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讨论新质生产力给人类带来的影响时,不应忘记世界上那40多亿“徒手吃饭”的人。
6月15日,由中国美术学院、生态环境部环境规划院、《文化纵横》杂志社共同主办的的“生态文明与新质生产力”研讨会上,毕业于清华大学后前往非洲参与水电站建设的工程师曹丰泽谈到了他在非洲工作时的所见所闻。
他指出,凡是亲眼所见全球贫困人口真实生活的人,都会觉得所谓“原始贫困的生活就能降低污染”这种幼稚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相反,非洲这样相对落后的地区适合发展清洁能源,因为阳光、水这样的资源不会像石化资源那样轻易被掠夺和垄断,如果这些能源能够得到充分开发,发展中国家就可以避免与发达国家进行能源零和博弈。从这个角度讲,能源转型不仅仅有助于保护生态环境,而且有助于促成各国发展机会的公平。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曹丰泽]
我有一个问题,经常喜欢拿出来考我的朋友们:在这个世界上,使用人数最多的吃饭方式是什么?是刀叉?筷子?还是别的什么?
答案是徒手。这个世界上有超过80亿的人口,其中惯用刀叉和筷子的总人数加起来只有30多亿。其余的40多亿人,都是惯用手抓食物的。
这看上去好像有些反常识。在我们很多人的潜意识中,世界笼统地分为“东方”和“西方”,二者的重要分野之一就是使用筷子还是刀叉。至于用手抓饭吃的那个世界,则仅仅是世界被东西方填充之后剩余的细小边角料,在很多人看来,这个“世界”唯一的功能或许就是为短视频平台提供一些猎奇素材。
可是现实果真如此吗?用手抓饭的整个中东、非洲、南亚次大陆以及大半个东南亚,当真可以被这样轻易地开除出我们的认知,变成这个世界上“可有可无的边角料”吗?
当然不可以。我们的地球上有200多个国家和地区,80多亿人口。终年占据国际舞台中央、享受着聚光灯照耀的国家和人口只是少数。那些聚光灯外的人口,他们或许发展得比我们晚,物质财富积累得比我们少,在国际上也很难说得出话,但是在智识层面,他们同我们一样,都是人。但凡是人,他就有主观能动性,就有发展的渴望,并且要做出相应的举动。而且,这部分生活在东南亚、南亚、中东、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人超过50亿,在数量上是人类的多数。
如果我们想要在全球的范围内去探讨“新质生产力”的问题,那就不能抛下他们。没有了他们的参与,所谓的“新质生产力”其实是建构不起来的。
我是一个中国建筑企业派驻非洲的水电工程师,此前一直在坦桑尼亚的水电项目上工作。一个中位数的非洲人,他每天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从我们的视角来看,这是一种极度贫困的生活:因为没有什么系统的有组织的农业,没有田间管理和耕地维护,所以耕种基本就是随手一洒然后听天由命,基本上收不上来多少,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吃水果;住的就是土坯房,茅草屋顶,条件比较好的村子会有砖房,铁皮屋顶,屋里就一张毯子,没有别的家具,孩子就躺在毯子上睡觉;大多数的村子基本上没有什么出行可言,就是步行,多数村子里没有井,妇女每天就顶着一个桶去最近的河边取水,每天这么一趟一趟,大多数的时间都耗费在取水上;穿的很多都是国外淘汰下来的旧衣服,超过半数的人用不上电,很多家庭唯一的电器是手机,他们把手机拿到沿着公路的中心村镇的商店里充电……再有就是缺医少药,大部分非洲国家都是免费医疗,免费同时也意味着没有医疗,医院连个生理盐水都开不出来是常态,生了病就是听天由命。
被塑料袋、垃圾和轮胎包围的非洲贫民窟(图片来源:网络)
现在西方总有一种观点,喜欢把发展和环保对立起来,大意就是说环境污染都是发展带来的,只要过原始的生活就不会造成污染,进而他们就有一个推论,就是让过落后生活的人一直过这样的生活,那就不会加剧环境污染。这种观点在国内好像也有很多拥簇。我们暂且不说这种放任半数以上的人类停留在这种贫穷困苦的生活是不是一个现代社会该有的道德,只说这个逻辑能不能成立——现实跟这个逻辑其实往往是相反的,环境保护和社会发展,它们非但不是拮抗的关系,反而是一种互相促进的关系。
