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朽木
近日,夜里常会被朦胧的“回家走走”的声音惊醒,声音源自故居老宅。声音像是去了天堂的老爸老妈,又似坚守老宅的大姐。这声音反反复复,断续不停。
我在远离老家的省城,在呼呼大睡,这声音却常深夜把我唤醒,醒后我会从床上坐起並陷入沉思。这是叶落归根观念在无形中作祟?会不会也是暮年之人最后时日的忆旧?
老宅在桐琴古镇下塘角座南朝北的老街正中。自有记忆起就是爷爷、爸妈及我与兄弟姐妹朝夕相处的地方。
我幼时老宅就已沧桑,木门、木楼阁、木楼梯、木隔墙早已褶皱满满。如今我已白发苍苍步履蹒跚,老宅更是老态龙钟,加之多年无人居住又增添了孤单与凄凉。
最前面当街的一间是店面,门用一块块厚厚长长木板衔在上是木头,下是石头做的槽轨里,全取下店面则全敞开,也可以开多大取多少门板。
店面很深,前半间摆放裁剪衣服的作业场桌和缝纫机,还显宽畅有余。于是爷爷就在中间放了个玻璃橱柜,自此橱柜就像公证人一样见证着此店一切。
上世纪五十年代,方圆十几里内,此店率先有了第一台缝纫机。老爸刚成年起,金剪子的美誉就已名扬古镇。手艺好、信誉好生意就兴隆,赚钱就比别人多,这台缝纫机就是这样挣来的。这台缝纫机诠释了勤劳可以至富,诚信可以赢得顾客之心。
当缝纫机基本普及时,我爸已有了第二台缝纫机。生意实在忙不过来,爸爸就顾用了伙计。生意还是忙不过来,于是逐渐长大的姐姐、我、妹妹、弟弟也加入了做衣裳的行例,也帮父母缝制做布纽扣条、做布纽扣、缝纽扣等。一家老小齐聚店面,瑟瑟的剪刀裁剪布匹的声音与嘚嘚的缝纫机声音相互交织,娓娓动听地陪伴着学做手工的兄弟姐妹们飞针走线,那情那景多么欢乐温馨。
光阴似箭,爸妈先后加入合作社、人民公社,然后解体又改革开放,这一切似翻天覆地,今天看来只是转瞬之间。来不及细想,该上天的上天了,该出外工作的出去了。但是老宅几乎一切没变,只不过坚守老宅的已由爸妈改成了耄耋姐姐老夫妇。人已变物尚在,睹物怎能不思人。
老屋。资料图。据视觉中国。
店面屋后面是厨房,厨房是独立的,有滴水檐口和滴水天井。因为没有光照,可能百年以前就已把二层楼楼板撬去,再在房顶装上几块玻璃,这样原本黑黝黝的厨房有了亮光,也有了更多的希望。
厨房有两间半,其中一间隔开的当猪圈和放马桶。通透的一间半,半间摆桌吃饭,一间南面砌了个有大中小三个灶膛的大锅灶,北面放个碗柜和大水缸。
厨房最兴旺之时是众兄弟姐妹未有出外及父母双全之时,那时外婆是厨房的主角。
秋冬季节早饭吃羹,头天下午外婆就已准备好毛芋、地瓜、青菜。次日拂晓她已起床,点燃锅灶,在中等大锅里倒满水,放入米,米刚熟但尚未透时就用竹笊篱全捞出放进大钵,再退出灶膛里的一些炭火,把钵埋进灶前炭火池。然后把切好的毛芋、地瓜倒进只剩米汤的锅,毛芋、地瓜将要熟时再倒入青菜,过一会沸腾的羹就烧好了。
羹里无肉、无油、无味觉添加剂,仅有的是一点点咸盐。可是全家老小百吃不厌,那香、那甜溶入了脑海。虽然至今仍回味无穷,但是欲想再吃到却已十分困难。
中午,饭已在炭火池,那时少有肉吃,炒些自家自留地的时令蔬菜则较为简单。晚饭如有剩饭就将剩饭加些蔬菜烧成泡饭,无剩的就吃咸菜与稀饭。
那时,外婆除了忙于厨房,还要洗衣、扫地、倒马桶、带孩子。睁眼干活,闭眼睡觉,是她生活的全部。孩子和孩子的孩子吃好过好,是她追求的唯一,享受面前想不到的则是她自己。外婆是一个名不经传的人,是一个平凡得不可再平凡之人,外婆无私、勤劳、节俭的品质也应该归属于伟大的行列。
