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雯婕之于娱乐圈,更像是一个特殊的符号,在她身上混杂着这个时代值得被讨论的价值:一个模糊了草根和精英界限的超女冠军;一个背离大众偶像标签奔向小众电子乐的唱作人;一个总与圈子保持距离,活在自我精神世界的终极I人......
在最近的综艺节目里,以高冷理性著称的她,展露了罕见的柔软和感性,新周刊记者专访了尚雯婕,与她聊了聊她的“变”与“不变”、“不响”与“回响”。
作者 | 谢无忌
题图 | 受访者供图
“尚雯婕好像变了。”
这或许是舆论场对尚雯婕本人印象改观最大的一次。最近的《乘风2024》(以下简称“浪姐”)像一扇小窗,透过窗口,我们看到节目中呈现的种种反差感,许多刻板印记也由此悄然改变:
看似气质高冷、生人勿近的尚雯婕,会跟队友交心,谈起患双相情感障碍的感受,会因为队友溪芮的淘汰,在镜头前罕见地放声哭泣;看似样样都在行的强势模样,也有憨直笨拙的一面,在厨房烤糊了面包机,用刀将牛油果连肉带核硬劈成两半,在直播的时候和朱丹儿子抢萌兰玩偶……
尚雯婕在节目当中反差很大,被网友笑是“厨房杀手尚武婕”。(图/乘风2024》)
“我平时私底下就是这样。我家里的锅也被我烧坏了好多个。我平常不自己做饭,做的饭自己都嫌难吃,在生活中就是小白。我的要求和条件都不高,能凑活活着就行。”
采访一开始,尚雯婕的松弛和坦诚,推翻了我的许多种预设。当天,她正在准备第五次公演。谈及这档节目,起初怀揣着成团目标的理性,显然被她的感性扳倒了。
“它给予我的东西,在其他方面弥补了很多。我平时没什么机会在圈内交朋友,在节目里我还真交了几个私底下非常好的朋友。大家能够看到一些舞台还不错,我觉得就挺高兴了。”
尚雯婕之于娱乐圈,更像是一个特殊的符号,在她身上混杂着这个时代值得被讨论的价值:一个模糊了草根和精英界限的超女冠军;一个背离大众偶像标签奔向小众电子乐的唱作人;一个总与圈子保持距离,活在自我精神世界的终极I人;一个受原生家庭所困,集自卑与自信于一体的理想主义者。
正因为此,节目中流露出的感性点滴,在一贯以高度理性支配的尚雯婕身上,格外难得。曾把自己比作一只刺猬的她,似乎在众人面前逐渐捋顺了自己的刺毛,展露内里的柔软。
“建造,是为了毁灭”
“如果回不到当年的巅峰,对你来说是一种困扰吗?”
“一点也不困扰。我非常确定我不可能回到当年的巅峰,这是一个必然的事情。”回应这个貌似尖锐的问题,她几乎没有一秒迟疑。
18年前的那个夏天,尚雯婕以选秀史上最高票数500万张票,夺得超女冠军。
观众记住了那个荧幕上鲜见的“冷酷”冠军。从一路逆袭到反复PK,她总是面无表情,淡然处之。即便最后的决战之夜,她依旧在自己的世界里,安静地唱着莫文蔚的《爱》,似乎从开始踏入娱乐圈,她给人的“冷感”从未变过。
尚雯婕在06年超女现场,从那时开始就给人“高冷”形象。(图/受访者供图)
那时候,尚雯婕被赋予了“知性”和“白领”的代名词。于当时的音乐市场而言,她是公司眼中“社会意义高于商业价值”的艺人,复旦的高学历以及精英白领的背景,打破了超女第一年的草根标签。
很多人不知道,沉默背后往往藏着一座亟待爆发的“火山”。
真实的尚雯婕,并没有当时媒体们说的那般“不争”,更不是来自于传言中的“上海精英家庭”:她在弄堂长大,家庭条件普通,父母早早离异,9.8平方米的小房子框定了她的几乎整个童年。读到高中,尚雯婕要靠学校的助学金交学费。一直到20多岁,她的梦想是拥有一个自己的房子。
突如其来的人生巅峰,于尚雯婕而言是命运冷不丁打出的一个“响指”,她回忆起来总会带着胜过欣喜的恐惧,形容那段时间“过得战战兢兢”。
“当年的巅峰现在让我看觉得挺害怕,那是一种非常危险的状态,会让很多东西迷失,在当下让人做出很多错误的选择。”
市场炮制的偶像光环,推着她闯入浮华的名利场,而她拧巴得像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每次登台唱《我想我是你的女人》这种迎合大众口味的流行情歌,那4分28秒对她来说就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尚雯婕起初被包装成小资文艺的情歌歌手,但她自己并不喜欢这种路线。(图/专辑封面)
十几年后,在她的回忆里有这样一组对照鲜明的画面:2006年刚到北京机场,慕名来接机的粉丝就有1000多人,冒着鞋快被踩掉的风险才挤出了航站楼;短短三年间,经历了签约、转型失败、事业惨淡、待业在家,她看着其他更年轻的艺人经历了这一切。
从小到大的学霸好胜心和内省心态,让尚雯婕早就在事业低谷来临之前的2008年,给自己下了最后通牒:“如果不创作,就滚出这个圈子!如果不唱自己的歌,就没有资格站在舞台上!"
