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会”,这个词背后显然能带出一连串充满想象的空间。
“我去上海参加过你们的投资年会!”
这是我去年年底听到的一句话,来自一位在成都某产业孵化园区工作的朋友。她即将年满30,毕业于成都某知名高校的经济学相关专业,除了毕业之后短暂地当过北漂,在某国际知名快时尚品牌做过门店运营管培生,剩下的职业生涯都围绕着创业和投资展开。
基于这段经历的存在,我认为可以通过和她的交流,更具体地判断成都作为近一两年来,国内资本市场最具代表性的“活跃城市”,整个创投环境到底进化到了一个什么样的地步。她很爽快地接受了邀请,并选择用这段“参加投资年会”回忆作为开场。
“体验真的很不错,如果时间充裕,我还想多聊一会儿。”朋友不自觉地加快了语速,“就是,你能很明显的感受到环境差别很大,(上海)那边的创投环境要好很多,真的很羡慕他们。”
“你们会聊什么?”我问。
“都是关于成都的问题,出资有什么要求、落地有什么政策、机构主要投什么类型的项目。”朋友稍微回忆了几秒,接着很自然地替我进行了段落总结。
“他们(指上海的同行们)不可能关心一些特别细节的东西,主要会聊到整个四川,四川的话题又更偏向成都,很少会聊到我代表的园区……但这不是什么坏事儿,有区域热情就已经是一个巨大的肯定。”
当时的我对她的兴奋不置可否,因为这并不是那次对话的重点,更没超过我的预期:根据投中研究院的《2023西部地区私募股权和资本市场发展报告》,自2018年以来,注册在西部地区的基金共进行3925笔投资,投资事件数量呈现波动增长态势,仅在2019年出现过短暂下滑,整体基数在2022年顺利达到峰值,达到949笔。
来自成都的创投人开始进入话题中心,一切似乎顺理成章,直到类似的对话在两个月后得到了“复现”。
当时我正在录制播客栏目《投中吐槽大会》的“年终特辑”,邀请了不同年龄、地域、赛道的投资人总结自己过去一年的工作成果,再试着展望未来一年的工作方向。其中一位朋友在展望的时候说:“来年……来年多跑跑会吧?”
“因为在成都开始变得格外重要吗?”我试图借用上次的经验来推测原因,毕竟这次对话的朋友也是成都创投行业的老江湖,直到去年他才决定前往上海,尝试把职阶推到一个新的高度。
“也……不完全是吧。去年因为疫情刚刚结束嘛,所以大家都想着需要专注到工作上,好好把握机会,然后戒掉了很多类似的交流。”这位朋友的语速稍显迟疑,“结果发现不行,还是得走出去和大家聊。”
这时候我忽然意识到,这两段对话的关键词或许不是“成都”,而是“跑会”——而这个高亮关键词转变的背后显然能带出一连串充满想象空间的新命题:
难道“跑会”这件创投圈里公认的麻烦事,正在重新变得重要起来?如果回答是肯定的,那么这届创投人希望通过“跑会”得到什么呢?那些坚决执行了这个计划的投资人们,是否能够如愿兑现预期呢?
我也因此决定在结束了春节假期之后,展开了一场漫长的对话,尝试在大家的七嘴八舌里拼凑出一组完整的答案。
“喜欢跑会的人一定很闲”
在大部分语境里,“跑会”里的“会”并不能和会议、会展直接划等号。更多时候,它用来指代向公众开放、旨在帮助参与者完成信息或资源的流转,并为参与者预留自由交流空间的一系列会展、会议活动。
“跑”字的存在诠释了参与者们的共同体验:如果想取得理想的结果,那就必须支付足够多的体力和时间,努力把自己扔进人堆里。
在这样的设定下,很多投资人旗帜鲜明地认为“跑会热情”与“从业经验”高度相关,Johnson就是这一观点的坚定支持者。
Johnson刚入行的时候曾经高强度跑会,自认为是以全身心的姿态投入其中。一个佐证,是作为北京人,他(经过我这个成都居民的检验)熟练地掌握了重庆话——这是他某年某次前往重庆连续参会的结果。
新认识的朋友们只在最开始的时候会他说了一会儿普通话,后来聊着聊着开始本能地切换成重庆话,几天之后他发现自己不但能听懂了,还能跟着说几句,“又过了几天就彻底会了”。
但这就是他整个“跑会生涯”里最大的收获了。在他的记忆里,即使出于“新手开荒”目的,跑会的性价比仍然很低,整过程中自己不断经历着雷同的“低能社交”——在会场上遇到可能会产生交集的人、试着交换近期耳闻的行业八卦、互加微信约定会后交流、默默地成为朋友圈里的点赞之交——信息转化率远不如跟着团队去“访谈一个项目”。
工作几年后,创投环境的变化进一步帮他明确了行业分工:他不再需要主动去找项目,存量项目的工作量陡然增加,“连日常推过来的项目都看不完”。
“我所有的能力和资源都不是靠这个得到的……如果一个人打算靠跑会开荒,那他一定不忙。”Johnson向我展示他的日程表:“我现在有十多个项目的回购需要谈,今天上午刚刚结束了个电话会议,下一场就安排在下午3点,周三也被安排上了。”
如今唯一能触动他点开订票软件,订购一张前往会场所在地机票的理由,就是他在参会名单上看到了很多熟悉的名字,或者在会上有一个“想要认识的确定目标”。“总体上就像一场情景式的面基。”
Johnson说着又向我展示了一张微信聊天截图,对话由他发起“我看到你也在XX的那个会”,对方回复“是啊哈哈,出来(指会场外的茶歇区)聊会儿?”
