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言天地是吾师渐江的寒山与寒梅

北京日报客户端2024-03-25 15:47:21  99

▌王秉良

明末清初画家渐江以家乡的一条江为号,是因为对这江山爱得深沉。

渐江,就是新安江,它流下去是富春江,再流下去是钱塘江,这条江,氤氲着流泻不尽的诗意。当他深爱的江山变换了主人的时候,他也披剃为僧,改换衣装,守住天地间的寒山瘦水,也守住了清冷贞白的心。

清代渐江《黄山图册》之白砂岭

清代渐江《梅花图》

江山寒客

渐江本名江韬,字六奇,这个名字就蕴含着托志于建功立业的意思。韬就是韬略,“六奇”,是指汉丞相陈平辅佐刘邦,平生献出的六出奇计。渐江的一生,也曾从戎杀敌,在时势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时,他无力建立陈平那样的功业,只能眼看着家国沦亡,做一个逃世者,在画中寄寓心声。

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年),渐江生于安徽歙县东关桃源坞,后随父、祖入籍杭州,考上了“杭郡诸生”。后来祖父、父亲相继离世,家道中落,他就随母亲返回歙县故乡。歙县毗邻黄山,新安江流经县域,是徽州文化的发源地,也是徽墨、歙砚的主要产地,明山秀水,人文荟萃。渐江因家境贫寒,又值乱世,一直没有婚娶。清顺治二年(1645年),清兵一路南下,打到了徽州。徽州人金声和弟子江天一号召士民抗击清兵,36岁的渐江也从戎保卫家乡。到了9月份,御史黄澍降清,徽州城破,金声、江天一被俘身亡。此时,唐王朱聿键在郑芝龙等人的拥立下,已经在福州称帝。渐江就随师辗转到了福建。次年,郑芝龙降清,隆武帝殒命。渐江流落到武夷山中避难,靠吃野菜、野果度日。他在《与程蚀庵》信中说:“入武夷,居天游最胜处,不识盐味且一年。”

穷途末路之下,渐江在武夷山落发为僧,皈依古航道舟禅师,取法名弘仁,号渐江学人。42岁时,渐江返回南京,5年后又回到故乡歙县,先住在太平兴国寺,后移居披云峰下的五明寺安身,名其居室曰“澄观轩”。他本是一个儒生,如果在太平时节,他也会应科举、求功名,或者娶妻生子,和文朋诗友诗文酬唱,过宁静的日子。可是,命运让他置身于一个变乱的时代,儒者的操守,让他不能屈膝于新朝,所以他选择入山避世。南朝刘宋的宗炳曾有“澄怀观道”的名言,渐江逃离俗世,也是在一边安抚自己的心,一边用一双冷眼,看世上的无常变化,解悟其中蕴含的天道

宋亡后,遗民郑所南写了《心史》,用铁函封存后沉到井底,直到明末才被发掘出来重见天日。屈大均说:“心存则天下存。”这耿耿不灭的浩然之气,仍足以激励千千万万的后人。抗争中牺牲的人成为“义士”,渐江没有死,虽然出家为僧,却是典型的“遗民”,余生的意义,是使本民族的文化得以保留传承,也是在作画、悟道中思考生命的存在价值。他写诗道:“道人爱读所南诗,长夏闲消一局棋。桐影竹风山涧浅,时时倚杖看须眉。”“偶将笔墨落人间,绮丽楼台乱后删。花草吴宫皆不问,独余残渖写钟山。”夏日里消磨时光的棋局,并没有消磨他的骨气,在象征高洁和坚贞的桐影竹风中,他还要时时回想那不屈的须眉气概。家乡的绮丽楼台都已经无法描绘,杂花野草把煌煌吴宫都堙埋成了陈迹,自己剩下的残墨,只能用来画“钟山”了。南京钟山上,有明太祖朱元璋的孝陵,画钟山,就是画故国的残山剩水啊。