从大众情歌路线出走,是尚雯婕最坚定的事情,她从小就开始听电子乐,Gorillaz 虚拟乐团和Michael Jackson是她的音乐启蒙。彼时在国内音乐市场,电子乐还是一片小众市场。
理性和感性糅杂在一起,尚雯婕重新寻找自己的坐标。
“我最早写歌边上放着泡面,邋里邋遢的,可能衣服三天不换,就闷在家里。听音乐听到整个人进入一种恍惚的状态,就开始写。我哼旋律,打开老式手机的录音功能,直接录。”
2012年的《最后的赞歌》不仅确立了尚雯婕电子唱作人的身份,更用实验精神和先锋意识为彼时的主流注入了一股新潮流。(图/专辑封面)
如同”火山爆发”,多年积聚的,对音乐的痴迷和执念,对自我的困惑和超越,宣泄在了那段时间的创作里面。
于是,我们可以在她早期的实验电子乐中,感受一种既脆弱又强烈的气质,那是只有她自己能看到的战场:在《暗流》中是“看,我的背上插着一把银色的刀”,在《建造,是为了毁灭》中是“我在建造,又不断摧毁,只为挣脱这束缚的牢笼”。
“我跟自信聊了很久,
希望它能比自卑卖力点”
2013年,尚雯婕回到了湖南卫视的舞台。这次是《我是歌手》,她重新向大家介绍自己:“我是原创电子唱作人尚雯婕。”
她后来在浪姐里与队友们提到那个场面,称自己依旧记得当晚的灯光和前排观众的表情:“那个画面我可能到80岁还会记得。我在那之前已经糊得差不多了,就快卷铺盖走人了。”
尚雯婕在《我是歌手》舞台的第一场介绍,有了新的身份。(图/视频截图)
那年的《我是歌手》让尚雯婕重新回到大众视线,是外人眼中事业的转折点。对她来说,这是一次“与老友的久别重逢”,更是重塑自我的“战场”,留下许多场日后被乐迷津津乐道的表演。
更重要的是,尚雯婕以先锋电子乐唱作人的身份,亲手推翻了7年前的超女冠军“尚雯婕”。
她的创作路径一直都在向内挖掘,活在精神世界里。14年过去了,不想唱《我想我是你的女人》的尚雯婕,依旧没法在唱歌这件事上与自我和解。
舞台上她以一身恰到好处的简约和淡然,似乎喻示着如同破茧成蝶的重生。在此之前,环绕她周遭的是以奇装异服博眼球的争议之声。
在外界看来,尚雯婕如此“剑走偏锋”,简直“豁出去”了;但在她看来,这是对于先锋音乐和艺术的探索,让大众对她造型的关注引流到音乐,也是寻找自我的过程。
“与其做一些虚假的炒作,那还不如探索这样的音乐应该用怎么样的造型来表达,哪怕这个造型是有争议的,但是我觉得这个造型是对的。那这就是我来表达的方式。”
可惜,由怪异着装引发的争论热度,远高于大家对她作品的讨论和接受度。
尚雯婕怪异的着装,是她回应电子乐创作的视觉表达。(图/受访者供图)
拒绝迎合市场的实验电子乐,和留给乐迷的冷峻、疏离、理性的形象自然重叠,尚雯婕像一个融不进主流的“异类”,用极其生猛较真的力量冲撞刻板印象。一次采访当中谈到“先锋”,她的解读带着刺痛感——“锋是刀锋的锋,是要过刀口的”。
不过,强大自信的内核,亦是尚雯婕惯用的“武器”。锋利背后,她保持着不为人知的一面,脆弱和自卑的一面。
