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毛长明
三月四月江南村,
村村插秧无朝昏。
红妆少妇荷饭出,
白头老人驱犊奔。
元朝诗人刘诜的《秧老歌》,给我们描绘了一幅江南乡村繁忙的插秧农事风情画。“红妆少妇”不该出而“出”,白头老人不该奔而“奔”,可见忙到了何等地步。插秧季节与枇杷也是紧密相连的,老家有农谚曰:“枇杷黄,莳田忙。”我们那儿说的莳田,就是插秧。
季节不等人,农事不能误。俗话说,误工误日不误时,说明早稻生产季节性很强,耽误不得,拖延不起,凡是有经验的农民自然会掌握好这一规律。布谷布谷,快快播谷。是的,随着田间声声布谷鸟叫,一年的农事就从插秧拉开了序幕。
南方的早稻大多于3月底就播种,4月中下旬便开始插秧。偏远的山乡一般要等到“五一”期间才动手。忆起30多年前,在江山广渡老家插秧的一幕,是多么深刻和难忘。
要追溯我的插秧历史,应该从1982年开始算起,那时老家刚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村民种田,不用队长操心了,至于种什么怎么种,也不用其他人操心了,完全由自己说了算。在我家里,就是由父母亲说了算。集体出工的时代宣告结束,但集体的观念还在,这是社会性质决定的。生产队长的岗位还在,这是当下村庄管理的组织架构,还无法取消。
当时,我家也算大户人家,人口10个,人均有七八分田,总共分到7亩多田,其中双季稻面积达2.8亩,中稻(单季)面积4.2亩。双季稻离家较近,就在村庄边上的后桥,从家里走路到田里只需10多分钟。而单季中稻田就很偏远了,与家相距10多里路,要翻山越岭多1小时。这是因为村庄粮田紧张,祖先担心将来人多而田少缺粮,便辛辛苦苦将山沟山垅土地开发成粮田,这是祖辈的忧患意识和应对智慧。再远的山垅田,后人也不会荒废。那时虽然分到偏远山垅田,除了抱怨几句路远,却不会抱怨山垅田好坏。在村民心里,山垅田,还是粮田。
就在那年,我进入了种田角色,开始与稻田打交道。每年早稻插秧,夏天“双抢”和秋收冬种,都有我忙碌劳作的身影,田间流下了我辛劳的汗水。我家虽然是大家庭,但人员结构是老的老小的小。老有爷爷奶奶,小有读书的弟妹,我是家里的长子,幸好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上班,自然成为家中劳力。
村民正在搬运机插水稻秧苗。资料图。据CFP。
暮春且听春耕声,田间老牛赶得紧。掀开塑料薄膜,那些秧苗油绿发亮,茁壮成长。眼看早稻插秧在即,为了不误农时,父亲就与亲戚朋友商量,雇他们帮助我家插秧。那时雇人帮忙也是烦心的事,因为农忙季节大家都忙,你家要插秧,我家也要插秧。雇工就没有那么顺利了。要么是亲戚朋友,要么是平时来往密切的邻居,只要他们在家里,基本上能随叫随到。如果平时关系一般的熟人,对方就会借故推辞。在村庄里雇人,人际关系很重要,面子就是人缘。
早稻插秧雇人相对容易些,最难的是“双夏”,很难雇到插秧的劳力。时间紧劳动量大,难免起早摸黑,十分辛苦。许多村民要提前一个月雇人,有的谷种下泥就要定好雇工,及早联系商量,敲定开工时间,没有临时抱佛脚的事。实在没办法,就干脆与对方商量对工互相帮忙,即先帮对方几天,后帮自己,这种方法比较科学,双方容易接受,往往一拍即合。否则就会落空,变成自己单干。
插秧是种田的基本功,也是一项技能。对村庄里那些内行的老农来说,也是拿手好戏。但在外行者看来,插秧难度就大了。同样是一帮人在田里插秧,效率和质量却大相径庭。有的人身手快技能高,秧苗插得又快又好,行伍分明,整齐笔直,这种人在农村里就称得上插秧能手了;而有的人不仅速度慢,而且秧苗又插得歪歪斜斜,像一条游动的水蛇,村民形象地比作这是“五步蛇过溪”,这比喻带有取笑那些插秧技术差或不会插秧的意思,那时村庄里的年轻人就苦练插秧本领,生怕被人取笑,不让自己的田里出现“五步蛇”。