人们的生活越原始,越贫困,对环境造成的破坏往往越大,因为人是要生存的。比如耕种,没有现代化田间管理的刀耕火种产量极低,使用几十亩的耕地也只有现代农业一亩的产出,这也就意味着要多破坏几十亩的森林。人的生活还需要燃料,没有电力天然气那大家就会烧柴烧炭,直接砍树在窑里烧成木炭相比于发电是极其浪费的。我们如果看清末的老照片,其实就会发现那时的山川野外都是光秃秃的一片,因为树都被百姓砍光当柴烧了。
清末荒山照片,树木已被砍伐殆尽(图片来源:网络)
另外一个重要的燃料来源就是烧废旧轮胎,城里的贫民窟获取木炭不方便,而轮胎的热值高,一小块就能煮一锅饭。烧轮胎的味道不知大家有没有闻过,那是一种极强的致癌物。在非洲,每到傍晚城市里就飘荡着那种烧轮胎的的气味。甚至同样烧煤,在具有完善环保设施的火电站里烧煤,不仅热效率高,而且污染物能够得到妥善处理,基本上可以做到只排二氧化碳,粉尘、氮硫这些污染物一概没有,但是散煤燃烧的污染就非常大,这些污染物就会直接排到空气中,烟雾笼罩。乌兰巴托的重度污染就是这个原理。
以上种种贫困地区的现状都说明,所谓原始贫困的生活就能降低污染,这种幼稚的观点是站不住脚的。反而是我们的生产力得到了提高,人类生存所需的各种资源可以通过现代化的方式集约高效地生产出来,我们的环境才可以得到保护。通过集中的发电站获取能源,不需要焚烧树木,空气污染才能得到治理。现代化的农业和养殖业使得单产提高了,人们才会减少对森林的占用,减少对野生动物的猎捕,生态环境才能得到保护。
另外,贫困还有一个直接的后果,就是高生育率。贫困意味着很低的受教育水平和很高的失业率,这些都会推高生育。根据联合国的数据,2015-2020年,高收入、中高收入、中低收入、低收入经济体的总和生育率分别为1.7,1.9,2.7和4.5,生育率随收入的降低逐次上升。发达经济体的生育率基本上都在1.6以下,平均一对夫妇生育不到2个孩子,但是在不发达经济体中,赞比亚的生育率是4.3,刚果金则是6.1。这就意味着刚果金每20年人口就能翻一番。2023年刚果金的总人口超过了1亿,2003年它的人口只有5100万,1979年只有2500万。要不到2040年,刚果金的人口就能突破2亿——原始的生产方式,配合着爆炸式增长的人口,对自然环境的破坏程度是指数暴增的。
贫穷带来的人口问题始终困扰着非洲发展。图片来源:网络
还有一个不言自明的问题,就是暴增的人口造成生存资源的紧缺,进而带来战争。战争本身就是一个最大的碳排放源,许多非洲国家都是常年处于军阀混战的状态,这种军阀混战每天造成大量的污染,同时却并不影响人口以更快的速度增长。因为战争虽然会死很多人,但是对社会秩序的破坏更大。缺乏教育和工作岗位的人口生育率会更高,然后生存资源更紧缺,战争更激烈,以此形成恶性循环。同时这些人口还会溢出,造成愈演愈烈的难民潮,造成更广阔范围内的动荡和更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你说靠着那几个发达经济体去独善其身,去节能减排,就能降低地球的总排放,这个逻辑能成立吗?显然是不可能成立的。因此,我们如果想要构建新质生产力,真正为人类在地球上的生存负起责任,那就不能抱有这种关起小楼成一统的幻想。要做,就必须全球一起做,不然就做不成。
从这个角度讲,我认为发达经济体是有义务协助欠发达国家以更快的速度和更高的效率去搞现代化建设的,把原始生产方式转变过来。电力等基础设施建好了,得到了教育和就业的人民生活富裕起来,生育率也会下降,失业率缺口会减小,环境容纳量压力会减轻,进而形成比较良性的经济循环,让社会逐渐纳入现代化的管理框架当中。这对发达经济体而言,很大程度上是一种自救。
其实就技术层面而言,在非洲搞现代化建设,尤其是清洁能源建设是可行的,并没有太高的难度。我偏巧是一个水电工程师,可以给大家算一笔账。我们知道,相比起其他能源形式,水电是有不少优点的,其中最主要的一个优点就是它除了早期投入比较大之外,后期的发电边际成本非常低,它需要的其实就是上游来的水,这个是大自然的馈赠,水电的边际成本甚至可以低到每度电一美分,可以说就是一个全自动印钞机,经济回报非常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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