奇峭寒山

渐江有时候会面对空潭静坐,一坐就是一天,有时候在月夜登上高峰,发出声声长啸,有时关门闭户,躺在床上以手画被,或者在枕上苦吟,常常数日不出。山僧们找到他栖身的地方,围着他讨要书画,他皱着眉头不肯应许。一旦有了兴致,就洗砚吮笔,畅快地画起来,一连画几十张也兴味不减。他作画不为卖钱,钱财对他来说,都是身外之物,他的画,只是为了寄情写心,所以,笔下一派水瘦山寒的荒寒气象,也正如他的心境。

王安石《秋云》诗有句云:“欲记荒寒无善画,赖传悲壮有能琴。”明代书画家、绘画理论家李日华认为,王安石用绘画来寄寓“荒寒”意境,可谓找对了门径。清代画家恽寿平说:“独荒寒一境,真元人神髓。所谓士气逸品,不入俗目,唯识真者,乃能赏之。”“荒寒”是五代以来,画家笔下常弥漫的审美感受。荒寒,“寒”是冷逸,是萧索寂寞。“荒”是浩渺的时空之感,是荒古,是悠长,是对天地浩茫的慨叹,是对宇宙洪荒的悲思。这些,渐江都借着笔下的武夷山、黄山之景抒发出来。

歙县临近黄山、白岳(齐云山),渐江常常曳杖往来于两山之中,在奇峰、怪石、苍松、云海间流连,他有一枚“家在黄山白岳之间”印,常常钤在画上。他在黄山云谷寺、慈光阁住了十余年,饱览三十六峰、二十四溪。他“寻山涉泽,冒险攀跻,屐齿所经,半是猿鸟未窥之境,常以凌晨而出,尽酉始归,风雪回环,一无所避”。在一个月圆的秋夜,渐江和侄子江允凝登山游赏,朗月如水,群山历历可辨,在清辉下平添了清旷素洁的韵味。渐江坐在文殊院的石上吹笛,江允凝伴着笛声放歌,声音嘹亮,音彻云霄。俯视千山万山,心怀超逸。此时,莲花峰顶的老猿,也发出数声长啸。到了三更,风露侵衣,冷透肌肤,两人这才回院歇息。

渐江说,“敢言天地是吾师”,和石涛的“搜尽奇峰打草稿”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石涛在跋渐江的《晓江风便图》时说,“公游黄山最久,故得黄山之真性情也。即一木一石,皆黄山本色。”弘仁的老师萧云从也说:“天下至奇之山,须以至灵之笔写之。渐师归故里,结庵莲花峰下,烟云变幻,寝食于兹,胸怀浩乐,因取山中名胜,制为小册。诚画中之三昧哉!”

同样是画黄山,石涛的黄山秀润奇幻,梅清的黄山清幽缥缈,雪庄的黄山纷繁壮阔,渐江的黄山则冷逸峭拔。那么,哪种才是黄山的真面目呢?其实,他们各自都是在“画心”而已。我们一眼就能看出,渐江的山水学倪瓒。他有诗道:“疏树寒山澹远姿,明知自不合时宜。迂翁笔墨予家宝,岁岁焚香供作师。”迂翁就是倪瓒,他对倪瓒焚香顶礼,心摹手追,画风深受其影响。可是,我们也一眼就能看出,这是渐江的山水,不同于倪瓒。石涛、梅清多用圆笔,渐江多用方笔,他的山石方正、坚硬、冷峻、奇峭,充满刚性,透着孤高。倪瓒的山虽也荒寒冷逸,但陂陀是舒缓的,透着闲雅。渐江几乎把色彩和山石的细部纹理都舍弃了,没有了繁复的皴染,只剩下类似于素描的线条勾勒,好像剔肉留骨。

《爱日吟庐书画续录》记弘仁的《黄海松石图》云:“此本作峭石参天,危峰倒挂。松五株,皆轮囷离奇,植根于石缝中,草木不假,根皆外露。其崛将拗怒,偃蹇盘空,直是生龙活虎,宜得其气而生也。非身亲其境者,不能致此。渐江以坚劲之笔写之,直令观者如登黄山接笋峰,听惊涛澎湃也。”

