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九年(1920年)九月初三,兴凤道,海龙北四十里的于家堡村。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村东头的于家大院,围子东北角上的炮台灯光晦暗明灭,值夜的炮手万德发怀里抱着一支汉阳造,把下巴颏缩进兔皮围脖里,眼睛努力的盯着外面黑漆漆的原野,嘴里抱怨着东家的抠抠搜搜:为了节省灯油,捻子越换越细。
这时忽听西北方向的围子外面接连传来四声闷响:吭——吭吭吭!
然后就是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万德发大惊:外面埋设的地枪响了,今天是要玩命啊!
果然喘息之间,就听到围子西北角炮台上的值夜炮手拉动大拴——“啪”的一枪!
然后扯着脖子喊:“占九江又来了,快上人儿呀!”
只是还没等他拉第二下枪拴,外面已经枪声大作,紧接着发出一声闷哼——肩膀中弹挂彩。
万德发赶忙把汉阳造探出炮台,歪着身子能看到那边影影绰绰的身影,于是咬牙将资深光棍的手速发挥到极致,连射五枪打空弹匣。
这边围子里一排排的正房、厢房纷纷点起灯烛,不断的有炮手拎着快枪冲出屋子,顺着梯子登上炮台。
东家的青壮年男子也衣衫不整的在院子里汇合,都带着长枪短炮的,听着爆豆一样的枪声,不由脸色铁青。
只有素来桀骜不驯的于家老三挥舞着手中的大镜面:“怕什么?咱家的围子可是全砖的!他占九江再豪横,还能长翅膀飞进来咬爷们的大雕不成?”
众人这才心情略定:对啊,有砖围子、有炮台炮手,怕他什么。再说咱手里的枪也不是吃素的,干就完了……
01
清末民国时期的东北,受到日俄势力交错的影响,官方统治力趋弱,再加上多为关里移民,人际关系链单向化,所以胡匪四起,啸聚山林。
这就形成了一个特殊的风景线:一边是物阜民丰,不愁吃喝;一边是马队横行,劫掠无度。
东北的黑土地阡陌接天,一望无际,这就为大地主的形成创造客观条件,家里田亩纵横、牛马成群,攒下钱财无数。
在绺子里的胡子眼中,这就是一个个行走的小金人。
然而小金人不但有钱,还有脑子。
于是,围子也就应运而生。
在西方中世纪时期的贵族都建有城堡,集军事与生活于一体,具有良好的防御能力,是西方古装类影视作品当中的常客,确实是高大上。
而东北地主修建的围子其实就是土味城堡。
围子一般是建在乡村外面,与其他住户之间距离要保持在300米以上,其目的就是要保持视野的平敞,有利于瞭望防守。
在外形上是以四方形为主,周长通常是150米左右——太大会有提升防守压力,太小则居住不便。
围墙高3-5米,大部分是夯土材质——东北不仅有黑土,也有黄黏土。在将两块木板固定之后,中间倒入黏土以石杵夯实,层层交叠而上,即可堆起来高墙。
这就是传统的“版筑”工艺,殷商一代名相傅说发迹之前就是干这个的——“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黄黏土随手可得,有大量的闯关东青壮年来到关外,所以完全不缺人手,只要每天白脸高粱米干饭+白菜炖豆腐管够,甩开膀子能一气垒到山海关……
夯土墙的优点是造价低廉,可快速成型。但缺点也很明显:除非加糯米汁与三合土,不然材质相对松散,容易被挖开。
民国九年(1920年)吉林伊通的刘家大院被“三江好”绺子砸窑成功,就是因为围子是夯土墙,胡子推着装载豆饼的架子车,顶着炮台上射出的枪弹逼近到墙根下,用铁铲挖开一个洞,装入火药包之后硬生生的把围墙炸塌一段……
所以,有条件的都会在外层包砖,甚至财大气粗的地主会使用全砖砌墙——对于这种厚度将近一米的全砖围墙,胡子也只能是望墙兴叹。
02
在围墙的四角还会垒起来高高的炮台,与城墙堞台大体一样,上面有条石搭建的掩体,并留出枪眼。
平时会雇佣炮手夜间轮班在炮台上瞭望,必要时则通过枪眼对外射击。
炮台有大小分别,实力一般的围子就小一些,够2-3个炮手活动即可。而实力强的围子一个炮台上甚至可以容纳十几个炮手,枪眼密布,相邻两个炮台交叉射击形成的火力网可造成杀伤。
围子在正南方向有两扇大门,榆木或者是柞木材质,厚度在30厘米以上,在外面还包上一层铁皮,不但枪打不透,而且还可以防火攻。
在围子里面有水井、粮仓、马棚,住房是横排正房、两边竖向的厢房组成三合院,人口少的是一进,人口多的是两进、三进。
有条件的房子是砖瓦结构,如果条件一般的就是大草房。
东家平时住在正房,而炮手、长工等则是住在厢房。
可见,这种围子就是一种兼具生活与战斗功能的堡垒,只不过在外观上远不及城堡的高大上,属于具有关东风情的“土味城堡”。
而针对炮手而言,一般都不愿意防守西北角的炮台,这是因为西北角地处偏僻,胡子砸窑偷袭的时候更倾向于从西北方向进攻,所以留下一句话:“西北角,过横道。枪一响,完蛋曹(四声)”。
真有道理的:你看本文开头,那个防守西北角的炮手不就挂彩了吗?
