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不仅是一种称谓,更蕴含着敬意与传承。可堪先生之名者,不仅在某一领域独树一帜,更有着温润深厚的德性、豁达包容的胸襟,任风吹雨打,仍固守信念,将深沉的家国情怀根植于血脉之中。捧着一颗心来,不带半根草去,为后生晚辈持起读书、做人的一盏灯。
中国之声特别策划《先生》,向以德性滋养风气的大师致敬、为他们的成就与修为留痕。3日推出《夏书章:百岁至简,大道在“行”》。
[人物名片]
夏书章,1919年出生,今年105岁,中山大学终身教授。中国当代管理学、行政学的主要奠基者、行政学家。他在政治学、行政学恢复重建,构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行政管理学方面,作出了杰出贡献。
“上医医国”启初心海外求学咀英华
采访夏书章先生之前,中山大学的老师就提醒,一定要准时到,一定。“严禁迟到!对于迟到这点,夏老是不能容忍的……”
尽管我们提前到达,先生还是早就端坐在客厅等候。105岁的先生,离开椅子,站了起来,接过花束,大声请我们坐。这两年,先生的听力、视力和表达都有些退化,女儿说他也很少这样站立,但先生说话依然清晰、严厉。
夏书章:行政学,最简单的就是要行动,一步一个脚印,不是坐而论道。
我们想从他的人生浩瀚中,听到更深处的体验和故事。遗憾的是,到了这个年纪,先生的讲述方式“删繁就简”,只在要紧处,点出关键提示。
夏书章:“上医医国”。行政学,实际行动很重要,空谈没有用,实实在在地做些事情,不是浮夸地讲些空话,干出成绩来!
“上医医国”,这四个字从小便刻在夏书章的心头。夏先生出生的1919年,中国正在痛楚当中找出路。在江苏高邮念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高年级学生像管理城市一样管校园,小小的夏书章,就当过学校的“小市长”。
中学期间,他两次辍学,一次,因为家寒,一次,因为国难。在原“国立中央大学”求学的夏书章,不得不辗转重庆读书,日军飞机投掷下的呼啸,是那一代青年念书的背景声。夏书章曾在回忆中说,“一路过来,看到的听到的都很清楚,感觉到痛心。只是,当时没有想自己将来要干什么。”
学政治学、行政学,就是要“管理好国家”。1944年,夏书章考入了美国芝加哥大学。之后转入美国哈佛大学,攻读公共行政学硕士学位。夏书章回忆说,“当时也是一阵风起,到美国去,很巧,从澳洲穿过巴拿马运河在美国上岸,就是哈佛大学,知道是个名校,就进了哈佛大学了。”
夏书章百岁时,他的回忆录《百年寻梦从头说》出版。在书里,他这样回忆听到抗战胜利消息时的心情:“当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时,我正在美国。自1931年的九一八事变起,十四年的抗日战争取得最后胜利,我当然非常高兴。当时的心里只有四个大字:‘不如归去’!”
今天的夏书章回忆当年心情,记忆犹新:“当然想回来了!抗战一胜利我就回来了,回上海,指导做行政工作。”
筚路蓝缕三十年学术之春方肇始
回国之后,夏书章从上海,辗转徐州,真正落脚,从接到中山大学的聘书开始。那个时候,他是中大有名的“娃娃教授”。夏书章向记者介绍:“我1947年就来到中大。建立行政学学科。因为当时我才28岁,说中山大学来了一个‘娃娃教授’,都在开玩笑,很有意思。”
行政学、市政学、管理学,是28岁的“娃娃教授”开的三门课,夏书章带着比自己小不了几岁的学生们,走街串巷,实地考察,课堂内外有声有色。但随着1952年的“院系调整”,政治学、行政学专业停办,这一停,就是三十年。99岁时录制的“口述史”中,夏老这样说:“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就把很多学科,尤其是人文社会学科取消了。政治学是资本主义国家开设的,我们无产阶级、社会主义的政治学有我们的内容,为什么连这个政治学都不要了呢?这个事情我纳闷了三十年。”
近三十年,夏书章在哲学、伦理学、教务工作之间辗转,但心思从来都在“行政管理”研究上。终于等到了1978年年底,邓小平在中央理论工作务虚会上说“多干些实际工作,过去我们长期忽视了政治学、社会学这些课程,要‘赶快补课’!”
夏书章:“赶快补课,四个大字!”这一下子我们来劲了,春风吹了!在学术界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就在北京开会,我们联名,写信给中央,是不是具备条件的大学首先恢复政治学系?
