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述人:闵建澄]
我于1969年下乡插队,如今让我记忆最深的是刚下乡时忍饥挨饿的日子,天天想着怎么才能解决填饱肚子的问题,“瓜菜代”的年月,依然历历在目,感触多多,难以忘怀。
刚插队到农村那会,知青房没来得及建,我们四位男知青只能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里。
一场大雪给我们上了人生驿站的第一课。
这一年的雪特别大。破絮似的雪块借助肆虐的北风,把天地搅了个昏暗,抹平了高低起伏的旷野。天当然很冷,蚕豆叶子都冻得发脆。
毛竹搭的仓库,禁受不住大雪的蹂躏,嘎嘎作响,风雨飘摇,令人毛骨悚然。雪花打湿了破旧的被子,愈发寒冷。刺鼻的农药化肥味,积年的霉变味窒息得让人难以呼吸。
竹床吱呀吱呀地响个不休。太冷了,我们几名知青只好并铺,两人挤在一起,借对方的体温取暖。倒是硕肥的耗子拖着长长的尾巴,闪着幽幽的目光,不时从床头拖沓而过,俨然是这里的主人。
从城市到农村,生活习惯的骤然改变,使我们无所适从。大家心里很难受,想哭。我们毕竟还小啊,刚到十七岁。我担心插队在邻村的几个女知青不知怎么熬过。
第二天,雪还是纷纷扬扬下得紧。队长忽然来到仓库,后面迤通着几个夹着麻袋的社员,一个个缩着脑袋,黑着脸,一声不吱,开了花的棉袄用根绳子捆着。
原来是来称粮的,春节还未到,断炊了。队长骂他们无计划,他们咕噜着说肚子不执行计划,哪有办法?皇帝不差饿兵,只能寅吃卯粮,对付了再说,秋后算账。
下午,队长又领来了一家大小四口。男社员阴沉着脸,抱了两条开了絮的被子;女社员怀里抱的孩子红肿着眼;另一个大点的小孩像个雪人,被女社员用手拉着,直着嗓子嚎。
原来是他们一家的草房被大雪压塌了,无法存身,只能住到仓库来。刚好占用了我们空下的两张竹床。非常时期,我们不能多讲究,阶级兄弟嘛。
只是,这摇摇欲坠的仓库怕也支撑不住了。他们却仿佛若无其事,随即安之若素了。看到农民兄弟面对生活的困苦和遭际的艰难,是那样的坦然和宽容,我们心里的积愤和愠怒也就渐渐释然了。
天终于放晴了。惨淡的阳光照在白皑皑的原野上,分外的刺眼。有一两个黑点出来活动了。生产队里一条豁着鼻子的老牛终于抗衡不住暴风雨的淫威,冻死了。
社员们一边托着分到的巴掌大的牛肉,一边谈论着老牛对生产队的贡献。饲养员蹲在圈门的屋檐下,一言不发,只“拍嗒拍嗒”一筒一筒地抽着旱烟。
我们知青提着分到的丁点牛肉,心里不免沾沾自喜。用雪水煮肉,不腥。完全还不懂也不在乎一头耕牛死去,对生产队的影响究竟有多大。
终于,队里催我们投入“农业学大寨”运动,数九寒冬,正是大搞农业水利建设的时候,大寨虎头山的雪远比我们这里的雪要大,这点雪,在革命社员的眼里算不了什么!
