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秀香是十八岁那年参军到了新疆的,一个车皮的女兵就数她的辫子最长,乌溜溜、油闪闪,长过腰际。
长辫子的辫梢用红头绳扎着两朵花结,煞是好看。女兵们都羡慕董秀香的长辫子和辫梢上的红绳花结。
山东女兵到达新疆第一站哈密时,留下一个中队的女兵,董秀香分到十六师四十八团。
当时四十八团正在修筑红星一渠,董秀香和一个车皮的女兵直接到了二道湖修渠工地。
女兵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碱滩,碱滩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壳,硬如石头,人走在上面都硌脚。
指导员指着地下一个洞口说:“这是你们的宿舍,一个地窝子住一个班。”
地窝子不远处是一片芦苇丛,高如树,密如墙,像是专为女兵准备的厕所。
那天夜里,董秀香没有像其他女兵那样偷偷抹眼泪,她只是将临来时娘给的一绺红头绳藏在枕头里,心想以后得省着点用,部队里都是男人,哪去找姑娘们用的红头绳?
来的第二天,董秀香和女兵们就参加修渠,女兵的任务是将一块块石头从几公里外的地方运到修渠工地。
渠道的底部和两侧都用石头砌,这样可以防止天山雪融水在渠道里渗漏。
当时没有运输工具,只有靠人工背,女兵们一天要背七八趟。一趟下来,她们的后背都磨破了。看到工地上飘扬的红旗,听到土广播里广播的好人好事,她们也就不知道累了。
“革命战士们,现在红星渠广播站向大家报告一条好消息,天山峡谷的石城子破石二连指战员,为了早日修好红星渠,攀悬崖,爬峭壁,铁锤叮当,掘凿炸石。辛九悦发明了“连环爆破法'和‘拉山爆破法’开采片石。他说:为了哈密各族,民早日用上红星渠的水,我就是累死,也心甘情愿。辛九悦发明的爆破方法一天可炸片石五百立方米。团党委决定授予辛九悦同志爆破英雄称号,为他颁发红丝带一条。”
工地上的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计,为爆破英雄、也是他们的战友辛九悦鼓掌祝贺。
董秀香对红丝带特别敏感,她用手抚摸着辫梢上的红头绳,心想,红丝带是多么崇高的荣誉呀,如果哪天我能得到一条红丝带多好呀。
董秀香天生好胜,不服输,她暗暗较起劲来:我就不信,那个叫辛九悦的人能得红丝带,我就不能。
她将原来一天背石七八趟的任务增加到十七八趟,一天背石二百多公斤增加到五百多公斤,这是她体重的十多倍。
她的名字首次在土广播里出现时,董秀香激动得心扑扑直跳,她这是第一次听到爹娘以外的表扬呀,而且这个表扬是在土广播里,工地上的几百人都能听到。董秀香生平第一次有了荣誉感。
有一天,董秀香背石头的绳子断了,可当时工地上又没有替代的绳子,董秀香急得一头汗。突然,她跑到连队卫生员那里。
“卫生员,给我一把剪刀。”
“你要剪什么,我帮你。”
“辫子。”
“干着活,剪辫子干什么?”
“背石头的绳子断了,接绳子。快点,不然我今天的任务就完不成了。”
一对被汗水打湿沾满尘土的长辫子被剪了下来,董秀香将辫子接到绳子上红头绳上的花结仍拴在辫子上。
第二天,女兵董秀香剪辫子结绳的消息在土播上广播了,十六师战旗报记者来采访董秀香,记者问她当时怎么就想到剪辫子?
