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坡:这个“天才少女”竞赛爆冷的事情,这些天非常热。但我从看见它的一开始,就有一种很强烈的抵触心理。我昨天开始想,这种抵触到底是为什么发生的,想不明白。韩少怎么看这件事?
韩少:我觉得这类新闻故事还是可以读的,是一直有之的新闻故事。
西坡:那你有没有觉得这类新闻故事背后都有推手?
韩少:有呀,这次这个背后大概有阿里的公关。之前的那些,就是新闻行业“挖掘”故事。我们这代上海人印象很深的一个故事是“沈漱舟”,也是很励志的。这是上海的故事,各地应该都有各自属于地方的这种励志故事的。
其实哦,包括爱迪生、居里夫人,他们的故事都有部分是面对公众的书写。你知道居里夫人几个女儿女婿都是科学家,唯一一个不搞科学的去写作了,就写她妈。爱迪生更不用说了,他更接近今天的科技创新公司的老板。
这也是一个时代的传播规律。这个做数学的中专生,她其实跟丁真是不一样的。她不可能变成网红,做数学不会变成网红。
西坡:我读书时印象最深的是陈景润。
韩少:对呀!这不是个好例子嘛!陈景润是数学家,他的故事是励志故事,这也是一个新闻报道。徐迟写的报告文学。这个你能一下子理解的,这就是幡在动风在动心在动。
西坡:也就是说,社会一直都需要这样的榜样,大家不能理解他们的工作,但是知道他们埋头苦干。
韩少:“埋头苦干”是其中之一,其他还有诸如创新、成功等等这样的观念。人组成的社会需要这样的共同的观念的池子的。这也是我们每个人的镜像,就好像人们都爱看财富神话对吧,短视频上一直有千篇一律的“喜提玛莎拉蒂”。
西坡:不过,这个女生跟陈景润还是有所区别的。其一,她不是解答了什么猜想,而是参加的竞赛。其二,她的故事的传播点有两个,一是“中专生”,一是“女生”。
韩少:其二这个吧,确实是很好的“元素”。我们当然可以不喜欢这种操弄关键词的做法,但是这种做法在目前是很有效的对吧。性别话题现在多么受关注我们都知道的,另外有关卷学历的话题很热门,我们也知道的。
西坡:我上次说,这种传播方式预设的集体心理背景是“每个人都待在不属于自己的位置上”。
韩少:这是不是资本主义赋予原子化个体的特征?比如所谓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就不是这样的吧。
西坡:我不知道。但我刚才脑子里突然想到一个词——举孝廉。我也在想,我们的励志故事和那些“美国梦”,有哪些相似和不同。我昨天晚上甚至很恶毒地想到了一句话:越是上升无望的时候,越需要励志故事。
我们社会从这个女生身上,看到的到底是她的成就(包括将来可能实现的成就),还是能力与位置之间的错位感产生的励志效应?
我刚才临时读了几篇文章,它们都提到一句话,“如果姜萍生在北京海淀会怎么样?”这应该不是偶然,而是这些作者捕捉到的网络敏感点。
韩少:就是把一个人放在另一个环境下想象,制造戏剧张力,这个也不是啥新奇东西啊。
西坡:你好像消解了我的问题。你把我要说的东西抽象了一把。但它还存在。你说它不新奇,但我是觉得这里边有值得说一说的东西。
韩少:咱们可以试着说说。我们等等来说说梅第奇噢,记得提醒我噢。
西坡:就是回到了这件事的“励志性”本身。可能别人都是扎进去来谈论这件事的,我们是适当跳出来,把舆论场的各种反应也纳入我们的谈论对象。
韩少:事情本身其实没啥好谈的,如果简单就事论事的话,就我觉得是不错的新闻故事,但是事情本身也没啥好挖掘的。
西坡:舆论场的反应更有意思对不对?你看我现在搜微信,第一个就是我很讨厌的这个号,故意夸大其词,制造对立。
韩少:就是有一波追流量的号是专门追“塌房”的。这个是不是跟炒股票一样?都不关心价值,只炒作价格。所谓反转再反转,只要有流量就会有号去做。
西坡:对,没有反转制造反转也要反转。炒过这么几轮之后,一个人就会变成一个符号。对于这些号,我是没什么想说的。但是追逐这些号的毕竟是真实的人嘛,我就觉得,大家是不是更愿意接受符号化的人,而不是真实的人?好像榫卯一样,只有符号化的人,才能够满足人的内在需求。
这可能是网络时代的传播,跟纸媒、书籍时代的不同。从前,我们读的总是完整的有头有尾的故事,而且不能即时反馈。爱迪生的故事在传播的过程中,是不会反复衰减、变形的。“天才少女”这个故事一开始传播就引发了我的应激反应,可能原因就在这里。
韩少:我感觉人其实一直这样。人没法接受,或者说很少有人做好准备去接受和自己既有观念冲突太大的东西的。所以外在信息最后都会被修葺成符合他自己的这个观念小屋的尺寸标准的标准件,跟你搞装修一样的。
西坡:这两天质疑的声音多了。我对这件事本身的真实性,是从来没有怀疑的。但是我觉得,一开始背后推手的操作方式,其实在相当程度上制造了“反转”预期。
韩少:这个说法很有意思。我本来没想到这个噢,但是我觉得这个很对。一开始的高调塑造,确实留下了制造“反转”的空间。
西坡:那么这种热点生产方式,对当事人是好处的吗?对于社会是有好处的吗?