老父亲忆起年轻时插秧的往事,显得特别兴奋。他自豪地说,当年他也是插秧能手,在村庄里还有点名气。父亲说,他于1958年开始学插秧。一般人没那么快就学会,而他一年下来就上手,后来就很熟练,而且插得快又好。那时生产队插秧作兴开展“拉娘畦”(方言)。即由插秧能手先下田,按照5x4或6ⅹ3(厘米)的标准规格,不许拉线,就凭目力,把一畦秧苗插得整齐笔直,然后其他人沿着他的示范方向插秧,这叫“跟畦”。
当时还有个很有趣味的插秧游戏,家乡方言叫“关弄堂”。亦即向第一个下田“拉娘畦”的能手开展挑战,如果“跟畦”的人速度比他快,那么他就被其他的人关在田中央或后面,好比关进了秧田的“弄堂”里,就很难出来了,这个局面就有些尴尬。父亲就是村庄里擅长插秧“拉娘畦”的高手之一,他说他不用拉线指引,一人敢在一丘大畈田里“拉娘畦”,把长长的秧苗插得笔直如线,并且很有规格,这是很不容易的。父亲“拉娘畦”时从没被人关过一次“弄堂”,这让许多社员佩服不已。真是“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
分田到户后,我们每年只雇亲戚邻友帮助一两天,那时速度快的人每天要插秧半亩多,大半问题解决了,余下的一亩左右,全家大小齐上阵。插秧先得学拔秧。站在田边,看到那嫩绿发亮的秧苗,像一条条铺在水田里的绿毯,晨风吹来,泛起绿波,仿佛在等待着主人来检阅。
暮春之时,早上天气还有点清凉,有时受“莳田寒”影响,田水冷得麻脚,赤脚还不敢下田,有时穿上水田袜,一则可保暖,二则防蚂蝗。那时到田里干活,我最怕的就是蚂蟥。它爬到你腿上,竟然毫无知觉,等你感觉到腿脚发痒时,它已吸饱了你的血,当你慌忙用手拿下时,原本扁平的蚂蝗已变得圆滚鼓胀,被蚂蟥叮咬过的腿脚鲜血直流。见之,毛骨悚然,实在恶心,就连许多大人也十分害怕。
拔秧看似简单,但要拔得整齐快速,秧把大小均匀,也是有窍门的。我曾见识过拔秧快手,他双手配合,左右开弓,秧苗在他手里似乎乖乖的很听话,像理发师傅梳理头发。他边拔边洗,拖泥带水,动作连贯,干净利落,一分钟左右,就拔好10多个秧苗。父母拨秧的速度也不慢,拔秧,洗泥、甩水、捆扎,一系列动作娴熟。到我手里却显得很是生硬,速度始终赶不上他们。
拔秧时,我总觉得洗秧苗的水声最悦耳动听,尤其洗净后的甩水动作,唰的一下,洗净秧苗的根须细嫩白净了。由于使用了暗劲,水花不会四溅,细小的水线,划过膝盖,落在自己的身后,要是阳光一照,定是美丽彩虹,真是潇洒优美极了。甩干的秧苗用稻草或棕榈丝扎好,一个个叠在畚箕里,一担担挑到田里去。
那些年,我跟着父亲学种田,从拔秧、插秧到田间治虫管理,到收割稻谷,除了犁耕耙?外,每个环节都没落下过。插秧虽然没有达到“拉娘畦”的水平,但也能顶个劳力了。
经历10多年插秧,体会最累的是腰部。常言道,插秧看腰,砍柴看刀。意思是插秧的人腰部要好,才能坚持得住。而砍柴时,柴刀要锋利,才能快刀断柴。
记得第一次下田插秧,还没到半小时,腰部就感觉发酸了,时间一长,酸痛交加。只好边插边起身休息会,又接着插一会儿。一个下午就这样的重复着弯腰、直身、再弯腰、再直身的插秧动作,才好不容易把一畦田的秧苗插完毕。
大人毕竟练得多,腰劲大,插秧过程中几乎看不到他们直起腰肝在休息,最多只看到他们一畦田莳到头,坐在田磡边抽上一支烟,而当我再次起身时,一畦田又插了一大半。我是远远落后了。
一天下来,我的两腿都酸痛不已,走路都很吃力了。第二天下田弯腰则更困难。但看到父亲的那种劲头,我不好意思偷懒,只好咬紧牙关坚持着。结果晚上回家,双腿几乎迈不开,连走路都感觉十分酸痛。蹲下水沟洗手时,好不容易才起身。两天下来,算是让我深深体验到“粒粒皆辛苦”了。
