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09年6月,载有数百位英国移民的船队从普利茅斯港出发,它们本来要在弗吉尼亚詹姆斯敦(Jamestown)靠岸,不料航行途中,船队遭遇一场为期三天的风暴,“海洋冒险”号船长乔治·萨默斯(George Somers)在船舱进水情况下,不得不选择停靠百慕大群岛。这一决定让船上150人幸免于难,幸存者在岛上待了近10个月,最终凭借当地木材、“海洋冒险”号索具等材料建造的两艘小船,成功逃离百慕大,抵达詹姆斯敦。
插画,绘1609年由乔治·萨默斯指挥的“海洋冒险”号在前往弗吉尼亚詹姆斯敦途中遭遇风暴的情形。
当1610年9月这一消息传至英格兰时,伦敦市民分外激动。随之而来的幸存者记录如西尔维斯特·乔丹(Silvester Jourdain)的《百慕大发现》(1610)不仅揭开了百慕大的神秘面纱、也让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以致1611年秋,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在伦敦上演时,赢得满堂喝彩。
不过,这不单单是因为该剧取材于“海洋冒险”号的经历,更重要的是,莎士比亚为观众呈现了一场魔法大戏:舞台上飞舞的精灵、倏忽隐现的盛宴,无不在魔法大师普洛斯彼罗的掌控之下,是他呼风唤雨,让遭遇风暴的国王的船停泊在一个幽静的所在;是困居于孤岛的他,解救了精灵爱丽儿,使其听候差遣,助其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他施展魔法,让观者沉浸在亦梦亦幻“新奇的世界”里,一时无法分辨真假。
版画,绘《暴风雨》第一幕安东尼奥、阿隆佐乘船遭遇暴风雨的情形
要知道当时大多数人,“或多或少是接受魔法信仰作为其世界观的一部分”,莎士比亚生活在人们普遍相信仙女、恶魔、鬼魂、女巫存在的时代,很自然将它们写入剧本中,给后人提供了观察十六七世纪英国历史的另一种视角。
既是魔法师,又是“科学家”
要说伊丽莎白和詹姆斯一世时期最正面的魔法师形象,非《暴风雨》中的普洛斯彼罗莫属。在17世纪观众眼里,普洛斯彼罗既是魔法师,也是“在学问艺术上一时无双”的学者。当时即便最严肃的哲学家都相信世界上存在一个超乎自然的领域,一片神秘的精神领域,哲学的目标正是要发现这样的领域,而“魔法”常被用来描述这类隐秘维度中的知识和技艺。事实上,奠定现代物理基础的牛顿,不仅执迷于炼金术、贤者之石,还被经济学家凯恩斯赋予“世上最后一位魔法师”称号。化学家与炼金术士仅一线之差,遑论17世纪的科学与魔法,两者紧密交织在一起。
18世纪英国油画中的普洛斯彼罗、爱丽儿和米兰达,三人均是莎士比亚作品《暴风雨》中的主要人物。
普洛斯彼罗的原型是谁?有人认为是“女王的魔法师”约翰·迪伊(John Dee),此人出身富贵门庭,早年就读于切姆斯福德文法学校,15岁进入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学习,19岁那年,在剑桥大学新成立的三一学院修读希腊语,学院有一次上演阿里斯托芬的《和平》,他用三个滑轮将一个男演员和一只巨大的圣甲虫升举到剧院顶端,吓得在场观众纷纷逃散,由此赢得“魔法师”称号。他对数学、地理、占星术、天文观测等学科均有涉猎,曾在巴黎讲授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并为《几何原本》英译本(亨利·比林斯利译)撰写前言,让许多同时代人充分认识到欧几里得对数学科学的重要贡献。巴黎大学和牛津大学都想聘约翰·迪伊为数学讲师,但他志不在此。
油画,绘约翰·迪伊在女王伊丽莎白一世面前展示实验的情形,约翰·迪伊曾被称为女王的魔法师。
约翰·迪伊就像普洛斯彼罗,只管待在书斋,“沉溺在魔法的研究中”,那里除收藏他从世界各地搜罗的物件,如产自墨西哥、源自阿兹特克文明的“灵镜”,还有大量藏书和手稿,堪称英格兰当时最大的私人图书馆。
一方面,迪伊积极出版多本与占星相关的书籍并游说英国王室及贵族资助他的炼金活动,试图通过“通灵石”和“灵镜”与天使对话;另一方面,他又主张建立常备海军,积极进行海上扩张,以实现其“大英帝国(British Empire)”(该词就是他发明的)的构想。他曾长期担任英国航海探险活动的顾问,参与航海仪器的设计实验,为英国航海事业的发展提供技术支持。这样一位航海领域的先驱,也是不少人眼中欺世盗名的术士。
现藏大英博物馆,分别是黑曜岩“灵镜”、水晶球、刻有魔法数字和人物的蜡质圆盘以及刻有四座城堡的金盘。
他的结局远不如普洛斯彼罗好,两人都曾离开故土,在异国他乡进行魔法实验,普洛斯彼罗利用魔法改变自己命运,迪伊却因此失去王室宠爱,当敌视魔法的詹姆斯一世成为新一任英格兰国王,失势的迪伊在伦敦莫特莱克度过他贫困潦倒的最后岁月,他不得不分批变卖藏书和财产来养活自己和女儿,直至在贫困忧郁中死去。
猎巫运动
以现在眼光看,莎士比亚当时处在整个社会由蒙昧迷信向科学启蒙过渡的阶段,关于魔法,人们态度是“模棱两可”的。
不少人认为莎翁创作《麦克白》是为了迎合国王詹姆斯一世的喜好,此人以前是苏格兰国王,自称班柯直系子嗣,而班柯在《麦克白》中被塑造成相当正面的角色。为迎合詹姆斯一世特别关注的巫术,《麦克白》开场就是:“雷电。三女巫上。”且看:
女巫甲 何时姊妹再相逢,雷电轰轰雨蒙蒙?