韩少:这点呐,我真的是完全没去想过了。正所谓进入名利场,有所得也必有所失,反之亦然。
西坡:这个女孩恐怕不是进入,而是被进入。
韩少:这女孩她的故事就是成为别人观念意识的一部分呀。
西坡:对她个人来讲,故事完全可以在小圈层传播,获得相应的资源、帮助就好了。
韩少:对的。但是这个她拦不住。她这个还只是大厂的游戏罢了。
西坡:明显有人需要把她加工成“天才少女”的故事,放到更大的舆论场进行传播。这个游戏本身,她是被利用的。
韩少:那么,比如今天苏州文联找到你,对吧……
西坡:我三十多岁了呀,我也做过媒体呀,我也天天在跟舆论打交道。她才十几岁。
韩少:我明白你的意思,她确实拒绝不了。我想说,我们也有很多拒绝不了的,甚至更拒绝不了的。虽然有人好像能很轻松拒绝更高级的勋章,但是我们不一定能。萨特,拒领诺贝尔文学奖。巴顿的扮演者,拒领奥斯卡奖。咱们能意会吧。
相对而言,她并不比我们更难拒绝这个,也并不比我们更容易拒绝这个。
西坡:那我们乐观点说,可以期待这次高强度曝光成为她命运的一个组成部分,而不是成为决定她今后命运的轨道。
韩少:我觉得我们抱有善意的话,应该乐见其成。比如,我希望她能去专业的院校接受高等教育。哪怕不是成为数学家,但是能以数学作为专业。
西坡:这个我跟你一致。
韩少:而且她其实本来也计划读大学的,哪怕没有这个比赛。这个你知道吗?江苏的中专能考省内的四所大学的,她姐姐就是这个中专毕业考大学的,常熟理工。她本来也预备考常熟理工的。这个可能是夸大她中专背景的人故意忽略的一个事实。是不是很有意思了?
其实高等教育不是二十年前那么高不可攀了。中专并不意味着与高等教育绝缘,这个是好现象。在江苏和上海,都有很多中专/高职+大学的,这种贯通学制的。
西坡:这就是流量逻辑。一件平常事,必须得切分成黑白两面,先讲一面,再讲(或被讲)另一面。这件平常事当然不是那么平常。但我觉得如果放在“平常”的语境下来谈论,是更好的。
韩少:嗯嗯嗯对的。
西坡:就说我自己嘛,如果非要套励志逻辑,也能讲出一些故事对不对。村庄做题家。当然,我还缺一个光明的结尾,但谁又有能够撑到最后的光明结尾呢?
韩少:你目前生存状态还蛮好吧。
西坡:我现在状态很好啊。其实我是大幅偏离了既定轨道的,往好的方向。我说的是缺乏一个励志逻辑下的光明结尾,我自己当然不追求这个了。
韩少:陈景润最后不也没啥嘛,度过了获奖之后的漫长余生。人不可能持续给人家拿来当作励志例子。拿破仑最后也没那么励志。
西坡:假如从我中间取一段,就拿那个奖来说吧。假如我刚得奖那个时候,某平台要把我包装成一个励志故事,你觉得我会不会拒绝呢?
韩少:你大概拒绝不了吧。
西坡:很可能是拒绝不了的,我也有虚荣心嘛。但是万一发生了这件事,我觉得对我是没多少好处的。我人生的几个幸运点就在于,每次“高光”之后都自然而然地“黯然失色”了。
韩少:但是那个奖每年很多人噢。
西坡:阿里那个数学竞赛不是每年很多人吗?重要的不是奖本身,而是包装。是根据现有舆论场的特点,量身定制一套叙事。铺天盖地去投放,直接击中嗨点。这是一个很粗暴的工作。
韩少:可能找到一百个案例,最后期待其中一个能成长为事件?
西坡:很可能是这样啊。琢磨一下这里边的逻辑,决策者的心思。它甚至可能是有更大的商业背景的。
韩少:比如这个达摩院。哈哈哈我想起来我要你提醒我讲美第奇的故事对吧。我觉得基本上梅第奇家族可以作为一个人类的时代开始的象征噢。一方面他们家本身就是开银行的,我们讲文艺复兴肯定绕不开梅第奇,大量的作品是他家订购的,大量的学者艺术家曾经在他家的图书馆里看过珍本图书。所以他家也是以艺术和学术的赞助人著称。
假使我们去考察阿里这个大厂,它需要一个达摩院。我不觉得它必须要这个机构去帮它研究出来什么,但是我觉得它需要这个部分,来提升它自己,来升华它所有的“生意”(《教父》里的所谓生意)。
这个达摩院,其实就是另一个圣·伦洛佐图书馆,是不是堪比且不论,但是就是这个功能部件。
西坡:如果你是美第奇家族话事人,你会去哪儿找我们时代的达芬奇?
韩少:有一个关键点在于,梅第奇家族不能离开佛洛伦萨。
西坡:你这段作为今天聊天的结尾很棒。一下荡开,视角直接拉到卫星轨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