“我一直在怀疑自己的价值和能力,一直跟自己的自卑抗争。我跟自信聊了很久,希望它干活能比自卑卖力点,不要有太多顾虑和畏惧感,更松弛一点出来工作。”
自卑与自信,构成了她性格底色当中的一体两面。上海弄堂是个人情小社会,贫穷和父母离异的经历,让尚雯婕在夹杂着怜悯和蔑视的异样眼光中长大。不愿合群,自卑又孤僻的性格,让她有了“外星人”的绰号。
她后来想,学业上拼尽全力,又全身心扑在事业上,其实就是为了填补童年时候那个巨大的空缺。
见惯了世俗的冷暖百态,面对舆论起伏,尚雯婕也总有荣辱不惊的坚硬和冷感。她与前一家唱片公司解约,随着《梦之浮桥》的EP写下一句——“沉默的人,用音乐大声说话”。
尚雯婕对于外界的争议之声,更愿意保持沉默,用作品说话。(图/受访者供图)
上海人“不响”的处世姿态,随着《繁花》走红。尚雯婕常常不响:
“记得小时候我外公教我,很多事情别做声,别吱声,过多的表达,会给人非常不成熟、不明智的感觉。”
“有一些误解,真实的动机可能是对方更愿意看到被误解的结果,那就让他看到那个结果。”
在流量为王的时代,“黑红”甚至成了一种显性的流量路线,但尚雯婕宁愿保持沉默、保持距离,将积聚在内心的情绪,转化成自己的创作。
待到她站上《我是歌手》的舞台,留下那几首被乐迷和乐评人津津乐道的原创电子乐作品,比如《love warrior战》《最终信仰》,继而在《声入人心》美声男团竞技的舞台上,以评委的角色出现,将《imagination》《鹿be free》这几首作品带到观众面前,人们惊叹尚雯婕的音乐风格和审美如此先锋超前,当年鲜有人讨论的作品,十几年过后才被慢慢接受、理解和欣赏。
2012年4月8日,尚雯婕凭借专辑获得第十二届音乐风云榜最佳电子及舞曲歌手奖。(图/专辑封面)
一次采访当中,当被问到要是别人听不懂你的歌怎么办,她脸上自然流露坚定:“我相信我的歌属于未来,即便小众,还是会被人所喜欢。”
前不久她在微博上给自己的新专辑写了一段小作文,提到被不断否认和拒绝的8年,把压了8年的歌翻了出来:“就像那句话,被冬天夺走的,春天会还回来。”
或许这些,就是她的“不响”与“回响”。
“尚雯婕会影响娱乐圈”
“很多人一开始不太敢过来跟我说话,但你只要一主动,就会发现我是个二货。跟我熟悉的人觉得我像哈士奇,长的是一张狼脸,其实是个二货。”
尚雯婕在社交媒体上的头像,也是一只哈士奇。
出道十几年, 41岁的尚雯婕还在寻找与自我、与世界的和解。她变得更感性了,也更豁达了。面对这个世界,原先那股“横冲直撞”的蛮力,如今转化成了一种自洽的回弹力。
41岁的尚雯婕,学会了接纳自我的自卑和固执,学会与自我和解。(图/尚雯婕微博)
在综艺节目上,平时“端着唱歌”的她,找到了表达自我的出口。
《为歌而赞》的节目当中,有人问到了歌手经常会遇到的问题——到底该做自己喜欢的音乐,还是迎合市场的音乐?
