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城市的街道与小店如何保卫它们原有的社区文化,而不被浪潮裹挟?身处其中的居民,如何才能保有生活气息?
作者 | 晓洋
题图 |《春色寄情人》
走进泉州中山中路,过了泉南基督教堂,再朝南走两个路口,就来到承天巷所在的和平社区。
这个社区可说是古城“半城烟火半城仙”的缩影。巷子里抬头可见教堂十字架,拐角处有温星君坐镇,保一方平安。沿巷子朝东走,就是香火鼎盛的承天寺。
也许得各方神明的庇佑,社区里有多家祖传的小店。无论是想喝一碗热腾腾的花生汤,还是想买一把香去“拜拜”,都是走几步即可达的距离。
赤子空间和巴浪鱼咖啡所在的承天巷。(图/受访者提供)
从一开始,阿梅和丈夫亚三就看中了这里丰盈的街巷文化,笃定要扎根下来。他们在承天巷开设复合空间。一楼“赤子空间”是书店,由阿梅主理,不时有展览和沙龙;二楼“巴浪鱼”是咖啡馆,由亚三负责。
两层楼合共不过200平方米,但空间细节处处展露闽南风情与当代设计:窗边挂着龙虎灯,书架旁装有螺旋桨,石花膏冰拿铁和巴浪鱼干相伴上桌……即便隐于深巷,这里依旧门庭若市。
泉州爆火后,流量致使西街人潮更加密集,街巷里的小店生存有被影响吗?一座城市的街道与小店如何保卫它们原有的社区文化,而不被浪潮裹挟?身处其中的居民,如何才能保有生活气息?我联系上赤子空间主理人阿梅,请她用亲身的经历与观察,讲讲“小店与社区”的故事。
赤子空间主理人阿梅。(图/受访者提供)
在老街开店3年后,
阿嬷阿叔终于习惯了小店
“油条阿芙佳朵”,融合现炸油条、冰激凌与浓缩咖啡,是巴浪鱼咖啡馆最受欢迎的一款特饮。
这份红遍全网的独创饮品是限时供应的,供应时间完全视乎巷子小店“阿诗家油条”的开锅时间。今年春节,泉州旅游大火,阿诗家油条提前到初四开始营业,巴浪鱼咖啡馆也相应地提前两天供应油条阿芙佳朵。
油条阿芙佳朵。(图/受访者提供)
油条店店主王丽钦(阿诗妈妈),是承天巷里第一位向阿梅释出善意的邻居。王丽钦一家来自莆田仙游,接过姑姑家的油条店生意后一直生活在泉州。阿梅的老家在漳浦,到泉州找当时的男朋友亚三前,她曾在厦门工作多年。从外地前往泉州扎根的彼此,天然地惺惺相惜。
阿梅牵着阿诗,在油条店门前拍照。(图/受访者提供)
2015年,阿梅在巷子里开时装买手店,刚开始有点“水土不服”,小店仿佛是这个老社区里的“外来入侵物种”。邻居们悄悄猜测这家店倒闭的时日。
阿梅选择沉下去,融入街头巷尾里。开店第二年,阿梅和朋友策划了“阮这个角头”影像展,原汁原味地呈现这个“角头”的油条店、花生汤铺、香烛金纸铺等充满生活感的日常。凭借这一影像展,阿梅还带着邻居一起上了CCTV-9的纪录片《传家》(第二季)。
2017年年初,巷尾一家开了70多年的理发店要关张。阿梅爽快地接手两把铁铸理发椅,邀请本打算闭店关张的理发师郑师傅进驻赤子空间。有居民想理发,只要提前预约,郑师傅就能继续服务。
郑师傅在赤子空间内理发。(图/受访者提供)
“泉州的街巷文化非常丰盈。到老社区开店的初衷就是想通过我们的空间,将当代美学、文化和艺术凝入这丰盈的日常当中。”阿梅说,直到开店的第三个年头,社区的原住民阿嬷和阿叔终于主动跟她打招呼。
今年6月21日夏至,赤子空间正式迈入第十个年头,巴浪鱼咖啡馆也迎来七周年庆。邻居们早已接纳由年轻人开的新鲜小店。只是邻居们每天从店门前来来往往,却极少走进赤子空间或巴浪鱼咖啡馆。