董秀香回答说,工地上没有绳子可接,我只得剪掉辫子接绳子了,因为绳子短了就要少背石头,我就要落后。
记者又问,你当时舍得吗?董秀香回答:当时也没多想,可到晚上躺在被窝里我想起娘说的话,娘说我是她天天梳辫子看着长大的,女儿参军离开娘了,想娘时,就梳辫子,看看娘给你买的红头绳。说到这,董秀香的眼睛湿润了,那位记者也被感动了,回去写了一篇题为《剪断辫子背石头》的通讯发表在十六师战旗报上,土广播一连广播了好几天。
四十八团红星渠工地表彰一批修渠模范,董秀香是女兵中唯一被表彰的,团里授予她的称号是“背石铁姑娘”。
当团长将一条红丝带戴在她的胸前时,董秀香的脸红得犹如红丝带,她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静。
由于天天背石头,天天流汗,而又没有换洗衣服,女兵身上都奇痒难耐,一挠头就能掉下几个“小虫子”。头发越长,虱子越多。又是董秀香,第一个带头将头剪成“小子头”。
辫子没有了,再也用不上娘给女儿的红头绳了,董秀香将那条红丝带与红头绳一起藏在枕头里。
从红头绳到红丝带,一个村姑变为一个军人,董秀香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变化,她只是觉得红头绳是娘给的,红丝带是领导给的,都很宝贵,得留着。
经过一年多的努力,红星渠竣工了,四十八团隆重举行开闸放水仪式,又表彰了一批劳动模范。
在表彰会上,董秀香看到了辛九悦,他的胸前也戴着红丝带。
会议结束后,戴红丝带的劳模们一起吃光荣宴,有大肉炖粉条,有酒。
那天董秀香也喝了不少酒,满脸通红。她就与辛九悦坐在一张桌上,辛九悦是个比石头还结实的小伙子,但他不敢看董秀香。
当董秀香看他时,他慌忙低下头,越是这样,董秀香越想看他,就连桌上的其他人都看出了,他们打趣道:“背石铁姑娘’别看了,看到眼里可拔不出来了。”自从吃过光荣宴后,连里就有传言,说董秀香看上了辛九悦。
有一天,通信员叫董秀香到连部去,指导员笑着对董秀香说:“小董同志,你进步很快呀,你看,你们一道来的山东女兵就你得了红丝带,你还上过报纸。可有一点你比老乡要落后呀。"
董秀香吃了一惊,对指导员说:“我哪些地方做得不对请指导员批评,我一定改正。”
指导员笑了:“你别紧张,不是工作方面的缺点,就是生活方面的,也不算什么缺点,就是……指导员绕了半天,才说出董秀香的缺点’。小董同志,你都来部队一年了,也该找个对象了,你看,你们山东女兵少人服从连队的安排,与男战士结对子,一起劳动,一起学文化,有三个'对子’打了结婚报告,有的女兵岁数比你还小呢。你是劳动模范,戴过三次红丝带,不但要在劳动上带头当先进,在结对子上也要争当先进呀,也要争取戴红丝带呀。你看二排排长怎么样?你们结个对子吧。他是个老兵,在战争年代负过伤立过功,和这样的人结对子对你的进步很有帮助。怎样?”
董秀香终于等到了指导员征求她的意见,她不假思索地说:“指导员,我心里有人了。”
“谁,是不是大家传的辛九悦呀。”
“是的。”
“你知不知道,他还不到二十八岁,不到规定的结婚岁数呀。”
董秀香还真不知道辛九悦是多大岁数,她不吱声了。
指导员看她不吱声,又开始做起工作来:“在家听爹娘的,在部队就要听领导的,你在立业方面做得很好,但在成家方面也要努力呀,可不能落后呀。”
指导员还说了什么董秀香也没听进去,心里只想着辛九悦。
几天后,连里割麦子比赛,从天不亮到天黑透,整整比赛了十二个小时,比赛结果出来了。
全连只有董秀香一个女兵割了一亩半,其他女兵都没割到一亩。男兵中有三人割到一亩半,其中一人就是辛九悦。
月光下,指导员为他们四人戴上了红丝带,正好董秀香和辛九悦站在一起,她瞄了一眼,心想,看来我们还真是革命的一对。
麦子割完了,接下来的活就是往连队场院里拉麦子。
