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孙磊陈晓楠实习生黎蔼慧
图/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宋金峪实习生周柏齐
6月28日-7月2日,诗人余秀华带着最新诗集《后山开花》,马不停蹄地在广州、深圳、佛山三地赶赴分享会,活动场场爆满,预约名额一票难求。在此期间,她接受羊城晚报记者独家专访——
说我“重复”的其实是没有读懂我的诗
羊城晚报:您写诗写了这么多年,最新诗集《后山开花》有什么变化吗?
余秀华:没有特别大的改变,和以前差不多,纯粹的爱情、伟大的爱情、不死的爱情,还有我的村庄,我在路上看到的人、看到的风景、遇见的人,写的都是身边的事情。
羊城晚报:在《后山开花》的序中,您反复提到一个问题:“诗歌是什么?”能否谈谈您眼中好诗歌的样子?
余秀华:什么样子都可以。一首好的诗歌应该准确、细致。诗歌也没有所谓的中心思想。我写诗也从来没预期给别人带来什么。有些女性从我的诗歌里吸收能量,那是她们的幸运,她们应该感谢我,但我不知道我能给别人带来什么。
羊城晚报:这次新诗集出来后,有一些评论认为您在诗歌写作里面有“自我重复”的地方,对此您怎么看?
余秀华:我并不介意这种重复。如果一个词或者一个场景我觉得很好,就会重复用。但是很多人所谓的“重复”其实是并没有读懂我的诗歌。
从书本和经历汲取养分
羊城晚报:除了写诗,您还写了散文集《无端欢喜》和小说集《且在人间》。从诗歌到散文再到小说创作,感觉哪一种文体最难驾驭?
余秀华:小说最难写。不过小说可以通过训练写出来,但是诗歌不行,因为诗歌需要天赋,小说需要技巧。
羊城晚报:大家都觉得您是天才型选手,如果哪天写不出来您会觉得焦虑吗?
余秀华:不会,写不出来就不写。
羊城晚报:会害怕写得不好吗?
余秀华:我现在写得很好。
羊城晚报:如果某天灵感没有了呢?
余秀华:不可能。创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天生的东西,它与灵感的关系不是很大,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当我需要的时候它就会出现。
羊城晚报:为什么这么笃定、这么自信?
余秀华:因为我在吹牛。哈哈。
羊城晚报:这些年您写诗会从哪些地方汲取养分?
余秀华:书本和经历。还是要多读书,我觉得读书不仅是吸收别人的经验、思想和眼界,更多是打开自己的思维方式和生活脚步的一个过程,是提升自我思辨能力的一个过程。
我宁可不要诗歌,也不要破碎
羊城晚报:您之前把诗歌比作您人生的拐杖,这种诗性、敏感的成分,有没有让您觉得更加痛苦?
余秀华:这种敏感应该是天生的,肯定会比一般的人有更痛苦的时刻,那是很正常的。但是敏感并非诗人、作家特有,普通人一样也有很敏感的,只不过不知道怎么用文字来表达。你说的“敏感成就了我的诗歌,诗歌同时也安放了我的敏感”,说得很对。
羊城晚报:您说在写作时,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也有人说“破碎的心最终都会成就伟大的艺术”,您如何理解痛苦和艺术之间的关系?
余秀华:我宁可不要诗歌,也不要破碎。我觉得诗歌在生活之后,你不能为了写诗而去破碎,这是本末倒置。愿意用破碎换艺术的人并不理解那种破碎的疼痛感、撕裂感,想死又死不了,想活又活不好的感觉。
其实我的生活之痛是生活本身带给我的不可避免的生存之道,而不是诗歌之道。为什么说痛苦能够更多地产生诗歌或艺术?因为只有在痛苦的时候,人才会思考为什么痛苦,思考我们面对的世界的真相,或感情的真相。
羊城晚报:您对爱的理解是什么样的?
余秀华:没有理解,不愿意理解它,我只是很喜欢写它而已。
农村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封闭
羊城晚报:现在横店一直都是您写作和居住的地方吗?
余秀华:对,一直住在横店。我生活在湖北江汉平原,江汉平原是一个五谷丰登的地方,生长着水稻、小麦、棉花、高粱、芝麻,种什么长什么。我们那里主要是水稻,水稻收割之后,或者种小麦,或者种油菜,3月份去我们那里就能看见一望无际的油菜花。我小时候在老家,一推开门就是稻子、麦子、油菜花。所以我的诗歌里有很多关于植物的,关于庄稼的。我觉得很幸运的是,这些庄稼、这些植物给了我生命最初的滋养。
羊城晚报:跟以前相比,现在乡村的变化大吗?
余秀华:有变化,现在乡村的生活也很便利。但同时也有很多不变的东西,这种不变的东西,无论是乡村还是城市都一样。你以为我们的生活跟以前相比有很大的变化吗?愚蠢的依旧愚蠢。不要总是反复强调农村这个词,农村没有大家想象中那么封闭,现在农村都是开放的,哪有那么封闭的农村。
羊城晚报:会考虑搬到城市来吗?
