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乡情

中国青年报2024-03-26 12:00:34  101

退休后的大姐夫,每隔两三年就从遥远的长城西头嘉峪关返回山东老家,火车提速后,20多个小时即到,来回更方便了。

他每次来,大部分时间住在我家。他不好扎堆闲聊,喜欢独自垂钓,每天到村子西南的窑厂钓鱼。窑厂离我村三四里路,他骑着电车几分钟就到了。窑厂周围常年取土,挖出了一些大池塘,水很清澈,成了钓鱼游泳的好去处。他钓的鱼多为一榨多长的鲢子,用油炸酥了,摊在薄薄软软的白单饼里,卷起来吃口感很好;如果再配上咸鸭蛋,那就是名吃了。也有鲫鱼鲤鱼,都炖着吃了。

如果是夏天,他就白天钓鱼,傍晚摸老烧猴——在泥土里刚爬出来的蝉,我们这里俗称老烧猴。每天傍晚,他拿着手灯,竹竿,小塑料桶,顺着村前河西岸的树林子摸,通常到十点多才回来,每次小桶里都快满了,足有100多只呢,这一遭至少也得十几里路,但他一点儿也不累。他干了一辈子建筑,身板硬朗。老烧猴洗净,用盐水腌,用油炸熟,堪称美味,且还有明目解热保肺等功效。当然,他还要存起一些,准备走时带上,送给子女,他们对老家的野味也很留恋。

老烧猴是季节性的,入伏后就不再有了。随着天气大热,姐夫就待不住了,也就整理行装打道回府。来去匆匆,像候鸟一样。

姐夫一次次千里迢迢从大西北回来,就是为了重温老家的野味吗?我觉得并不尽然。他每次来,虽然住我家,但也回他的老家,他的老家在我村往南不过二里地,他围着村子转转,到他的老宅走走,同熟识的乡人拉呱,到父母的坟旁坐一会儿,看看头顶的流云,听听林中的鸟鸣,回忆少年时期的往事,力图在故乡的街巷、小路、河流、为数不多的土房、稀少的大树之间寻找飘逝的岁月……

窑厂就在村西边,他钓鱼也能遇见村里的人,同龄人有放牛放羊的,见了面彼此打招呼,他跑过去,递上从甘肃带来的香烟,攀谈一阵。他经常对我们说,他村里没几个好人,年轻时在一块没少干仗,但如今见面都很亲热。那些街坊邀他到家里,好好唠嗑,他答应着,一次也没去,谁家也不去,他有一个解不开的心结——他有一个弟弟、两个侄子,都是亲人,但都不怎么搭理他,侄子还能说几句话,兄弟则视如路人——这让他怎么也想不通。30多年前弟弟建房时他出资相助,弟媳也是他托人从嘉峪关介绍过来的,生了个女孩,弟媳患病死了,这能怪他吗?而侄子做得更离谱,没打一声招呼,就把他的老房子扒掉,就地盖了新房。老屋没有了,失去了落脚之地,被逐出村外,回家只能住亲戚家,这是他的锥心之痛。他的根被生生地拔掉了!

他不好说话,但喝点酒话就明显多了,脸上泛着红光,开始拉他在西北闯荡的经历,拉他组建家庭的艰难。

他是20世纪50年代末因生活困难逃出去的,那年不到20岁。先在兰州落脚,正赶上招工,他顺利进入建筑公司,与来自各地的工友们一起在兰州建了通讯大楼,后来去金昌建厂房——金昌当时叫金川,是一个不毛之地,因为发现了金矿,要开采,建了厂房,又建了宿舍,陆续有了人烟,建了一个城市,还去西宁建了军用设施,几年后又去嘉峪关建设酒钢,在那里回来过一次,与我大姐结婚。此后长期两地分居。大姐在家种地,带着孩子,姐夫在西北工地,每月只有十几元的工资,寄一点给家里,家里不仅有孩子,还有老人,一家人省吃俭用,还想法攒钱盖房子。积攒了几年,费劲巴力地建了属于自己的三间土屋。随后又帮弟弟盖屋娶妻,日子一直紧巴巴的。好在后来城市扩容,允许带家属了,他就把大姐和三个孩子的户口全迁过去,一家人得以团聚,子女们也相继在那里安家落户。

弟弟和侄子如此待他,不仅没有动摇他回家的念头,这几年反而更勤了,姐姐没空,他就自己来。看来,他是真想这个地方,想这片黄河岸边的故土,想这个他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想那些朝夕相处的儿时的伙伴,想这里的一草一木,想那些年自己在外时大姐一个人带孩子种地的不易,想盖那几间土屋时如何委屈了自己和家人,想他对老母亲的歉疚……别人越说他是个孝子,他越难受……人越老,越怀旧。

今年春天,他和大姐再次回到山东。这是他两年前大病康复后再次返乡,此时他已年过八旬了,子女都不建议他回来,但他是攒足了劲儿回来的。他逢人便说,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回老家了,谁听了都有点伤感。

这次回来,他依然钓鱼,但不再去大池塘钓了,就在我家前的小河边,也能钓到一些鲢子;遗憾的是没能摸到老烧猴,今年初夏我们这边大旱,不下透地雨老烧猴在地下钻不出来,稍晚一些错过了时令,老烧猴就不出来了。再者,就是下了大雨,老烧猴也很少了,这东西逐年减少,快让人摸尽了,我们想吃,也是去集市上买,往年一个五六毛钱,今年涨到一块钱一个了,而且多半是人工养殖的。不能摸老烧猴,天气又奇热,他就又待不住了,执意要走,大姐有事,他只能自己先走。

临行,我送他。路上我说:“这边你两个侄子都老大不小的了,过几年他们结婚,你可得回来喝喜酒啊!”姐夫爽快地答应:“那是那是!这个老家我还得来啊。哈哈哈哈……”泉水般的笑声,淡化了临别在即的沉闷。

说到酒,这次他没像以往那样,每天中午小酌几杯,晕晕忽忽说些酒话,这次滴酒未沾,没有酒助兴,他就是一个闷葫芦,有点孤寂。在候车室,看着他竹竿似的身影闪过检票口,消失在如潮的人流中,我也不得不为他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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