他画的《黄山图册》共六十开,装裱成六册,又有题跋一册。是他在黄山纪游写生集,每幅都标注了地名,如天都峰、观音岩、逍遥溪、小心坡、文殊院、光明顶、白龙潭、油潭、赵州庵等等。虽是写生,却都是融入己意,经过提炼后的笔墨,只见怪峰磊砢,奇松耸立,而且几乎都是秋冬时节的景象,老木寒林穿插在怪石之间,云气在山峰间缥缈,全都呈现出清奇冷峻、高洁静逸的风貌。

禅心寒梅

明僧大韶云:“描尽江山骨,还能写自心。”渐江在山水间澄怀观道,在天地阴阳之道、自然山水的妙境中涵养身心。他写道:“何当携一瓢,托止万虑摒。雪霁月升时,于焉心可证。”郑旼说他:“三愿已酬应不恨,武夷黄海及匡庐。”盘桓在名山之间,他超然忘我,找到了自己的精神家园,笔墨呈现出空灵虚静的凝定之境。

他画的《长林逍遥图》,高逾两米,虽是画家常用的一河两岸图式,但构图并不均衡。对岸的山峰巍峨高耸,苍凉雄浑,山间有瀑流奔流,增加了画面的动感。近岸有几棵萧索的树木,有的枝干上布满了苔点,有的枝头还有一些树叶。空谷中没有鸟兽、渔船,不见人迹。画上题诗:“春木抽柔条,秋老惊摇落。百年强近半,世味亦索寞。何如长林间,逍遥自解缚。荣枯听时序,动息任吾乐。写此林峦意。萧然远城郭。静致若可耽,甚哉勿耽搁。渐江。”从诗中可知,此时他年近半百,世间的艰辛悲苦都已经经历过了。山间的树木从发芽、繁茂到落叶,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也就像世事兴衰一样。在变幻的尘世间,何不听任荣枯交替,守住内心的清静,安享自在的禅悦之境呢?

日静天长,恬淡自守,天地间自有一种空灵静谧的美,他总是把这种感受纳入笔端,于是,笔下就呈现出了阔大的境界。不只是一丘一壑、一树一石,而是至清至真、无我无物的天地。

他的《题画黄山》写道:“坐破苔衣第几重,梦中三十六芙蓉。倾来墨沈堪持赠,恍惚难名是某峰。”还有诗说:“画禅诗癖足优游,老树孤亭正晚秋。吟到夕阳归鸟尽,一溪寒月照渔舟。”“有时负瓮汲潺湲,道是身如水鸟闲。树荫依稀三月暮,焙茶香气满空山。”

这些诗句都是“画偈”,把诗、画、禅融汇到了一起,“诗情与禅趣妙合无垠、浑然不觉”,就像苏轼评价王维的话:“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

渐江还自号“梅花古衲”,除山水之外,他偏爱画梅。他的梅花,枝干遒劲似曲铁,枝上寒花数朵,疏淡而冷逸。查士标赞道:“墨梅自逃禅老人(扬无咎)后数百年,唯渐和尚独续一灯,虽王元章(王冕)犹逊其逸。”汤燕生《题渐江师梅花图》也说:“渐江老人梅与探,画梅入妙冠江南。”

53岁的渐江,有一天独游到黄山研山亭,他说:“近游浮溪,始知二十四源孕奇于此。沿口以进,寥廓无量,两山辖云,涧穿其腹,老梅万株,倒影横崖,纠结石罅,寒漱浑脱,根将化石。每春夏气交,人间花事已尽,至此则香雪盈壑,沁入肺腑,流冉巾拂,罗浮仇池,并为天地。”看到蔚为奇观的幽谷梅林,渐江陶醉其间,还将把那里作为栖身终老之地。

1664年1月19日,渐江在五明寺去世,死前留下遗嘱,让僧众在藏骨塔前多种梅花,说:“清香万斛,濯魄冰壶,何必返魂香也。”

他身似寒山,心如寒梅,留在纸上的不仅是荒寒冷逸,更有清香万斛,在时光里长久浮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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