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洪岳 杨守森
其一，莫言的作品，虽广泛吸取了意识流、戏化、审丑、魔幻等西方现代或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技巧与视角，但与以“非理性”为主导特征的西方现代主义，以及沉溺于语言能指的狂欢与文字游戏的后现代主义截然不同，不仅继承了“五四”时代即已形成的反抗人性压抑、向往个性解放、抨击专制奴役之类的现代文化精神，而且自具超越时代、超越民族的忧思人类苦难和生存困境的博大世界视野，从而创建了自己内涵深广的文学世界。以具体作品来看，如《红高粱家族》中对于民族血性与人类生存意志的表达；《食草家族》中四老妈对于女性自由观和幸福观的追求；《酒国》中对腐败官僚的痛恨与人类堕落的惋惜：《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蛙》中对生命尊严的维护等。莫言小说中的人物，也不同于西方现代、后现代小说中所表现的潜意识的、碎片化的、文本化的符号能指式人物，而是我们民族自近代至今的生活世界、生存世界中充满爱恨情仇的鲜活人物。比如，《红高粱家族》中体现出齐文化血性气质的土匪余占鳌、罗汉大爷、“我”奶奶，《檀香刑》中将杀人达至艺术化的刽子手赵甲，《生死疲劳》中冤魂不散的地主西门闹，《蛙》中在执行计划生育政策时内心一直涌动着矛盾冲突与痛苦忏悔的乡村医生“姑姑”等。
其二，莫言在接受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影响的同时，亦注重继承中国传统文学的艺术手法，如在许多作品中普遍可见的散点透视的叙述视角、故事情节中“志异”式的奇幻陡转、聊天式的语体、注重意象营构，等等。更为重要的是，莫言亦充分吸取了中国传统文化与本土民间文化、地域文化的营养。其小说中天马行空、汪洋恣肆、怪力乱神的想象力，即与莫盲所秉承的齐文化与高密地城文化、民间文化中的血性刚勇、敢作敢为、灵物崇拜、绮丽浪漫的传统有关；在《檀香刑》中，会叫人感动于中国式英雄人物的威武不屈、视死如归；在《丰乳肥臀》中，母亲上官鲁氏与上官金童的形象，会让人感受到深隐着民族文化积淀的地母原型与赢弱不堪的小男人原型意味。正是这样一些质素，使莫言的作品，从形式到意蕴，都体现出中国风格与中国气派，都体现出真正属于自己民族的“中国现代主义”特征。
其三，莫言的作品，不同于其他一般中国现代主义文学，他找到的是与自己的天赋、个性与人生经历一致的现代主义创作原则。他创作的原动力是他作为一个农民之子曾经有过的饥饿、孤独、恐惧之类的人生苦难，因而他的作品中的复杂意蕴，就绝不是那种西方式的、刻意的哲学思考的产物，而是源于个人深切的生命与人生体验，以及对身处其中的中国乡村社会与自己感同身受的中国农民生活的体认与感知。正是这些，使莫言能够将现代主义艺术追求与乡村生活很融洽地结合在一起。如在《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生死疲劳》这样一些或是直面乡村的激烈矛盾冲突，或是意在揭示中国乡村历史苦难的作品中，虽亦多见幻觉与写实交织、意识流与荒诞融合之类的现代主义手法，但这些手法，只是为了更淋滴尽致地表现中国农民的真实生存状况，更为有力地抨击社会现实中的丑陋与邪恶，更为深刻地反思中华民族的历史灾难。作者认为，正是经由这样一些作品，可以更为清楚地看出，莫言从根本上改造、重构和超越了西方现代主义，超越了近半个多世纪的中国同行，开拓了一条以现代主义手法和原则来描写中国乡村和农民的文学之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