小瓦则拥有更进一步的体验:她不仅自己很少跑会,整个公司也都很少跑会,最开始“出于抛头露面的需求,有必要的话会去领个奖”,后来“去都不去了,(告诉主办方)奖杯直接寄过来吧”。
只不过相比Johnson的决绝,小瓦的情绪更多是无奈:她其实愿意跑会,尤其是两年前受到创投大环境调整的影响,公司需要她从大消费轮盘到了生物医药赛道的时候,她非常需要一个“会场环境”来帮助自己快速拉平信息差,或者最起码“旁听会场里的人在聊什么,给自己找到补课的方向”。
可没过几个月,她就发现了问题:“来回来去参会的就那么几个企业,都对接包浆了。”
她和同事们对此进行过讨论。有人认为是“项目荒”的问题,会务方即使想营造出一个“百花齐放”的氛围,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人则认为这是他们身处在“新一线城市”的必然结果——这个定位的城市有钱有决心,是当下创投的主要水源地,但创投行业挖掘优质项目的手段却很难跟上节奏,“市场是错配的,最多动作上看起来很新鲜,但从结果来看毫无意义。”
总之大家得出的一致结论是“一个投资人资源得差到什么地步,才需要用这种方式(跑会)来捞项目”、“一个项目得差到什么地步,才会用这种方式来认识投资人”,以及“听讲话不如看速记,会场约不如线下咖啡店约”。
当然“跑会”也并不是一条不可触碰的底线。小瓦从今年开始接到了一条指令,老板要求她针对性地多参加目前所在的这座新一线城市所举办的各类创投会议、会展活动,甚至在必要的情况下争取发声的机会,以向外界传达他们公司“来自该市、投资该市、服务该市”。
小瓦对老板的指令并没有异议,但这也意味着她没办法绕过这些“包浆的会”:“北上深之外的‘会’真的很少,更别说是那种有toC色彩的会,ToC是要服务一帮人,ToB是服务几个人。几个人好糊弄,一旦变成一帮人的市场行为,大家就是赤裸裸的要结果了。”
“大家都是我池塘里的鱼”
关于小瓦的新烦恼,我也有一段类似的记忆。那是2022年8月,我曾经作为专业媒体代表参与了由成都某市级单位牵头组织的数字文创产业调研团,以“纾困”为主题走访了十多家游戏企业。
那时候恰逢游戏版号尚未“解冻”,大部分团队都在为“项目能否上线”犯愁,走访也因此对应增加了类似“如何理解版号属地管理的传闻”,这种“政策解读”类内容的权重,并且委托一家出版单位的负责人带队,主导整个访谈的节奏。
结果看起来妥帖的安排,在第一场走访里就落了空。带队团长按照计划,邀请团队负责人聊聊“最近的烦恼”,对方扶了扶眼镜又摸了摸下巴,思考了几秒后把话题引导到了另外一个方向:
“我们最开始是广州公司,那边有各种协会……怎么说呢,大家经常组织在一起交流交流最近的新消息。这边的话,大家聚在一起好像主要就是德州或者打麻将。”
团长明显愣了一下,试着问:“那您觉得这种交流,大概什么样的频率比较合适?”