父亲似乎早有所料,看到我如此难敖,就笑着对我说,头两天插秧都是这样的,确实会腰酸腿疼的,这叫“换骨头”。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就能适应了。原来,大人们也有过这样的阵痛期,无非比我适应早。
那些年和父亲一起学插秧,给我印象最深也最难忘的是“月下插秧”。
那是1990年的“双夏”时节,那年天气特别炎热,大地骄阳似火,酷暑难当,白天都不敢出工。到了插秧时,田水也发烫。插下的秧苗很快就晒干了。怎么办?晚稻必须要抢种下去,父亲说,我们不妨加夜班,下午先休息,晚上再出击。我一听,很合理,赞同父亲思路调整快。刚好那几天,晚上有星星,有月亮,还有凉风。正是夜晚插秧的好时机。
在这之前,整个村庄还没有人晚上插秧的。是我们破例了。
到了晚上8点多,夜空的云层渐渐散开,月亮悄悄露出圆脸,皎洁的月光泻入田间,一轮明月倒映田中央。但见光影浮动,波光粼粼,没想到田间月色这么美!忽然,我发现挂在夜空中的月亮不知何时落到水田里了,正在眼前看我插秧呢。我想和它打招呼,可被我插秧时惊动了水面,月亮也随之晃动起来,变得模糊不清了。
我不能辜负月亮的照料,连忙加快插秧的速度。月亮知道我在忙,月亮愿意帮我忙,我对月亮充满了感激,感谢它今夜专门为我们父子插秧而亮。
月下插秧,自然没有了白天的烈日难当,夜风吹拂,温度下降自是凉爽。但毕竟没有白天那样亮堂,光线难免出现时阴时暗,飘忽不定,有时月亮躲进云层,田里就更朦胧昏暗了。所以插秧的速度要比白天慢一些。父亲考虑到这点,每人还准备了手电筒,一旦发生月色被云层遮住,我们就打亮手电。
有邻居乘凉路过,见我们父子夜晚插秧,觉得新鲜好奇,大赞我们勤劳,还说夜里插的秧苗不会被晒,成活率更高。这也是父亲的高明之处。我们听到点赞,全身的疲劳酸痛好像消除了许多。
其实月下插秧还是很累的,眼睛吃力不用说,还有蚊子来干扰“助兴”,这是最恼火的事。耳边嗡嗡声不断,脸上,胳膊上,双腿上,蚊子瞧准了机会就来叮咬。你一边插秧,一边驱赶蚊子,泥巴抹到脸上,变成大花脸。
那一夜,我们直到凌晨才插好。次日村里就传开了,我们父子“月下插秧”居然成了村庄的新闻。
那些年跟着父亲插秧,仿佛走进田间课堂,苦读“稻田大学”,把插秧的技能、劳作的艰辛以及腰板的训练,都全部掌握了。当时如果实行考核,我估计,插秧这门课程应该高分通过。后来,经常有人问我哪所学校毕业,我会开玩笑告诉他说,毕业于“稻田大学”。
如今种田的历史正在改写。自大田承包责任制以来,农民从过去吃不饱,到后来粮满仓,这是一个历史性的变化。后来,村民们又有了醒悟,有粮还得有钱,光靠单一种田不能实现致富。于是青壮年纷纷外出或打工赚钱或经商办厂。土地流转,大户经营。家里的粮田都承包给大户种植,很少有人种水稻。这些种粮大户,多则承包三五千亩,少则三五百亩。春耕时节,工厂化育秧,插秧、防治、收割和烘干等,全程机械化。机械替代人工,省时省工又省本,农业生产“机器换人”,既解决劳力短缺问题,又推进了农业现代化。这是社会的进步,时代的变迁。
春天是播种的季节,春耕是繁忙的季节。周末回乡,偶遇路边稻田男女劳力插秧的情景,是多么的熟悉和亲切,真想下田再体验一回久违的插秧感觉。虽然人工插秧已经逐渐减少,但一些机械不便的山垅田或旮旯田仍会用到人工。作为一项种田技能,一种传统农艺,我想还是需要传承的,因为这是生生不息的农耕文化。
2024年4月30日完稿
作者简介:毛长明,浙江江山人,1964年出生。公务员,三级调研员。90年代曾从事过宣传文字工作,早年有散文随笔发表于各级报刊,近年在公众文学平台发表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