余秀华:不会。对我来说在任何地方生活都是一样的。
羊城晚报:您理想中的生活应该是什么样的?
余秀华:没有。生活也没有什么标准答案。我对自己接下来的人生也没有所谓的规划。像我诗歌写的一样,我就喜欢这样毫无指望地活着。
版税是生活的主要经济来源
羊城晚报:有没有特别喜欢的诗人、作家或者批评家?
余秀华:没有。我都不认识批评家。尽管开了一些研讨会,但是我不知道这些人都是谁,也不怎么看别人的评价。哪有什么批评家,我很少看到批评家,有些人除了拍马屁,很少批评。
羊城晚报:您的身上有很多标签,但是您希望读者在读您的诗的时候忘记您的身份。您是如何看待这些标签的?
余秀华:我没有身份,我就是余秀华。标签对我来说什么也不是。
羊城晚报:出版社的编辑如果对您的诗歌提出修改意见,您会改吗?
余秀华:会,不改没办法出版。
羊城晚报:你跟出版社互相依存的程度还是比外人想象的要高一点,对吗?
余秀华:对。我是靠它来生活的,那些说一个字都不能改的是因为不缺钱,我主要还是靠图书出版的钱活着。
羊城晚报:其实现在也没有多少人真的读诗,为什么大家对您的诗歌这么感兴趣,您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
余秀华:不知道。我的书也没有说出一本火一本,没有那么夸张,只是卖出了一些。这跟出版社和编辑也有一定的关系。有的编辑就比较偷懒,只是给你出书,不给你宣传。
羊城晚报:出版社这么密集的宣传活动会觉得累吗?
余秀华:想让他们少搞一点,哈哈。但是最烦的还是你们记者的采访。出来活动跟大众见见面,有时候也是挺开心的。
天下没有能赢过父母的子女
羊城晚报:在纪录片《摇摇晃晃的人间》中,看到您磨镰刀、割草、杀鱼,很担心您会伤到自己,但是发现您的动作其实都很利索。您日常生活大概是什么样的?
余秀华:做农活还是会时不时伤到自己。不过这几年做农活做得少了,也不怎么做饭了,基本上都是我爸做,他嫌我做饭慢。我会做饭,他不在家的时候也都是自己做。但是我不喜欢厨房,有的人很喜欢进厨房,我不喜欢,一看到厨房我就烦。日常在家基本就是躺在床上刷手机。
羊城晚报:天天刷手机会不会觉得浪费时间、虚度人生?
余秀华:你觉得人生除了虚度难道还能“实度”吗?时间本来就是用来浪费的。
羊城晚报:现在跟爸爸两个人在家会吵架吗?
余秀华:偶尔也会,但是跟以前比少很多了。我爸有时候也会说我懒,但是我不改。以前家里是水泥地的时候我还喜欢做做家务,收拾一下家里,现在瓷砖地,一点都不想弄。我都想等哪天我爸走了,我就把瓷砖全都撬了,回到原来的水泥地。有时候我喝酒喝多了,我爸也说我。
羊城晚报:我发现一个特别矛盾的地方,您非常喜欢喝酒,而且总是喝十几块、二十块一斤的散装酒,很伤身体。但是同时您又非常喜欢吃药,什么都搞来吃吃。
余秀华:酒是要喝的,药也是要吃的。喝酒一般都会喝醉,第二天起来也没什么感觉。我觉得吃了药,喝酒就不会伤身体,哈哈。但是我吃药也不是什么都吃,像处方药就不会乱吃。主要还是一些保健品,像鱼油、维生素、叶酸之类的,吃这些感觉对身体多少还是有点作用的,当然,也可能主要起到心理安慰的作用。
羊城晚报:之前您妈妈说您心很硬,她生病那段时间您一滴眼泪都没流。后来她因为癌症走了,您是不是还是挺难受的?
余秀华:哭过,只不过从来没有当着她的面哭,我觉得在我妈面前哭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情。
羊城晚报:什么时候哭觉得不丢脸?
余秀华:喝完酒的时候。
羊城晚报:在您生命中,持续最长的痛苦大概就是那段持续了近20年的婚姻,这段婚姻也是您妈妈替您答应的。当时有没有怨她?
余秀华:没有怨她,人生本来就是这样的。
羊城晚报:以前你们吵架谁占上风?
余秀华:我吵不赢我妈,天下没有哪个子女可以赢过自己的父母。
羊城晚报:在写诗出名前您很想出门打工,迫切想要经济独立,不让家人养着您。现在您基本实现了经济独立,感受是不是特别不一样?
余秀华:也没什么特别不一样的。可能花钱没有那么抠抠搜搜了,跟以前比稍微大方了一些。当然,我也不会请客吃饭,别人请我还差不多。大多数时候我还是一个人待着,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喝酒。为什么要跟别人一起吃?我是搞不懂,我还是喜欢独处多一点。
羊城晚报:生活中哪些时刻会觉得很开心?
