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观察网记者张锐5月28日下午16时许，广州三元里抗英大街52号二楼的明轩棋牌室正在营业时间，前台员工冯丽华待在一间空麻将室看手机。这层楼里，10多个包间都没有客人，也没有开灯。
明轩棋牌室所在的大楼，正是5月10日三元里村发生电动车自燃事件的地方。据经济观察网记者了解，这起大火直接推动该村发布了严格的电动车管理方案（下称“禁电令”），要求自2024年5月16日零时起，禁止所有电动自行车入村停放。
过去半个月，广州多个城中村相继发布了限期清理电动车的通知，三元里则被视作此次广州加强电动车管理以来首个明令限制电动车出入的城中村。
在广州，城中村是一个特殊的“折叠”空间。它多数存在于都市繁华商圈，让来穗务工者在一线城市近乎核心的位置，能以300元/月的租金价格获得一个约10平方米的独立单间，且周边生活配套齐全。但同时，它也因生产生活空间高度混杂、握手楼密集、巷弄狭窄以及卫生条件差等原因，暗藏较大的安全风险。
今年2月，广州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公布的《广州市城中村改造专项规划（2021-2035年）》显示，目前已识别出的城中村共计272条，涉及常住人口515万，占全市常住人口约28%。
不仅如此，城中村也为广州贡献着经济价值。以三元里村为例，根据三元里经济联合社今年4月发布的《三元里村经济联合社及属下共20个公司2024年度财务收支预算计划》，其2024年度计划经营性收入合计约3.8亿元，计划收益分配支出合计超过6千万元。
三元里村“禁电令”更大的背景是，一场全国范围的电动自行车安全隐患全链条整治行动正在展开。截至经济观察网记者发稿，广东、江苏等多地均已宣布在5月下旬至6月中旬集中组织开展电动自行车安全隐患夜查行动。
生意变差
5月22日至30日，据经济观察网记者走访了解，比起出行受限，“禁电令”给三元里村带来的直接影响之一是商户生意的变差。
其中，明轩棋牌室是最早感知到这个变化的商户之一。该棋牌室工作人员冯丽华回忆称，5月10日当天，该棋牌室通宵营业，值班同事在早晨5点左右闻到烟味，最初以为是有客人在房间里抽烟。随着烟雾越来越浓，他们透过阳台发现楼下起火，便赶忙通知10多名客人撤离。
冯丽华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明轩棋牌室2023年8月开业，因村里常有消防方面的检查，所以店里的防火设备、消防通道等都比较规范。“听说是楼下的（电动车）充电站起火，这种我们防不胜防，不可能完全避免。”她续称，由于棋牌室招牌、空调都烧坏了，店里因此停业了几天。
根据三元里经济联合社发布的通告，发生火灾次日（5月11日）起，该村便启动了全面加强电动车管理的劝导和清理工作。至5月16日零时起，除外卖、快递等生活必需品配送电动车允许限时出入外，所有电动车均不得入村停放。
冯丽华把店里恢复营业后的生意形容为“垮了”。她也觉得很意外，虽然村里禁止电动车进入，但就近设置有停放区域，且距离棋牌室只有步行几分钟路程，并不算麻烦。另一位工作人员梁生则解释称，他们的客人是三元里村或周边的住户，类似棋牌这样的娱乐活动，对客人而言随机性很强，可能有一点不方便他们就会选择别处消费。同时，随着“禁电令”严格实施，村里商户普遍生意越来越差，大家对娱乐活动的兴致也下降了。
冯丽华以5月20日前后数日棋牌室的日营业额举例称：“以前我们一天（收入）3000多元，现在只有1000多元。”
王琴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达了相同的感受。她和丈夫今年4月从东北南下创业，目前在三元里村经营一家小满贯水果捞店，面积大约10平方米。
到广州前，王琴夫妇带着满满的憧憬。她说，2023年以来，老家的收入一直不太理想，于是决心出来“闯一闯”。当初选址时，他们看中的正是三元里村距离广州火车站近，人气旺、热闹。5月10日，三元里村电动车自燃事件发生时，小满贯水果捞店刚开业5天。
“哎，早知道，就不来了。”王琴叹了口气说。她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小满贯水果捞店从筹备到开业，算上装修、租金以及加盟费等，他们共计投入大约10万元，这对他们来说不算小数目。三元里村发布“禁电令”前，店里日营业额可达1000元，而现在只有200元左右。“我们对面那家店是老字号，以前天天都有人排队买烧鹅，现在也没什么人了。”她说。
王琴告诉经济观察网记者，她和丈夫算了账，打算再坚持半个月，6月如果生意没有好转，就把店面转让出去。
住户退租
退租的情况已经发生了。
“这个月开始到下个月，好多人要搬走。”潘燕明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更多的住户还在观望。潘燕明是广州市白云区三元里炳记百货店的经营者，也是为三元里村一些业主代管房屋租赁业务的一名“二房东”。