厨房的饭桌在我们小时只是摆菜用的,大家习惯于端着饭碗在街头边吃边溜达。那里热闹就溜到那,吃完一碗回家再装一碗。如此吃饭,在许多家庭不可思议,我们的爸妈却也允许。这种习惯也有奇效,一餐饭吃罢,街上的奇闻轶事亦尽皆知晓。
在老宅粗菜淡饭吃了十几年,虽有时也能吃点鸡鸭鱼肉,但那是逢年过节。如今吃啥有啥,平常吃的亦如以前过年,但总是感觉还是那时的饭香,那时的饭甜。这是食材变化还是人之变化,这也真有点耐人寻味。
早年猪圈也常常养猪。养猪有讲究,买到僵(有病)猪喂不大,所以妈妈买小猪都请能看清猪是否健康的牙郎(中介)。
拔猪草也蛮有趣。春天在开满紫云英和缀满野菊花的田地里挑挖荠菜、马苋齿,还有棉棉的篷刺,在金黄色油菜地或绿油油菜地拔笼糠草。蜜蜂嗡嗡,蝴蝶翩翩,小鸟喳喳,阳光灿灿,芬芳满目,那情那景就如当今的花田旅游。
更刺激的是过年杀猪,一人突然抓住刚放出圈的猪的后脚,几个年轻力壮者立即将猪扑倒抬上长凳,杀猪师傅口咬尖刀,双手按住猪鼻,按稳之后右手迅速拿起口中尖刀往猪喉猛刺,哗一下血流如注入木盆。此时外婆已双手蒙住双眼,口中念起罪过罪过。惊魂方定,猪已入备好沸水大木桶里。师傅三下五除二刮净了猪毛,然后钩住一只猪后腿倒挂木梯,割下猪头,剖膛取出内脏淸洗,最后剖成两爿。猪之一生包吃包住饱受幸福,最终成人之口福,此乃白吃白喝白住之必然结局?
厨房有道后门,出门两步便有一四四方方的天井。天井后是早年我这长子先住过的房间。弟妹长大,又在此房东侧自家空地盖起一间小房。
我中学初一辍学后就住于此,房内一柜一桌一床,种地归家看书写字甚是淸静。在此房我曾对着柳公权字帖在废纸上涂写不止,与书法结下不解之缘。在此房我给两个生产队记过三年的账,了解了农民生活的艰难。我还在此房读完了老姐夫给我买的、向别人借的许多本厚厚的书,自此我也爱上了书。
下雨天我也常拿把小竹椅坐在天井边看屋檐滴水。大雨哗哗,檐水成柱。中雨沙沙,檐水为线,小雨绵绵,檐水为滴为珠。长年累月,天井之石被击出一个个小洞。水滴石穿一点不假,持之以恒,事必有成。
此房里我睡过的床是老爸与我一起步行到落下王村买的。我初次听说买床要讲吉利,卖家说谁买到此床谁准定多子多孙,因为睡过此床的她儿子两年生了两个孙子,而且准定一生吉利,因为她儿子睡了两年就举家出外工作。
老爸虽不全信心里却也希望我睡了此床也会如此。也不知是不是睡过此床的原因,两年后我当了兵,以后又提升为干部,转业后又当过干活办事小小的头,结婚后又凑巧养育了一对子女。
当兵后,此床谁睡过我已不知晓,但知我们七个兄弟姐妹都蛮有福气的。长大后个个有工作,有在工厂也有在公务员单位。企业解体的也都凭自己的才智找到了新的活路。如今个个夫妻恩爱,家庭美满,有子有孙,有房有车。虽不可说与床有关,但定与老宅主人有关。假如老宅的主人一代代根劣树歪,子孙焉能根正叶茂。
爷爷、老爸、老妈都在老宅度过了终身。老宅如今只有物件摆设而无人居住,唯有老姐夫妇去打开门让她见见阳光,透透空气,去扫扫擦擦让她保持洁净。
如今老宅既没分家析产也没出租,厨子、柜子,床铺、锅灶、水缸都坚守在原地。老宅的唯一功能是召喚各已独立的兄弟姐妹常到此相聚。近些日子,大家回老宅相聚少了,于是守望的老姐常隔空呼叫,可能我梦中之声就是与老姐的心灵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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