03
在围子的外面,还会埋设地枪。
地枪是围子对付外敌的秘密武器,属于机关暗器:准备多杆老式火枪(俗称洋炮),将尾部埋在地下固定,而枪口则是瞄准既定方向,在扳机上绑一根细铁丝,然后铁丝再与树木或者是橛子连起来,离地面20厘米,由此就形成了简单的触发引信。
一般地枪会在白天解除,只在晚上埋设,黑灯瞎火的如果有外敌摸近就会绊到铁丝,扳机联动之后即可击发。
洋炮是打铁砂子的,属于霰弹,一枪就是一个扇子面,近距离杀伤力相当可观。
最主要的是防不胜防。
文中开头一幕就是有一处地枪被击发,当场命中多人,而且还起到了预警的效果。
在地枪之外还有陷坑——这个就是常规操作了,无外乎在地上挖深坑,里面放上削尖的竹木,脚踩上面掉进之后就是一个完。
这东西也是防不胜防,而且操作简单。
当然,不论是地枪还是陷坑,都是在晚上起作用。但胡子砸窑也基本都是晚上进行,因为白天根本没有条件——白天视野良好,往往距离围子一里地就会被发现,围子里有充足准备时间,炮手都上了炮台之后,手持快枪顺着枪眼射击,无往不利。
如果想要靠近这几百米的距离,是要拿命来填的。
“当胡子,多快乐,骑着大马吃饽饽”——追求快乐的胡子恰恰最惜命,毕竟当胡子是来享受生活的,而不是来送人头的。
自古以来攻城都是用人命来填,而以胡子的组织度与凝聚力,根本没有条件搞什么“蚁附”,因为没人会听,逼急了当场就被打黑枪。
04
即使真能搞起来“蚁附”——扛着长梯玩命攀登,也没用。
围子的战斗力可不仅限于炮台上的炮手。
东家的几十口子人也不是吃素的,正所谓“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旧时关东民风本就剽悍,更不用说在这种事关家族生死存亡的时刻,男女老少能打能拼,老太太端起洋炮都可以稳稳的守住一面墙。
洋炮的射程短,装填慢,但也有个优势:一喷就是一面,正适合架好洋炮对着墙头守株待兔,有人露面就搂火,眼珠子直接打飞边,挺好的大脸更是当场化身康康。
扔下洋炮给小孙子装填炮子,顺手抄起加长杆的粪叉,老太太还能再大战三百回合……
所以胡子对于围窑是十分头疼,也就能欺负欺负“软窑”。
软窑即墙矮枪少的围子,是小地主修建,其初衷并非是要防绺子——也防不住,而是用于防砸明火的小团伙。
这种小团伙属于临时性的组合,即农闲没事时候两三个人聚起来,没枪的就趁夜劫道打闷棍,有枪的就入户盗抢,是为“砸明火”。
砸明火往往下手更狠,不留活口,钱财席卷一空,就连枕头被褥、锅碗瓢盆也不放过,甚至墙上的钉子都拔下来带走。
软窑只要能防住砸明火的即可,对于绺子则是敞开胸怀。因为胡子日常活动也需要有落脚地方提供吃喝,所以对于软窑不会太过分,甚至走之前还会给一些不方便处理的东西抵账——当然,这也都是抢来的。
这种软窑在胡子眼里大部分都是属于活窑(有交情的围子)。
05
在软窑之上,自然就是“硬窑”,也称“响窑”。硬窑就是墙高、炮手多,能打能抗,一般不惧怕胡子来砸窑。
而在硬窑之上,还有“红窑”。红窑就是在院子里立起旗杆,上面挂红旗,代表的是对胡子发出警告:别来嘚瑟,小心打核头。
红窑对自身的围子实力有充分的自信:围墙是全砖的,炮台高大,炮手数量众多,甚至还有在炮台上架起来碎嘴子(机枪)的红窑——这真的无解,来多少杀多少。
胡子如果真要强攻这种红窑,那就是寿星老上吊——嫌命长。
其实除了软窑之外,不论是硬窑还是红窑,都不是胡子能轻易砸成的。
对于大部分的绺子而言,从起局建绺到最后拔香头子,在整个生命周期之内都没砸成过硬窑,而且这一点儿都不奇怪。否则地主费劲巴力的修建围子、花钱雇用炮手的意义何在呢?
每次有硬窑被砸开都会传遍方圆五百里,是大新闻。而当事的绺子也直接排号(打出名声),被别的绺子高看一眼,甚至招安的时候都能多补两个月的大饷。
由此可见一斑。
当然,除了极少数的红窑之外,硬窑也不会把胡子得罪得太狠,毕竟“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总不能一辈子都待在围子里。
绺子飞叶子来要海沫子(大酱)、混水子(豆油)、押腰子(粳米)什么的,只要不算过分都会满足上项。这就是当时关东的一种特殊社会生态,绝不是非黑即白的二极管关系。
除非是矛盾化解不开,才会下死手——本文开头的那一幕,就是于家大院把占九江的绺子得罪狠了。事情起因是民国八年(1919年)腊月,于家老二在花台子(妓馆)与占九江绺子的三当家争红果(美女),闹得很不开心,甚至拔枪相向,差一点当场动响。
结果三当家紧接着就在路上漏水(走漏风声)了,被跳子(军警)抓住打了核头(处死)。
占九江坚持认为是于家老二举的炮,于是带人砸窑报仇。
结果连压多次都是损兵折将,只能悻悻而回。
06
胡子看起来是无法无天,实际远没有那么放荡不羁,都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知道什么窑能砸,什么窑不能碰。
对于红窑自然是又怕又恨,但还有一种“顶清窑”,不但怕,甚至连恨都不敢恨。路过时候都会主动绕开至少10里地,生怕引起误会。
顶清窑是东北军政要员的至近亲属家里的围子,武备与软窑大体差不多,能防备砸明火、吃绝户的就行,其他有名有姓的绺子不但不会来搞事,甚至彼此之间还会互相约束,生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为再大的绺子也扛不住奉系较真:大军压境,山炮、野炮一字排开,打出一个弹药基数犁地,啥局红管直都是白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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