从2016年策划“阮这个角头”社区影像展起,阿梅和亚三就选择主动打破这种距离感。去年10月以来,他们把放有图书的手推车摆在店门外,旁边再配上两把竹椅,供路人免费翻阅。
一位在工地工作的阿姨至少来了三回,每次都看同一本书——《从零开始的女性主义》。邻居叔叔会停下脚步来翻看《多谈谈问题》,并拿出本子做笔记。傍晚放学路过的学生,也会过来翻一翻。阿梅相信:“书本文字是有生命力的,最能够跟人产生联系。”
透过公共阅读角,阿梅希望进一步促进邻里的互动。(图/受访者提供)
从赤子空间开店以来,阿梅就在社交媒体上分享,用图文勾勒出周边社区乃至泉州城的日常质感。日常如巷口被台风吹倒的老榕树再次“站”起来,隆重如妈祖巡游、千名蟳埔女踩街,都能在阿梅的分享里看到。
女儿出生后,阿梅和亚三喜欢带着孩子到西街、中山路、小山丛竹公园等地探寻古城肌理,随手把所见所感发在网上分享。几年间,阿梅在社交平台发出了上万条信息。
阿梅与小渔在承天寺。(图/受访者提供)
走在与城共生的道路,能感觉文化味与烟火气缠绕。这种街头风情引起泉州以外的人们关注。有网友惊呼“原来泉州是这样的”,赤子空间和巴浪鱼咖啡馆成为许多外地游人去泉州的重要目的地。
蔡国强、黄灿然、巫鸿、许知远、陈春成、大友良英……许多艺术、文化界名人也是小店的“自来水”。一口油条、一口咖啡,转身遇到某位名人,也成为更多游人的期待。
泉州成“网红”,小店不得不变
近两年,泉州文旅火爆出圈。今年春节期间,这座新晋网红城市接待了游客818.12万人次,较2019年同期增长140.6%,位居福建全省第一,创造历史新高。
全国游人涌入泉州老城,摩肩接踵地眺望东西塔,排着队品尝糕粿、润饼。这流量不仅在线上带来了无数游人分享的古城印象,而且改变着线下小店的生存情况。
阿梅发现,泉州西街原本有四五家旧书店,如今全关门了。去年以来,西街临街铺面的租金涨了十来倍,以前两三千元的月租涨到两三万元不止。除了书店,一些售卖日杂用品的小店也因上涨的租金挣扎着。
这波流量把赤子空间和巴浪鱼咖啡馆推选为社交平台上的“热门旅游目的地”,客群也日益多元化。长假的午后,来自各地的游人在赤子空间门前,坐在竹椅上喝咖啡聊天,左右各坐一排。尽管内街的租金暂时没有急剧上涨,但客群变化仍使阿梅产生想要调整空间内容的迫切感。
泉州走红,赤子空间的客人也多了起来。(图/受访者提供)
阿梅分析,一楼售卖的艺术类书籍和设计师品牌服装,单价较高,新接触的客人未必能接受。于是,她将书籍品类扩展至文学、社科、音乐和电影等领域,服装品类还增加了有质感、有文化表达的T恤。
经过调整,冲着二楼咖啡馆而来的客人,会更多地在一楼停留。偏好艺术、文学、社科的客群,渐渐产生文化消费上的交集。滚滚而来的人流,更有可能转化为小店的营业额。
前几年,阿梅总要为淡旺季之间起伏的营业额犯愁。眼见人们找上门来,她对店铺的经营越发有信心,但也没被流量冲昏头。
“一个空间,如果依赖拍照打卡的流量客群,其实很难拥有长久的生命力。面对这类过度摆拍带来的流量,需要有一种清醒的认知,反思空间真正需要的氛围。”阿梅庆幸,即便在忙碌的假日里,空间里也总有几桌客人在认真看书、休闲地喝咖啡。
如果说拒绝摆拍是空间运营中的“减法”,那么活动策划则是一种“加法”。不同于一般意义的书店,赤子空间成为了“泉州文化客厅”,让本地文化和外部世界产生对话。比如,这个复合空间举办了“Zayton Blues”泉州文化艺术周末、abC艺术书展、单读出版物展览等活动。