在夏老家的客厅,书架的醒目位置摆着一份报纸的影印照片,那是1982年1月29日,夏书章在《人民日报》头版发表的文章《把行政学的研究提上日程是时候了》,这是学界公认的有关共和国行政学建设的第一声呼吁。
夏书章曾经不无感慨地说:“社会主义不搞国家管理,不研究,行吗?行政组织、行政程序、行政方法、人才等等,当时的反应非常强烈。1985年,我们就筹备中国行政学管理学会,很受重视,国务院很快就搞了筹备组,我当了副组长。”
中国行政管理学会成立之后,地方各级政府纷纷筹办行政学院,全国政府系统培训如火如荼,讲起当时的情形,先生的眼里,依然闪着光。他表示,当年主要是行政效率不高,他到全国多地去讲行政管理课程,从广州,到北京,到各个城市。主要面向的是公务员群体,今天,他还记得那时的讲授“很受欢迎”。
当时的夏书章已年过六旬,普通人退休安享晚年,他才迎来了学术的春天。从沿海、到内陆,密集讲课,所有的积累有了用武之地。行政学科专业在各个高校恢复,教材成了紧缺。夏书章牵头,以各地学习班上的“行政管理”讲稿为基础,紧锣密鼓推出了第一本《行政管理学》。
全球视野办学忙老而不休还坚劲
夏书章在百岁回忆录中把自己六十岁之后的十年称为“最忙的十年”。只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接下来的十年,会更忙。
1999年,在获得MPA学位的五十多年之后,夏书章把MPA(公共管理硕士)教育引入中国。
夏书章:加入WTO之后,政府面临最大的挑战,投资环境,市场经济……很自然地,就在这个时候,引进MPA。1999年、2000年的时候加入WTO,我们就研究要不要引进MPA教育……很慎重。在北京、广州、厦门、上海开会,调查论证,我都参加了……后来决定6家大学先办,可是大家的积极性太高了!大家都要办!12家?不行,最后24家,全是重点大学,大部分名校都在内了……
中山大学是国内第一批开展MPA教育的高校,政务学院院长谭安奎说,从教育理念到培养模式,甚至课程体系,夏先生都做了指导。
谭安奎:他特别强调一点,叫做理论跟实践相结合。他也一直强调,就是一定要睁眼看世界。要有一个全球视野。在MPA这个项目上是特别关键的,通过MPA这个项目能够实现知识与经验的一个良性的互动。
在忙而更忙的70岁甚至80岁之后,夏书章的学术研究,遍布“依法行政、政府职能转变、服务型政府、创新型国家”等等课题。《行政管理学》教材已经出版到第六版,是无数高校学子的必用教材,全国MPA教育推广到了100多所高校。
这些著作里,有夏书章一生的思考集纳:中国优秀传统文化中有丰富的行政管理思想,我们应从中汲取营养,推动行政管理学研究。借鉴国外的成功经验是必要的,但生搬硬套别人的东西是不行的,有时甚至是危险的。
2005年,已是86岁高龄的夏书章正式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王书素在那一年决定报考夏老的博士生。王书素向记者这样介绍:“他的思维敏捷度,其实比我们学生还要快,记忆力也非常好,甚至我们学生都充满了压力。无论我们去做任何研究,夏老都是从头到尾地提醒着我们,我们所有的研究一定要服务于国家发展,服务于让中国变得更加强大。”
如今,夏书章每天还会花时间翻阅最新的报纸、看电视上当天的新闻。夏书章把自己的“长寿秘诀”概括为“作息有序、饮食有度、生活有趣”,当记者询问生活的“趣”是什么时,夏老反问,“生活都没趣味,活着干什么呢?”
生活的“趣”,是今年初他还能在联谊活动上完整背唱京剧《空城计》;
生活的“趣”,是闲暇时与晚辈对弈,打在围棋盘上的黑白子;
生活的“趣”,是在轻松阅读中的学术发现,《“三国”智谋与现代管理》、《从“三国”故事谈现代管理》,类似题材的著作,夏老也写了一大摞。
“上医医国”,这四个字,105岁的夏书章,还在问,还在想。
夏书章:行政学,做到了没有?做好了没有?
[记者手记]
我是记者王娴。属于夏先生的这百余年,从家国的伤痛开始,从少年的觉醒出发;他有过和世界的风云际会,曾经在历史的转折中呼喊与见证;从行政学的教育研究、到行政管理的实践,他是常常走在前面的人。
夏老如今常坐的书房,像图书馆一样竖排码放书架,最大化利用空间,放不下的书架紧贴客厅墙壁。进门右手侧是唯一不摆书的地方,那里挂着一大幅漫画,漫画里,夏先生左手拿着一本厚厚的《中国行政管理学》,右手持一把长杖,阔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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