尚雯婕的回答很诚实,她承认近些年向市场妥协了:出自于一种非常矛盾的心态,虽然走小众唱作人路线,但也需要为更多的表达和倾听负责。
“现在做音乐基本还是想明白了,分两个方向:要么做自己高兴的音乐,那就不要指望当下市场能有什么水花,选择做就要接受这个结果;要么就出于现实考虑,慢慢尝试写一些与市场能相对更加接轨的音乐。我理想的目标,就是用我挣钱的音乐,去养活不挣钱的音乐和整个团队。”
她说自己已经过了太任性和纠结的年纪,更能放过自己和他人。去年发的那张EDM的唱片,当中有电子舞曲的的元素,对她来说已经是某种妥协市场的方式。
尚雯婕从来不缺突破自我舒适圈的勇气,一直在做新的尝试。(图/受访者供图)
在一些人看来,这种“变”是逐渐收起棱角,与圈子和解的标志;但于尚雯婕来说,“变”即是不断探索创作边界本身。
“以前做一些小众的音乐,我觉得已经做得很乖了,但大家觉得是异类;现在做点商业的歌,大家觉得你是不是在妥协,对我来说反而就是挑战。还是不能一直留在原来的地方。”
她警惕某种惰性,习惯了一次次突破舒适圈,主动将自己置身在一个高压的陌生环境当中。
曾有人说尚雯婕四肢不协调,在舞台上唱歌“千万别抬手”,以至于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自卑于肢体的表现力,外界的声音无法挣脱,紧紧禁锢着她。
而这次在节目里,尚雯婕更自如地与其他姐姐社交,住在一起,尝试唱跳出与自卑抗争的好胜心,更平和地实现突破。
社恐I人如她,还在《听姐说》的脱口秀节目当中拿了冠军。在脱口秀舞台上,她像一个冷面笑匠,真诚地直面缺陷,真诚地自嘲,是她最厉害的武器。为了给自己的脱口秀表演找素材,她甚至天天跑去问朋友自己还有什么缺点,并且头一次感觉到,“发现自己毛病”的轻松与快乐。
尚雯婕在《听姐说》脱口秀节目当中自嘲。(图/视频截图)
在与其他姐姐互动的故事里,她是个擅长发现别人闪光点的存在——在她的描述里,郭碧婷比想象的更松弛自洽,外表温柔内心却很强大;朱丹看似大大咧咧,但心思细腻且很有智慧……或许是别人对她释放了久违的温暖和真诚,让她内心的那只刺猬慢慢收起刺毛,展露出柔软的底色。
如今尚雯婕外冷内热的底色,被越来越多人看见,在综艺里极强的反差感,让她与世俗圈子的关系看似缓和了许多,她与大众主流之间的距离似乎也在逐渐拉近。
不过,她依旧觉得自己有点“死心眼”,不够世故,与圈子保持一定距离:“我在这个圈子里比较像没什么社会阅历的学生,这点是不幸也是万幸——万幸的是相对比较简单,没那么累;但不幸的是我也因此错过很多机会。”
尚雯婕最喜欢萌兰玩偶,她依旧是活得简单,不愿随波逐流的人。(图/受访者供图)
18年前超女决战之夜,作为复旦大学法语系的高材生,尚雯婕感谢了自己的恩师蔡槐鑫教授,他被请到了比赛现场。赛后有记者问他“娱乐圈会不会影响尚雯婕”,老师的回答很笃定:“娱乐圈不会影响尚雯婕,尚雯婕会影响娱乐圈。”
当我跟尚雯婕谈论起这句话,她笑着说:“我都忘了老师有说过这句话。如果真有说过,他可能预见到了我在这个圈子的特殊性,但这句话也没什么不对,它更多不是一个结果。之于我的意义所在,就是用什么样的态度在这个行业里工作,不被娱乐圈改变是我的态度。”
“有没有担心过有一天大家不记得尚雯婕,发出的歌没人听?”
最后的回答,似乎印证了她悲观的理想主义气质——改变的是心态,不变的是忠于自我,与世界保持距离的态度。
“我比较矛盾。我倒希望大家记住的是我的歌,而不是我。最大的恐慌感就是某一天我没有动力和激情再继续创作了,那一切可能都结束了。因为随着年龄上去,你会发现不是无时无刻都满怀热情,会对原动力产生怀疑。我比较害怕这个时候的到来。”
校对:遇见;运营:鹿子芮;排版:陈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