董秀香一看是辛九悦赶马车,就早早地跳上马车摞麦捆子,她在山东老家跟爹干过这活。
一捆捆麦子在阳光下划过一道道弧线,落在车上,董秀香麻利地将麦捆子有序地摆在车上-层一层往上码,车上的麦垛子码得四四方方。车下的女兵向董秀香喊道:“小心点,别掉下来。"
董秀香向女兵显摆似的又往上码了一层才罢手。辛九悦将一根大绳从车前抛上来,董秀香接在手中,将绳子从麦垛子左边扔到车后。辛九悦用力将绳子往下拽,蓬蓬松松的麦垛子一下被绳子勒下一个深槽。
董秀香心想难怪他一天炸那么多石头,你看他有多大的劲呀。正想着,辛九悦又将绳子从车后抛上来。董秀香又将绳子从麦垛子的右边扔到车前面,又是一道深槽,车上的麦垛子和车固定在了一起。
只听辛九悦一声吆喝,三匹马拉着装满麦垛子的车向连队驶去。董秀香爬在高高的麦垛子上,一摇一晃煞是舒服。正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毒,四周除了车轱辘碾压大地的声音外,没有了一点声息。董秀香心想,要等赶车的石头人说话那可要等到太阳从西边出来,就在麦子上大声向赶车人喊道:“喂,你一个小伙子怎么像个大姑娘一样不爱说话呀。”
辛九悦像是被吓了一跳,侧仰着头向麦垛子上的董秀香问道:“你是给我说话吗?”
一句话逗得董秀香嘎嘎大笑起来:“你以为我和那三匹马说话呀。”
“我不敢和你们女兵说话,连里有规定,二十八岁以下的男兵不许和女兵接触。”
“那现在我们不是接触了,你赶车,我坐车,我们又说话,你犯纪律了。”
“那也是你找我犯的纪律。”
麦垛子上又是一阵铃铛似的笑声:“不出声的狗会咬人呢。喂,我问你,多大了?”
“二十六了。”
“这么说,过两年就可以和女兵接触了。”
赶车人沉默了。车上麦垛子上的董秀香也沉默了,她在想,两年,我等。
自从与辛九悦有了那次接触,董秀香的心里再也丢不下那个赶车人了。
以后两人虽然再也没有像那次那样说过话,但像是心有灵犀,两人从对方的眼神里读懂了对方的心思。
指导员又找她谈过几次话,但董秀香不为所动,铁了心地等辛九悦。就在辛九悦二十九岁那年,有一次女兵班到辛九悦的宿舍里开会。散会睡觉时,辛九悦发现自己的被子里有一件新衬衣,衬衣的胸口上别着一条红丝带。
是董秀香送给我的,辛九悦的心咚咚地跳起来,他知道,全连女兵只有董秀香有红丝带。
那晚这个石头一样的人被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软软的情绪包围了他想喊,他想到屋外月光下撒开脚丫子跑。
谈恋爱也要礼尚往来,第二天,辛九悦看到董秀香去食堂打饭,董秀香的一双大眼睛在辛九悦的脸上刷子一样扫来扫去,辛九悦倒机灵,他向远处的树林点了一下头,董秀香什么都明白了。
那天夜里,他们在树林里与其说是谈恋爱,不如说是谈工作,辛九悦送给董秀香一个硬皮笔记本,上面写着“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天黑,看不见,是辛九悦说给她的,笔记本里夹着一条红丝带。
1955年3月15日,指导员在大会上宣布:“革命战士辛九悦和董秀香组建革命家庭。”两人向毛主席画像鞠了三个躬。与别的新婚夫妻不同的是,两人胸前都戴着一条红丝带。
作者简介:张光辉,笔名张愚,1957年生于哈密大营房。原当代兵团杂志社社长,高级编辑。新疆作家协会会员,兵团自治区“十佳新闻工作者”,全国优秀报刊审读员。出版专著《三味集》《张光辉作品选》。工作期间,采写的十余篇纪实作品分获全国报纸副刊年赛银奖;全国党刊文字类评比一等奖、二等奖;自治区报纸副刊评比二等奖、兵团报纸副刊评比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