女巫乙 且等烽烟静四陲,败军高奏凯歌回。
女巫丙 半山夕照尚含辉。
女巫甲 何处相逢?
女巫乙 在荒原。
女巫丙 共同去见麦克白。
《麦克白与班柯面前的三个女巫》,18世纪,约翰·亨利希·菲斯利,油画
1597年,詹姆斯对他的臣民推出他在巫术方面的进一步思考——一本名叫《魔鬼学》(Daemonologie)的小册子,以苏格拉底问答法形式讨论猎巫的重要性和紧迫性。他在序言中说:
“在这个国家,这一时期,令人恐惧地出现了大量令人厌恶的仆人及巫师,这使我(对你们这些尊贵的读者)不得不发出这封信来。接下来的论述绝不是(正如我断言的那样)为了显示我的学识和智慧,而是(出于良心)不得不如此,以尽我所能安抚许多疑惑的心灵。撒旦的这种工具,绝对出现了,而施行这种攻击的人,也应该被施以最严厉的惩罚。”
它在1603年于伦敦再版后很快成为英国官方“猎巫指南”,而《麦克白》中女巫的情节,无疑参考了詹姆斯一世的《魔鬼学》。
《魔鬼学》扉页,由苏格兰国王詹姆斯六世于1597年出版。
尽管1623年《麦克白》在“第一对开本”中首次出现,种种迹象表明它的创作时间要远早于此,1606年夏,丹麦国王克里斯蒂安四世(安妮弟弟)访问英国,詹姆斯一世为招待小舅子,在汉普顿宫安排一次演出,《麦克白》就是在这次宫廷演出中首次搬上舞台的,而它之所以如此简短,恐怕也与这次特殊演出的时间限制有关。
为向詹姆斯国王的苏格兰血统致敬,同时也是对他向魔鬼行为发动的攻势表示赞同,莎士比亚把开场任务交给了三位女巫,她们预言麦克白会当王,导致此后一系列事情的发生。当女巫们在剧中讨论该如何袭击一艘驶往阿勒坡船只的船长时,女巫乙、丙纷纷表示,会助其一阵风,使得他的船儿在暴风雨里受苦难,詹姆斯不可能没有发觉对话中的某些特定所指。在剧本第二幕第三场中,喝醉酒的看门人被半夜敲门声吵醒,一上台就满腹牢骚,抱怨不迭,认定敲门的死鬼“一定是个囤积粮食的富农,眼看碰上了丰收的年头,就此上了吊”。这显然指涉1606年小麦丰收后价格太低,使存有小麦的农民叫苦连天之事,看戏的人自然心领神会。
接着,看门人又骂道:
“敲,敲!凭着还有一个魔鬼的名字,是谁在那儿?哼,一定是什么讲起话来暧昧含糊的家伙,他会同时站在两方面,一会儿帮着这个骂那个,一会儿帮着那个骂这个;他曾经为了上帝的缘故,干过不少亏心事,可是他那条暧昧含糊的舌头却不能把他送上天堂去。”
这段台词影射的是发生于1605年11月的“火药谋反”(Gunpowder Plot)事件,一群罗马天主教人士密谋在议会大厦放置炸药,试图在国王詹姆斯一世和众大臣召开议会时引爆,炸毁大厦,使国王和议员葬身火海。不过在爆炸发生前,詹姆斯一世亲卫兵搜索议会大厦地窖时,发现看守地窖入口的盖伊·福克斯及炸药,从而查破这起英国历史上著名的火药阴谋。
英格兰耶稣会总会长亨利·加内特(Henry Garnet SJ)因参与此事受到审判,他起初不认罪,后来被迫招供时,辩称先前的说辞模棱两可,坚持自己在理字上站得住脚。他说,如果“是为了上帝的缘故”而作伪证,那就不叫伪证。尽管如此,他还是因叛国罪被处以绞刑。这一事件引起人们高度关注,莎士比亚信手拈来,写入戏中,既奉迎剧团保护人詹姆斯一世,也借此警戒世人弑君是逆天重罪,必须铁腕严惩,而剧中麦克白所做的一切,不正说明了弑君谋反必将导致天诛人灭的悲剧后果么?
