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成早就识破了洪秀全对他的猜忌。洪天王赐他“万古忠义”的手书,李秀成不会不明白这个“忠”字的含义。
甚至,没有人比李秀成更能体会出“忠”字的深意。
所谓的“忠”,就是当天王躺在后宫的床榻上,醉眼迷离地欣赏嫔妃曼妙的舞姿的时候,将士们在军营里抗拒着寒冷与饥饿的恐吓,就是帝王在女人暖洋洋的怀抱里感受惬意与骚动的时候,士兵们在攀越绝望的冰山。
在遥远的距离之外,天王和战士们在同时跨越着快感的临界点和生死的界限,天王的精液和战士的鲜血同时喷薄而出,当天王发出快乐的呻吟,战土们的喉咙里刚好传出濒死的嚎叫,从处女如花般绽放的血中,天王看不到战士的死亡。李秀成奔波于两者之间,只有他知晓两者的联系,只有他懂得“忠”字的奥秘。
石达开算是“不忠”,因为他“背叛”了天王。然而石达开的“叛逆”,却完全是按照洪秀全的“设计”进行的。
是石达开在“天京事变”这样重大的政治动荡之后稳定了政局,然而他功高震主,洪秀全便一方面任命洪仁发、洪仁达为安王、福王,主持军政,节制石达开,一方面消除石达开的权力,将他看管起来。
李秀成在供词中说:“翼王与安、福二王结怨,被押制出京,”
这是为尊者讳,让安、福二王背了黑锅,没有天王作后盾,这两个草包岂有此等本领?
这时,聪明的石达开已经看到自己必死的命运,更重要的,他预见了太平天国灭亡的结局。惟有一走,或可寻条生路。
洪天王只给他留了这一条出路,倘不出走,还真对不起他洪大哥所费的心机。
他不像李秀成那样逆来顺受,他是扛着“太平天国”的旗帜走的,这面大旗至死都没放下,他又“不忠”在哪里?
我们不难揣测,这时的李秀成陷入极度困惑和人格分裂之中。他是在战争中由一个卑微的士兵跃升为全军主帅的,他的个人前途已经和天国的事业纠结在一起,分离不开。
他在太平天国这座巨大的山体上尽力攀登,“海拔的上升就意味着幸福的临近。但是,就在他兴致勃勃地快要攀到山顶的时候,他突然发现,他脚下所踩的原来是座冰山,正在面临着不可避免的缓慢消融。即使攀爬到最高处,最后的结局依然是毁灭,而不是达到永恒的幸福之源。”
在表面的正义之下,天国的道德底线已经崩溃,英雄的墓地已经很难装饰这个衰朽的帝国。
在洪氏几兄弟所确定的体制中,一个人连起码的尊严都难以保全,“有田同耕,有饭同吃,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的蓝图,更被时间所嘲笑。李秀成,这位外表上果敢机智的威武之士,表面上不动声色,其实内心深处早就摆脱了对领袖的精神依赖,天王在他眼里,远没有他手下的士兵值钱,除了一名军人的荣誉感,他剩下的,只有与天王的利用与被利用关系。
这层关系固然世俗,但他觉得它比空幻的精神盟友更加可靠。
当然,他还不能抹去脸上堆出的忠诚的表情,不但他需要,天王需要,整个太平天国都需要这种表情,尽管所有的人都清楚,那不过是一种表演。
然而,忠诚的假象并没有阻止天国的士兵排山倒海似地躺在血泊里。
胆小鬼洪秀全因精神崩溃而服毒自杀的时候, 他的许多信徒却像战士一样勇敢地牺牲。飘洒在雨夜里的那股血腥味道,多少日子还在人们的鼻子底下搅动不止,生涩地凝在空气里。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只留下李秀成一纸长长的供词,从粘重的空气中飘落下来,落在南方湿热的淤泥里。这算是最后的总结。
有人将这份供词当作李秀成“失节”的证据,有人则将其视为这场农民革命的尴尬而回避,实际上它不过记录了一个人对这场革命的观察,其中包括他对革命的热衷,和对革命的怀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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