静地接受伤病,但正是奥运会临近,自己却倒下了,这让她产生不少思绪。她认为这是老天爷在和自己开玩笑,一切都不真实。
最终,凭借坚韧和自律,队友、教练的不懈支持,王丽丽的康复过程好于预期。王丽丽回忆,在今年5月赴美国康复的阶段,感觉自己的腿几乎达到了出场要求。
6月举行的国际篮联三人篮球联赛武汉站是王丽丽的复出首秀,阔别赛场9个月的王丽丽携手队友以5场全胜的战绩夺得分站冠军,这也是中国三人女篮本赛季的首冠。这个冠军,也意味着中国三人女篮的整体实力和战术配合,在巴黎奥运会的前夕逐步重回巅峰。
规则
对于部分运动员来说,这特殊的三年备战中真正影响运动生涯的是,自己备战奥运会,项目突然没了,改练其他项目也来不及了。
在东京奥运会前,国际奥委会作出决定,从巴黎奥运会开始,女子帆板RS:X级被水翼帆板项目取代。作为东京奥运会女子帆板RS:X级冠军,中国运动员卢云秀自动失去了巴黎奥运会“门票”无缘卫冕,随后改练水翼帆板也未能如愿入围巴黎奥运会。
不仅如此,中国奥运军团的“夺金重仓”举重项目,也在巴黎奥运会迎来“大改革”,总金牌数从14枚减至10枚,同时每个国家或地区最多只能有男子3人、女子3人参赛,每个级别最多只能有一人参赛。这意味着,即便男女共6人夺得全部金牌,中国举重队也无法复制东京奥运会的辉煌。
规则的改变,让中国举重队必须以实力最强、夺金把握最高的级别作为首要的考量标准,队内选拔赛中不同级别选手都要展开“内卷”,最终谌利军、汪周雨两名东京奥运冠军受限于新赛制而遗憾落选。
东京奥运会体操冠军,“吊环王”刘洋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巴黎奥运周期,体操项目的很多规则也变了。一方面,体操各单项难度动作分值有些调整,我之前有些成套动作难度分值就降低了,所以根据规则变化,我要确保自己的成套动作依然保持高难度高起评分,同时也要细抠动作,减少扣分点。”
6月28日,备战中的体操运动员刘洋。摄影/本刊记者 富田
另外,巴黎奥运会体操男子团体赛赛制也进行了改革。新规则要求各队男团选手必须拥有更强的“多面手”,这对于刘洋在团队中的贡献考验巨大。“备战东京奥运会那5年,按当时的规则我是每天自己一个人练吊环,少数动作翻来覆去地练感觉挺孤单的。这次备战巴黎奥运,我除了强项吊环,还要储备自由操、单杠、跳马等项目,并开发新难度,孤单是不孤单了,但也不得不在比较大的年纪学习新动作,3年周期在这个时候就显得很紧迫,挑战很大。”
后浪
巴黎奥运周期缩短为3年,坊间有声音表达了担忧,认为这不利于新人成长,部分运动项目完成新老交替或会出现障碍。
巴黎奥运会前,多支运动队在交流中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各运动项目都在按照既有节奏和项目规律特点,完成各自的“新陈代谢”,3年周期是否不利于新人成长,不能一概而论。
从数据可以看出端倪,巴黎奥运会中国体育代表团名单中,首次参加奥运会的有223人,占运动员总人数的55%。虽然核心骨干和冲金重点选手还是不少有经验的老将,但不少队伍年龄结构已然在发生改变。尤其是中国传统优势项目,如射击、举重、跳水、乒羽,派出新人出战奥运,照样“敢赢不怕输”。
在中国乒乓球队,许昕、刘诗雯离开后,梁靖崑是这支“奥运金牌之师”的新面孔;中国跳水“梦之队”阵中,陈艺文、昌雅妮、龙道一、杨昊和练俊杰将在巴黎迎来奥运首秀,其中陈艺文和昌雅妮在女子三米板项目上既是“一时瑜亮”,也是双人搭档;中国举重队中,23岁的刘焕华今年4月以刷新世界纪录的成绩赢得男子102公斤级挺举和总成绩两枚金牌,罗诗芳则刷新了女子59公斤级总成绩世界纪录……
上图:乒乓球运动员梁靖崑。摄影/本刊记者 何蓬磊
中图:7月22日,跳水运动员陈艺文、昌雅妮在巴黎开展适应性训练。图/视觉中国
下图:6月28日,训练中的体操运动员张博恒。图/新华
作为中国体操男队的“新人”,张博恒事实上早在东京奥运周期延期的一年就已经开始崭露头角,虽然最终未能进入东京奥运会的名单,但中国体操界一致认为,在巴黎奥运周期,具有年龄优势的张博恒一定是团体赛的领军人物。
张博恒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虽然没有去成东京,但我也算完整备战过一届奥运会,包括期间的队内测验我也全都参加过,比赛经验得到积累,知道什么节点应该着重哪些训练细节,因此这对未来发展不是坏事。”
在巴黎奥运备战周期,张博恒连夺2021年体操世锦赛全能冠军、2022年体操世锦赛团体冠军、2023杭州亚运会男子全能冠军。尤其是在杭州亚运会,张博恒以89.299分的超高分,成为当前体操新规则下首个突破89分大关的男子全能选手。巴黎奥运会上,张博恒堪称男子全能的夺冠热门。
中国射击队历来也是“新人辈出”。东京奥运会冠军中,除了庞伟主动退役之外,杨倩、杨皓然、张常鸿三大名将落选,亦从侧面展现了射击队内部竞争的激烈程度。
巴黎奥运会中国代表团的首金,有可能诞生在10米气步枪混合团体项目上。该项目上,中国射击队全是勇争潮头的“后浪”。其中,不满18岁的黄雨婷在巴黎奥运周期大放异彩。在去年的杭州亚运会上,她一举夺得10米气步枪女子个人、女子团体、混合团体三枚金牌,当时她还是射击队里年龄最小的队员。在前不久刚刚结束的两站世界杯上,黄雨婷逆转夺下慕尼黑站女子10米气步枪金牌,同时她与盛李豪搭档,包揽了两站10米气步枪混合团体冠军。
上图:气步枪赛事中的黄雨婷(左)、盛李豪。摄影/本刊记者 田博川
下图:5月19日,在巴黎奥运会资格系列赛上海站的比赛中,中国霹雳舞队教练、法国传奇霹雳舞者穆尼尔·比巴(左),与获得霹雳舞男子组亚军的亓祥宇合影庆祝。图/新华
除了黄雨婷/盛李豪这对“老搭档”外,中国射击队还将派出巴黎周期同样表现出色的韩佳予/杜林澍参赛,组成“双保险”。此外,韩佳予和杜林澍还是本届奥运会中国步手枪射击队参赛项目最多的选手,他们还将分别参加男、女10米气步枪和男、女50米步枪三姿的比赛……
奥运会新兴项目中,滑板、攀岩、霹雳舞、自由式小轮车更是新人涌现。年仅11岁、此次中国代表团参赛名单中年龄最小的郑好好就出自滑板女子碗池项目;在首次入奥的霹雳舞项目中,中国的3名参赛选手中有两人未到20岁……
特殊的三年奥运备战周期,某种程度上影响了运动员的“生物钟”和部分训练、比赛的计划,但是中国奥运代表团不少项目运动员仍然对《中国新闻周刊》表示,“没什么可怕的,干体育的从来不怕挑战”。
发于2024.7.29总第1150期《中国新闻周刊》杂志
杂志标题:巴黎奥运会的“特殊备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