“最起码一个月一次吧。”对方很快提出了一个明确的答案,并把目光转向身旁的同事,似乎是在确认记忆是否正确,“来成都之后好像就参加过一次,是吧,还是【某大厂】组织的,感觉有点像拜码头。”
北上深之外的创投人希望对话,但成长于北上深的创投圈,需要时间学会和这群人对话。正是这段空窗期带来了我朋友的兴奋、小瓦老板的指令、小瓦的烦恼、游戏公司负责人的抱怨,也拉开了我对这个话题的第二个猜想:“跑会热情”是否也和“地理位置”高度相关。
鑫仔和我有同样的洞察。他目前所供职华东某地级市的国资投资平台,准备策划一场投融资峰会,目前正在联系会务举办的供应商。
“以前也办过会,只不过都是很偶发的,差不多跟着投资热点走。”鑫仔说,“这都没什么用,我们想办得更品牌化,办成一个常规的敞口。”
“但我们终归是个企业,想靠我们一个单位来牵头把这件事做好,也有点不现实。而且还有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鑫仔示意我环顾一下周围。
我是在一场活动晚宴上遇到的鑫仔,主办方原本按照参会人员的业务交集设计的坐次,同时也安排了员工穿插在其中进行必要的暖场——可几乎没人“服从安排”,前来用餐的参会者们很自然地组了团,很自然地让服务员撤掉饮料、拆开白酒,很自然地开始推杯换盏。
鑫仔和我可能是当晚仅有的沉浸式干饭人,我之所以能洞察到他想要“办会”,多亏了主办人员工的破冰,而我又喜欢“旁听”。“除了北上深,其他区域活跃的投资机构,数来数去就是那么几个……你说给他们对接资源吧,其实他们已经很熟了。”
我还遇到了一些专门做“为新一线城市的投融资办会”生意的朋友,比如迪哥。
迪哥的“基本盘”其实不太对口,西部五线城市出生,三本学校就读,天坑专业(英语)毕业。能够进入“创投圈”,多亏了他“想得比别人明白”。
同学们选择英语专业是因为“英语是全世界通用语言”,而他的理由是“英语简单”,能留出大量的时间规划自己的职业路径,然后机缘巧合地在大三期间遇到了某因刑事案件销声匿迹,但当时名噪一时的知名天使投资人。
“我是他的学生。”迪哥翻出了很多年前和这位天使投资人的合影,说着又开始向我展示他的微信好友列表。这些好友按照投资行业的职能进行了分组,数以百计。
如果划到了一些“鼎鼎大名”,迪哥就会点进头像,进一步向我展示他所添加了几十到上百字的备注,记录着“为什么加ta”和“什么时候加ta”,并不时地向我询问“你认识吗”。
“我从那个时候(2013年)就开始专注做路演了,只不过当时路演是FA的一部分,现在FA是路演的一部分。毕竟新一线城市确实火了,很多外地机构来拿钱找项目。现在地方政府转变思路也很快,每个区都有对应的对接活动指标。”
从今年开始,迪哥公司的官方公众号上多了一个名为“跑会指南”栏目,定向收集成都市场范围内的创投圈“官方会议、行业交流会,各种分享会”。据该栏目统计,仅2024年3月就有多达30场活动举行。
我丝毫不怀疑迪哥所说的一切。我到达约定的咖啡馆的时候,一些创业者正在情绪激动地向他分享自己的融资进展。
“所以现在确实需要一笔钱进来帮我们解决问题。”创业者抱着书包,穿着干练的冲锋衣和牛仔裤,身子前倾,似乎在交谈结束后还有其他行程,“您这方面的资源非常多,我希望您能帮帮我们。”
但我仍然忍不住好奇地问:“资本方和创业者的参与热度怎么样?”
迪哥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创业者参加这种活动肯定还是很有必要的,最起码可以了解资本的流向,然后完善自己的项目,当然这两年创业者肯定也成长了,知道资本是要吃肉的……”
我追问:“所以这些活动会有效果吗?”
“老实说,我不关心这个。”迪哥朝我笑了笑,“你可以把这些会当做我抛下去的鱼饵,我需要先让我池塘里的鱼儿多起来。”
“怎么连美女都发现不了”
我其实并不想把这个话题搞得这么复杂,我也在不断交流的过程中收获过一些简单的答案。
比如“跑会热情”可能从来没有消失过,只不过人们的兴趣似乎正在从“有固定流程的专业会议”转移到“无固定流程、半自助形态的会展”。
3月底刚刚结束的全球最大半导体展会SEMICON China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有人说“投资人参与的热情之火超乎想象”,有人把它形容为“热热闹闹但务实的三天”,没人再过多地讨论“资本市场的泡沫”,转向了关注业务和订单,群里“讨论的也都是通过参展接触了多少客户,签了多少意向订单”。
我也考虑过“跑会热情”或许是分赛道的,身处游戏、消费这样的toC赛道投资人们或许从没拒绝过跑会。这个答案在我参观峰尚资本的成都办公室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证实:
我在他们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沓来自第110届全国糖酒会的产品资料,被告知这是他们Sourcing团队的成果。“他们现在正在武汉参加良之隆(第十二届中国食材电商节)。”负责接待我的朋友说,“我们一直很积极地参加这些会,没有太多重新升温的说法。”
但在当下的行业周期里,似乎所有问题都没有了简单回答的可能——至少上面我用SEMICON China热度推导出来的结论,有可能就是错的。
因为就在SEMICON China刚刚结束的那几天,我的朋友圆哥发来了这样一段吐槽:“关于SEMICON展,二级群在兴高采烈讨论各家的新订单新产品未来方向,一级群则冒出了‘去观展也就是表明自己还在牌桌上’‘公开的展览没什么意义,地球人都知道了’‘一级投的就是情报战”等奇谈怪论’。觉得公开做展览了一定没有情报价值,是不是一种傲慢呢?”
“就连看美女,一级都比二级走马观花,明明SEMICON上好几家都雇了美女模特,二级群的人都发现了,一级群的人在抱怨没有美女……这说明某种程度上,这两年一级市场比二级市场还浮躁。”
“会不会是大家在追求安全感。”这个观察角度很刁钻,我也因此尝试着从更刁钻的角度来解读,“大家内心也未必不认可展会的价值,只是自己没太多收获,然后互相用这种方式确认对方也没有太多收获?”
“二级有个新产品新订单新概念就能炒股票啦,说明浮躁啊。”群里另一位前辈的反应更快,“一级就看到美女站台也不能卖老股,说明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