《单读32》新书分享活动在赤子空间里举办。(图/受访者提供)
疫情后,大家越发珍惜在实体空间里面对面的交流。阿梅和亚三也试着走出去,到临海参与“双城展”,去宁波假杂志图书馆、东京单向空间等地做分享,今年还远赴伦敦,策划海丝主题展览。
看过广阔的世界,他们更容易为本地文化寻找到新的世界坐标。去年年底,阿梅和亚三策划了一次咖啡快闪活动,现场布置了由厦门同安的庄温嘉师傅制作的龙虎灯。
“每次我在店里放一个灯笼,都会‘带火’一个传统手工艺。”阿梅直觉,用于闽南宫庙的传统龙虎灯别具“土俗之美”,手绘的龙虎图案有种生猛的漫画感。
活动开幕当天,那几盏定制的龙虎灯迅速在网络走红,给庄师傅带来一波切实的订单和关注。今年以来,龙虎灯的闽南灯火照亮了闽南内外的人家,也给众多潮流小店增添了一抹民俗风。
借着咖啡快闪,更多年轻人看见龙虎灯的美。(图/受访者提供)
在地的前提,是能扎下根来
那次快闪活动的主题是“我有根,但我流动”——这句话引自英国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长篇小说《海浪》。
“这段来自上个世纪的语句,贴近我们当下的状态。当我们意识到根系将脱离家乡的土壤而开始冒险时,流动就已经开始了。”阿梅在活动介绍上解释道。
2016年,亚三开启“流动咖啡馆”项目,邀请当地的阿嬷和阿伯品尝,让咖啡香气飘散于乡镇小路上、宫庙榕树下。如今,阿梅和亚三创办的巴浪鱼咖啡馆,与赤子空间一起停泊在承天巷里,但夫妻俩对人与地方情感关系的审视仍在延续。
亚三发起的“流动咖啡馆”项目。(图/受访者提供)
去年,赤子空间发起“在野青年构建的文化丛林”长期联动计划,希望联络曾在东南-福建区域自发进行田野实践的创作者、研究者与制作人等,探讨人与地方的重新联结。
阿梅提及“在野青年”陈逸飞,他是“夹山改梁”艺术小组的发起人之一,也恰巧是阿梅的漳浦同乡。陈逸飞从中央美术学院版画系毕业后,尝试过在北京的合租房里策展。他在2019年到广州,接触本地社群,探索低成本的内容生产模式。
在阿梅看来,在地方做创新实践的青年以及他们的经验,非常值得被人看见。除了通过计划联结更多有相同志向的人,阿梅还把他们在空间里的口头分享整理成文档,作为“大时代的小注脚”留存起来。
在野青年分享活动现场。(图/受访者提供)
无论是到外地策展还是外出旅游,阿梅都习惯去看看当地独立空间的生存状况。久而久之,她形成了一套自己的探店标准,“比起十全十美的空间,更爱有场所精神的空间”。
像是北京西四胡同的postpost、厦门百家村的Bathroom Store,都是阿梅欣赏的小店。它们通过独到的选品和本地活动,形成青年人与社区之间的交流桥梁。
近年来,受项飙的“附近”理论的影响,许多人开始讨论“在地文化”,关注社区。阿梅通过亲身实践发现,真正扎根于社区,要远比“关注社区”困难得多,因为运营一家小店、延展社区文化,需要涉及地方社会系统的诸多关系。
阿梅认为,发展在地文化是自下而上的行为,在地文化应该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文化。“在地文化的输出,不该也不能化作一堆简单的符号。像泉州这样的城市,本就拥有强大的本土文化。如果我们做事只浮于表面,没有实质的勘探、挖掘,很难在这片土地里扎下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