盖伊·福克斯在1605年“火药谋反”中使用的灯笼。
下毒容易解毒难
有人曾总结,想要写出莎士比亚式的作品,除了基于真实历史事件或历史人物创作外,还可添加些魔幻元素,如仙女、精灵、女巫、男巫等,为故事增添魔幻色彩。另外,有些“道具”不可或缺,比如“毒药”,它可以为剧情发展增添更多戏剧性和张力。《罗密欧与朱丽叶》中,劳伦斯神父送给朱丽叶一瓶可使人假死42小时的药汁,使老凯普莱特将朱丽叶嫁给帕里斯的企图落空。这药在剧中作用委实不小,要是没有它,也就不会有后来罗密欧、朱丽叶双双殉情的悲剧发生。
当时,剧作家经常在情节设计中使用假死,莎士比亚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人,《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不是他原创的故事,而在此前各个版本中,朱丽叶用到的毒物在细节上有所区别。有的版本里,她拿到的是能溶于水的粉末,有的版本则是添加到酒里的液体或是不经稀释可直接吞服的混合物。可惜没有任何一个版本提到过假死药的名字,我们只能依据莎士比亚所处时代的医学水平以及朱丽叶的症状猜测其成分。
从症状看,朱丽叶像是被施了一剂强力镇静剂,当时的镇静剂是用曼陀罗的根制备而成的,莎士比亚对其药性十分熟悉,因为他在《奥赛罗》《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中都提到过它能让人昏睡:“给我喝一些曼陀罗汁。我的安东尼去了,让我把这一段长长的时间昏睡过去吧。”这种植物中的活性成分包括东莨菪碱及少量阿托品,东莨菪碱对大脑有镇静催眠作用,阿托品可使人瞳孔放大,制造假死迹象,但曼陀罗会让朱丽叶心跳加速,而不是呈现出“像死一样僵硬寒冷”的状态。英国毒理学博士凯瑟琳·哈卡普认为,“河豚毒素是朱丽叶假死毒药的有力候选,但它败在了一个关键点上——在18世纪库克的环球航行之前,西方人并不知道河豚。有一种极小的可能性是,很早之前,在欧洲与东南亚的贸易中,欧洲人得知了关于河豚毒素的知识或者传闻,启发了假死毒药的故事。”
戏剧《罗密欧与朱丽叶》(1864)中劳伦斯神父送给朱丽叶一瓶可使人假死42小时的药汁
在那个年代,下毒容易解毒难,由于当时几乎没有法医知识,用毒药杀人脱罪的可能性极高。据凯瑟琳·哈卡普统计,莎士比亚作品中,“毒药”(poison)一词出现130次,“毒液”(venom)出现40多次,有毒的动植物散见于几乎每部剧作,仅《哈姆雷特》中就出现把毒药投入酒杯、注毒药于王耳、在剑上涂毒药等情节。制毒药者通常是女巫或受教育程度最高的神父,一旦有人中毒,医生做的补救措施无疑是放血,在被盖伦体液说支配的莎士比亚时代,医生们谨遵“心存疑虑时,放血”的信条。在他们看来,小病是由体液不平衡引起的,而如果问题看起来是血液过多时,那么答案很明显——让一部分血流出来。他们甚至建议健康的人也要定期放血,以保持体液平衡。
与其称他们是医生,倒不如说是一群缺乏真正医学知识的人,他们几乎无法推断出是什么真正使人生病。当瘟疫来袭,人们除了在街上点燃篝火“净化空气”,捕杀流浪狗、流浪猫,寻找偏方比如只吃面包和黄油,“因为黄油不只预防瘟疫,还能防范各种各样的毒物”,实施物理隔离外别无他法。《罗密欧与朱丽叶》中,正是出于对瘟疫的恐惧,本来要去给罗密欧捎信的约翰神父被本地巡逻的人关在屋里,导致罗密欧不知朱丽叶假死,饮下毒药自尽。莎士比亚虽幸运躲过1563年、1592年的黑死病(腺鼠疫),却在52岁那年染上热病去世。在伊丽莎白一世和詹姆斯一世时期,人类生命是如此不堪一击,如何排解世事无常?享受当下,去剧院看场莎翁的戏,沉浸在欢声笑语中不失为不错的选择。以此来看,说莎士比亚是戏剧舞台上的“魔法师”也不无道理。
参考资料:
尼尔·麦克格雷格《莎士比亚的动荡世界》
丹·福克《莎士比亚的科学:一位剧作家和他的时代》
凯瑟琳·哈卡普《莎士比亚笔下的N种死亡方式》
胡鹏《从占星学到天文学:莎士比亚的宇宙观》
张建萍《普洛斯彼罗是谁?》
赵秀荣《学者、朝臣、魔法师——约翰·迪伊》等
(本文改编自《国家人文历史》2024年4月下,原标题为《奇幻与现实的“游戏” 舞台背后的“魔法师”》,本文系“国家人文历史”独家稿件,作者:李崇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