据潘燕明介绍，三元里村的租户绝大多数是来穗务工者，收入时高时低，今年普遍反映“难做”。这些租户，一部分在广州白云区经营服装档口生意，一部分是附近写字楼、商场的年轻上班族，还有一部分从事外卖员、建筑工等流动性较强的基层工作。
尽管城中村常常被称为“广漂人”的第一站，但对于许多人而言，它也仍然不算是一个体面的居所。多位三元里村住户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选择租住在城中村很大程度还是因为经济方面的压力。以潘燕明提供的房屋出租信息为例，单间租金为每月300元至900元；而链家平台上三元里地铁站附近的商业住宅小区，单间租金则为每月1500元至2200元。
外卖员肖伟和她的妻子住在三元里村一个500元/月的单间，面积大约15平方米。肖伟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他2023年春节后离家到广州找工作，在此之前，他在老家湖南郴州开网约车月收入大约3000元。
“就想多挣点钱，广州的机会多。”肖伟说，他的妻子在一家浴足店当服务员，夫妻两人月收入合计1万元左右。5月中旬以来，“禁电令”影响了村里商户的生意，肖伟妻子所在的浴足店也不例外。
“客人少了一半多，工资肯定也受影响。”肖伟说，他和妻子商量，哪里能挣到钱就去哪里。
58岁的老陈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他在三元里村住了10多年，正在考虑搬走，但还没有确定的去向。他说，自己是一名泥水工人，每天早上7点出门，晚上6点下班，因为需要携带十几斤重的工具，依赖电动车出行。
“最近（工具）都是用肩膀扛，扛不动了。”老陈说，知道附近的城中村陆续开始整治电动车，自己年纪大了也不强求，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准备回老家。
潘燕明告诉经济观察网记者，按照目前电动车的管理规定，普通上班族住户将电动车停放在村外、再步行几分钟回家，受影响不大。但对于有货物运输需求的住户，即使有“临停”30分钟的补充方案，也不方便。
她也表示，自己经营百货店，今年尤其能感同身受大家生活不容易，电动车管理“一刀切”，无疑是让住户、商户在经济凉意中“雪上加霜”。
“安全是重要，不要生活了吗？”潘燕明说。
“禁限”争议
一位广州市白云区三元里街道参与电动车管理工作的人士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此次三元里村“重拳”整治电动车停放问题，面临城中村旧改和电动车管理的双重压力。
经济观察网记者走访三元里村时亦注意到，与过往城中村“脏乱差”的印象不同，如今的三元里村道路干净、整洁，原本杂乱交错的电线网已进行重新整理，老旧楼宇之间的“一线天”巷道通畅无阻，没有垃圾堆积也没有异味，整体环境焕然一新。
今年3月19日，三元里村经济联合社透过其官方微信发布《致三元里村民的一封信》称，早在2002年，三元里村已被列入广州市首批城中村改造名单，但由于种种原因导致改造停滞，错过旧改机会。如今，三元里村改造正在重新谋划并即将启动拆迁工作。
上述内容也强调，三元里村地理位置优越，但城中村典型的安全隐患等问题日渐突出，改造工作迫在眉睫。
5月29日，广东电动车商会党支部书记蓝世有对经济观察网记者表示，根据协会的统计数据，广东省两轮电动自行车保有量超3000万辆，是全国第一大市场。该商会2022年7月的调研显示，当时广州超过54.4%的用户将电动自行车或电池带回家充电。同时，随着外卖行业发展，电动车保有量数字呈上升趋势。
蓝世有亦表示，今年江苏南京“2·23”事故，因建筑地面架空层停放电动自行车处起火引发并造成15人遇难，引起社会高度关注。他认为，一方面要看到电动车已经成为群众日常短途出行的刚性需求，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它带来的社会问题，包括火灾、交通事故等。
蓝世有续称，国家对电动车管理其实已经给出明确方向，从省、市的相关文件来看，管理态度都是非常开明的，但落实到基层执行仍不够精细化。
“管理的方向更多是从源头解决问题，比如健全质量标准体系、严格质量监管等，最终的落点也是要满足群众便捷出行的实际需求。”蓝世有表示，他理解街道工作者们当下的治理压力，但不能因噎废食“一刀切”。
他也提出担忧，按照目前电动车大规模集中停放的规定，如果发生火灾，可能会造成更大面积的损失。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冯丽华、王琴、肖伟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