从此,粗糙的扁担压上了稚嫩的肩膀,艰苦的劳动拉开了序幕。
五黄六月,农活吃紧,偏偏不少人家米落囤空,巧媳妇犯愁。我们这些来广阔天地练红心的毛头小伙,一丁点口粮早已瓮罄缸光了。不过,天无绝人之路,“瓜菜代”这个口号是那一段历史的真实缩影,人们不得不以各种“瓜菜”代替粮食,填饱肚皮。
什么十条筋、白雪团、青皮绿肉.....光从这些名称上就能感知瓤甜肉嫩。还有一种个大肉糯,一只足够饿汉吃一饱的瓜,干脆直接命名为“饭瓜”,以示旌表。
只是肚子这东西不识抬举,吃一二只,胜似金帅苹果,欲罢不能,一旦要上升到“食为天”的高度,就不大跟大好革命形势保持高度一致,得福嫌轻。
特别像我们这些已在修炼没得正果的“接受再教育者”,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吃就胃反胀,底下把不住关,很是浪费点手纸,造粪效率倒蛮高。怪不得要插队到农村来脱胎换骨换胃肠。
面对一筐筐令人流涎的“革命粮”,知青们不失时机地召开了“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市场经济理论研讨会”。与会者就非常时期的非常市场经济问题发表了卓识高论,最后一致认为,物质必须通过商品的途径进入文明,这不同于早期的原始经济,有必要加人社会主义经济大循环。
这副重担最后光荣地落到了我和另一个知青阿双的肩上。
翌日清早,我和阿双责无旁贷地担了两筐选出的好瓜赶到公社所在的集镇。一进闹哄哄的市场,我俩都傻了眼,原来黄的、绿的、白的瓜担子整整摆了一条街,男的女的“王婆”们在自吹自擂,招揽着顾客。
我俩像范进卖鸡样地呆立了个把小时,竟然无人问津。忽视实践,乃一般理论研究者的通病,今天有了实证,两人一商量,决定另辟蹊径,避实就虚。
太阳当头时,我俩汗流浃背地轮流把瓜挑到市郊,这里种菜多种瓜少,市场前景广阔。
“卖瓜——”既已涉海,就得像个弄潮儿的样子,先扯直喉咙做了几次不花钱的广告,“看瓜啊,皮薄肉嫩瓤甜价廉......”果然,陆陆续续来了一些人,几个小孩紧紧地围住了瓜筐。看来,市场已具规模。
“这瓜怎的卖法?”一个胖胖的中年妇女首先问道。
“怎的卖法?稀奇!你出钱我给瓜呗。”
“我还能不出钱拿你的瓜?啥钱一斤?”她不服气地翻翻眼。
多少钱一斤?我俩倒忘了打听价钱,昨天的知青研讨会也严重地疏忽了这个头等重要的问题。这也难怪,这本是物价局研究的事。我还算灵活,竖了两个指头让她猜。
“二分?二角?二块?啥——你们年纪不大,心倒蛮黑。”中年妇女一副惊讶之余的装腔作势。
“我又没喊二块,你在说嘛,那就一毛五吧!”看来价格背离了价值规律,降低一些,适应市场。
“嘿!你们也不看看市面,店里的瓜都只卖八分钱一斤,你们这种蹩里蹩脚的瓜还卖一毛五呢?鬼才来买,算了,不诚心卖,不买了!不买了!”对方不屑一顾,转身欲走。
“那——你说多少钱?给个价。”
“多少钱一斤?我们也是做惯生意的,也懂行情,这样的瓜,不想拾便宜,五分钱一斤,价钱已经蛮上路了。”
“这样齐崭的瓜,卖五分钱一斤?!”阿双跳了起来,“算算脚力钱也不够!”
“喔唷唷,小兄弟,急点啥,现在累死累活一天能有几钿!你们还要赶回去吃饭吧,那就早点卖掉罢。再说嘛,这东西不是饭,非吃不可。”
心理弱点被对方抓住了,非输不可。经过一番郑重其事的讨价还价,价格指数上升了十个百分点,为六分钱一斤。
一听报价,围观的那些人,就七手八脚地尽挑好的瓜往篮子里装。我手忙脚乱地秤瓜,阿双汗渍渍地收钱,忙活了半个时辰,两只筐见了底。我俩松了口气,仔细清点货款,竟然不满6元。
两大筐瓜少说也有一百三十斤左右。这钱是怎么回事?我一转念恍然大悟,刚才手忙脚乱中有些人浑水摸鱼,倒宰了我们一刀。初次弄潮,花力买教训,赔钱取经验,得失各半。
6元钱买不了多少口粮,也没地方给你买。我们回来后,跟其他知青们一合计,同时已意识到很重要的问题,已经没米下锅了。为了填饱肚子,大家一致认为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毫无节制使用口粮。
计划是得计划,但眼下却要先填饱肚子。
于是,我们也跟那些社员一样,利用下工时间,跑到山里、草地里、沟渠里,找那种能入口的“山芋”“野茼蒿”“野蕉根”“棒槌菜”等等,只要能吃的,都用以充饥。
同时,写了一份保证书签上全体知青的名字,向生产队借几十斤口粮。几十斤口粮根本不顶用呀,但没办法,肚子里不能天天吃“绿色”。这艰巨的任务又落在了阿双的头上。
他黑着脸吞吞吐吐跟队长说明来意时,队长自然又是一阵口吐芬芳,阿双的脸更黑了。至今为止,我还记得:我们知青刚来时,第二天社员来称粮的黑脸,阿双当时脸色比社员的还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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