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代多神童亦多隐士,提到隐士不得不提到一个人,此人姓种名放,字明逸,河南洛阳人号称当时第一隐士。
宋太宗淳化三年(992年),陕西转运使宋惟干向朝廷上疏,盛赞自己治下的终南山出了一位大名鼎鼎的隐士,名叫种放,请求朝廷下诏录用。宋太宗一听大喜,心想,在我大宋盛世居然还能够安安心心地隐居起来的人,一定是大贤,左右无事,就把他召到朝廷里玩玩吧。于是立马下诏,征辟种放前来开封城的花花世界做官。
诏书快马送到终南山,种放还没怎么着呢,他母亲先恼了,对儿子大发脾气:“我常常劝你不要到处收学生,你非但不听,反而专门开办了一所工农兵大学,自认校长,天天聚徒讲学,这下可好,一夜之间连皇帝都知道你了,你就等着红吧!既然已经选择了隐居,还做学问干什么?如果你的真实目的是要天下闻名,那你自己玩吧,我不跟着你了,我将迁往更深更穷的深山老林里去生活了。拜拜吧您哪!”
种放一听,只好称病,委婉地回绝了宋太宗的盛情邀请。种母把儿子的笔墨纸砚一把火统统烧净,母子俩继续往终南山的深处迁居。本来想这回隐居的地方人迹罕至,没料想种放称病,反而勾起了宋太宗的兴趣,不仅下诏表彰种放隐居不仕的气节,而且命有关部门按月给种放发工资,以便赡养老母。这是种放第一次和朝廷发生关系。
六年后,种母去世,种放将母亲下葬,三天水米不进,结庐母亲墓侧,为母亲守灵。听说了这一消息,当朝高官名士纷纷向朝廷上疏说种放实在太穷了,恐怕没有条件更好地安葬母亲,请朝廷加以援手。宋太宗为此专门下诏,赐钱三万、帛三十匹、米三十斛供种放举办葬礼。这是种放第二次和朝廷发生关系。
种放这个人从小就很奇怪,《宋史》形容他“沉默好学”,七岁就写得一手好文章,却天天一副落落寡欢、少年老成的样子,不爱和别的小朋友一块儿玩耍。这一点可能跟他的姓氏有关。种姓很少见,“种”读作“虫”,出自仲姓,乃周朝名臣仲山甫之后,后来因为避仇,改成了种姓,望居河南洛阳。种放当然也是洛阳人,他父亲曾经官至长安主簿,种放成年之后,一直劝种放参加全国高考,举进士。种放极有可能是敏感血质,祖上避仇改姓氏一事在他心中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成为他一出生就背负的原罪。因此种放面对父亲的催促,借口说自己学业未成,不可轻举妄动。父亲看他意志坚定,倒也无可奈何,只好默许种放做了一名“驴友”,四处旅游。种放最喜欢去的地方就是中岳嵩山几西岳华山,每每旅游归来,就喟叹着说要是自己能在这两座山里隐居,此生的幸福感指数当为最高。
不久父亲死了,几个哥哥继承父亲的遗志,个个奋勇仕途。种放和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倒是母亲反而是他的知己,于是母子俩离开家乡,来到终南山豹林谷的东明峰,结草为庐,仅避风雨,正式开始了隐居生涯。不过,即使是隐士也要吃饭,种放学问好,广收学员,靠着学员的“束脩”赡养母亲。
不上课的时候,种放总是在山峰最高处打坐,整天望着身边绕来绕去的白云辟谷。辟谷就是不吃饭,以便清除肠胃中的秽气,等待成仙。估计种放炼的是辟谷的高级阶段——“服气辟谷”,因此才到最高峰上危坐,服食天地之间的灵气。不过辟谷并不禁止喝酒,种放开荒种地,种了一畦高粱,自己动手酿制高粱酒,空山清寂,饮酒自娱,自封“云溪醉侯”。种放这时的形象是“幅巾短褐,负琴携壶,溯长溪,坐磐石,采山药以助饮,往往终日”。种放“驴友”的爱好也没有改变,常常在圆月之夜或者子夜时分,从隐居的豹林谷到有人烟的城镇,来回140里,和樵夫一起比赛暴走。既是炼道,种放当然讨厌佛教,把佛经撕开,挂在卧室里当蚊帐用。这是很酷的一款装饰品,今天的艺术家在宣纸上写一些谁都不认识的汉字,号称“天书”,挂在美术馆里展览卖钱,估计就是从种放这儿得来的灵感。所以,种放堪称隐士艺术家。
种放的名声就是这样慢慢积累起来,慢慢传到皇帝耳朵眼里的。
又过了几年,大概名气如此之大的一位隐士仍然在盛世里隐居,让大臣们如鲠在喉,坐卧不宁,兵部尚书张齐贤上疏说种放已经隐居了30年,也有15年没有进过城了,谨守孝道,可励风俗;过着简朴的生活,每天静坐,和古人比一点儿都不逊色,不应该任人才流失荒废,是让他出山的时候了。诏书又一次送到终南山,种放同样称病。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惦记,第二年又派官员携带重礼入山催促。三顾茅庐之后,这一次种放不再固执,从终南山到了开封城。觐见皇帝的时候,种放照旧不戴帽子,像平时一样只用一束绢束住头发,也不磕头,和宋太宗平起平坐对话。太宗询问民政和边疆形势,种放一概避实就虚,说:“明君治理天下,就两个字:爱民。慢慢地教化百姓。”太宗一听,我靠,这也未免太简单了吧,这道理连三岁小孩儿都懂啊,我花着国库里的钱,大老远地巴巴将你请来,你就说出这番道理?这不是对付我吗?太宗不甘心,又紧逼盯人,问了一大堆问题,种放一概谦让地声称自己不知道答案。