余秀华:喝酒,写诗,买到好看的裙子,卖出很多书……都算开心的事。但其实悲观绝望和幸福快乐也没什么区别。
记者手记
一次并不顺利的采访
回答都是三个字:“不知道”
7月2日下午,羊城晚报记者来到余秀华下榻的酒店。一袭白裙的她看起来格外沉静,跟社交平台上“喜欢怼人”的形象颇具反差。正式采访前,余秀华一边梳理自己的头发,一边熟练地示意摄影记者找好机位。
然而,采访过程并不顺利,连续五六个问题抛出后,得到的回答都是三个字:“不知道”。采访间隙,余秀华会时不时用指尖敲击椅子的扶手,脑袋歪向一边,不怎么正面直视记者。连轴转的新书宣传活动以及媒体轰炸式的采访,让余秀华看起来略显疲惫,也让她对媒体似乎有点不耐烦。
在谈及家乡横店和父母时,余秀华开始更详细地回应记者的提问。尽管话语依旧简短,但是开始笑着说“我害怕个屁”之类。
余秀华是矛盾的。提问过程中,她否认很多以往自己说过的话。当记者试图拿出证据时,她又轻描淡写地说“我记不清了,忘了”。她说她喜欢独处,不愿意出门,但是新书的宣发活动,再密集也会配合。因为于她而言,书籍才是真正安身立命之所。她一边喝酒,伤害自己的身体,一边又吃药,试图寻求心理的慰藉。网络上的她,异常勇敢,无所畏惧;生活里的她,常有脆弱、敏感的时刻。如她对自己的评价:内心激越,神经敏感。
从2014年至今,余秀华火了整整十年。很多人经常问她,这些年来有什么变化。余秀华的回答一如既往:变了很多,也什么都没变。“我个人能有什么变化呢?年岁的增长之外,生活的变化其实并没有多少影响到我内心的历程。”然而,这几年得到的赞美,受到的侮辱,依旧让她疼得夜不能寐。
写诗,是她的天分,本能,也是她救命的稻草。但她从不企图赋予诗歌以崇高的意义,在她看来,诗就是诗本身而已,一如余秀华,也只是余秀华而已,再多的标签都说明不了什么。暌违八年,再度回归诗坛,余秀华自称完成了写作的使命,因为“我所有的爱里面,对文字的钟情经久不衰”,而在最忠诚的文字面前,“一切的苦厄都成了配菜”。
争议背后的余秀华
1976年,余秀华出生于湖北省钟祥市石牌镇横店村,由于出生时倒产造成脑瘫,从小行动不便,语言表达困难。年轻时的余秀华大部分时间都在农舍里度过,帮助家人干农活,生活条件艰苦。不太灵便地割草,喂养家禽,这些琐碎的日常劳动成为她诗歌灵感的来源。
转折点出现在2014年,余秀华的作品在网络上引起了广泛关注。一首《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以野蛮生长的姿态破圈,她以“脑瘫诗人”的标签被推到聚光灯下。无论对她的诗歌有何不同看法,不可否认的是,她的文字中有一种难得的朴实无华,又直击人心,甚至有人誉她为“中国的艾米丽·狄金森”。从那时起,她从一个普通的农妇蜕变成了著名诗人,赞誉与争议如潮水般涌来。
“我写作是因为我孤独,我写作是为了不让自己那么孤独。”余秀华说。没有接受过专业的文学训练,她的诗歌创作完全源于本能和直觉。她用粗粝、直白的语言,毫无保留地袒露内心的欲望、挣扎和孤独,展现出惊人的力量和穿透力。爱情是她诗歌中永恒的主题,她渴望爱,却又害怕爱,在她的诗句中,爱情是炽热的,也是疼痛的,是充满希望的,也是令人绝望的。
有人批评她的诗歌粗俗不堪,有人质疑她的才华,认为她的成功不过是大众猎奇心理的产物。面对这些质疑,余秀华没有退缩,她直面争议,毫不掩饰自己的观点。她曾说:“我写诗是因为我想写,我不会为了迎合谁而改变我的风格。”她清醒地认识到,大众对她的关注,很大程度上源于她的身份,但她并不想被简单地贴上“脑瘫诗人”的标签。她渴望被平等地看待,渴望她的作品能够真正被理解和欣赏。除了爱情,余秀华的诗歌也关注农村、土地和底层人的生活。
她曾在微博上“表白”歌手李健,与第二任男友的“婚姻”闹剧,都在网络上引发争议。面对这些争议,她通常采取直接回应和自我辩护的方式。对于诋毁和批评,她从不逃避,而是通过文字正面回应和反击。
近年来,余秀华还积极参与各种文学活动,她的作品被翻译成多国语言,在海外也引起了文学界的关注。今年4月,她前往英国纽卡斯尔,其间她与两位舞者及一位演员同台表演诗朗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