这番姿态没有让太宗把种放当成骗子,反而让太宗越发地敬畏,现场办公,当场授左司谏,直昭文馆,御赐冠带袍服,安排住进五星级宾馆,派大官供奉膳食。第二天,种放谢恩辞官,要返回终南山。太宗有点不耐烦了,心想我这么给你面子,礼尚往来,你也该卖我一个面子才对呀。于是对丞相说:“我到处搜罗人才,是为了以广视听,以便更好地治理天下。如果这位隐士坚持不给面子,那就让他走吧。”
这通诏书一下,种放的回复非常有意思,值得原文照录:“病居山林,天恩累加礼聘,岩猿溪鸟之性,固不敢以禄仕为意;然主上虚怀待士,旰食忧人之心,亦不敢以羁束为念。”前半段说我自由自在惯了,不屑于功名利禄;后半段却说然而陛下虚怀若谷地招贤纳士,为国为民操劳,我也不敢继续悠游山林,独善其身。这番话把种放瞻前顾后,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心态展示得淋漓尽致。太宗一听,噗哧一声就乐了,顺水推舟,立马拒绝了种放的辞让,大加宠幸,不仅御赐绯衣、象简、犀带、银鱼等珍贵物品,在京城选僻静之处为他造了一座大宅院,而且亲自为种放写了一首五言情诗,惹得满朝大臣又是嫉妒又是艳羡。
此后十几年间,种放和太宗的故事全是老一套:在京城住一段儿,种放就要辞官回山,太宗要么不放行,要么放行时再一次升种放的官,赏赐无数,召集百官,大摆酒宴为种放饯行,继续写情诗给种放,还令百官唱和,种放呢,回山住一段儿,就又前往京城,在太学担任客座教授,累官至迁居舍人、右谏议大夫、给事中、工部侍郎等职。太宗的情诗里面有一句“我心虚伫日,无复醉山中”,正是针对种放“溪上醉眠都不知”的诗句而来,可见太宗对种放的宠幸。
当然,太宗也不是没有对种放起过疑心。他曾下诏要种放“叙经国之大猷,述致君之远略”,就是让种放提出一套系统的治国方略来。种放照例滑头地回复说“今主上圣明,朝无阙政”,既委婉地拍了太宗的马屁,又避免真刀真枪地献计献策。这二人相互吹捧,斗智斗勇,乐此不疲十几年。
种放屡屡入朝,旋复还山,再入朝再还山的行径,早就为时人所不耻。有人在终南山种放的住处投递匿名信,讥嘲他恋栈官位,劝他向母亲学习,果断放弃高官厚禄,做一个纯粹的隐士。种放从来不回信。太宗宴请种放的时候,常常命群臣赋诗纪念,有一次大臣杜镐声称自己不会写诗,现场朗诵了一篇南齐孔稚圭讽刺假隐士真官迷的骈文名作《北山移文》:“诱我松桂,欺我云壑。虽假容于江皋,乃缨情于好爵。”弄得种放好不尴尬。
种放虽然终身未娶,但俸禄和太宗的赏赐丰厚,遂成为千万富翁。男人有钱就变坏,种放立马放弃了“幅巾短褐”的标志性打扮,辟谷浊酒的简单生活,开始腐化堕落起来:锦衣玉食,高级马车,俨然开封首富的派头。他从小在长安长大,这时在长安广置良田,收受租税,欺行霸市,强买强卖。种放势力如此之大,陕西一带的士人纷纷拜他为师,闲杂人员也卖身投靠。狗仗人势,种放的门人和族属横行不法,鱼肉乡里。京兆守王嗣宗曾经稍有怠慢,种放乘醉大加谩骂。王嗣宗对此人非常头痛,屡屡上疏,弹劾种放种种不法行为,请朝廷赐给他终南山良田百亩,作为补偿换取种放离开长安。种放不得已,只好迁居嵩山,太宗派人在嵩山又免费给他盖了一座大宅院。从此,种放就在嵩山和终南山之间来往,因为他要去收地租啊。早期简朴的“驴友”旅途结束了,此刻种放再出门,一律公费旅游,使用官方的驿站和驿马,稍不如意还要亲自痛骂驿吏,弄得嵩山至终南山一线,人人谈虎色变,视接待种放为畏途。
宋太宗大中祥符八年(1015年)十一月,早展起来,种放忽然将自己历年来写给朝廷的奏琉,效仿母亲当年,一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然后穿上道士的服装,把学生都召集来喝酒。喝了一会儿,种放放下酒杯,突然就死了,最后葬在了他一生“隐居”的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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