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化九年(1473年)八月,明宪宗突然收到一封酸味十足的奏疏,迁国于湖广澧州(今湖南澧县)的蜀藩华阳王朱友堚(音huán)对当年分家时的财产分割提出异议,请求皇帝陛下为其做主。他表示自己父王华阳悼隐王乃是蜀献王次子,且生母金氏为蜀献王次妃,五叔保宁王则是献王宫人所生。结果五叔一系得以承袭蜀王爵位,富甲一方,而自己这一系却困守澧州,穷困潦倒,这太不公平了。
“辛巳,华阳王友堚奏:‘臣父悼隐王乃蜀献王次妃金氏所生,为第二子。叔父保宁王乃献王宫人所生,为第五子。今保宁王子孙袭王爵位,享有封国之富。臣在澧州窘乏殊甚。乞以献王所遗金帛器物、内使、宫女、官校分赐于臣。’”(《明宪宗实录》)
西岭雪山
华阳王表面上是要求对蜀献王所遗家产及属员进行再分配,实则是对五支的蜀王继承权提出质疑。那么当年朝廷为何会越过二支让五支承袭蜀王?朱友堚为何会选择在此时发难?面对质疑,明宪宗及时任蜀王朱申凿又会如何应对?
突如其来的夺嫡之争
朱申凿,生于天顺三年(1459年)六月十九日,为蜀定王朱友垓庶三子,蜀怀王朱申鈘(音yǐ)之弟,生母王氏。
成化二年(1466年)四月,获得赐名。蜀藩的字辈为“悦友申宾让,承宣奉至平,懋进深滋益,端居务穆清”。“申”与帝室的“祁”同辈,五行带金,明英宗朱祁镇、明代宗朱祁钰、蜀怀王朱申鈘等最后一个字都带金。朱申凿显得另类,是因为“凿”属于简体字,繁体为“鑿”,同样带金。前面有文友问过类似问题,在此特作说明。
成化七年(1471年)二月,朝廷遣使册封朱申凿为通江王,正式受封时间为三月初一。
当年五月二十九日,开蜀藩刊印文集之先河,编撰《献园睿制集》、《定园睿制集》两部蜀王文集的蜀怀王朱申鈘薨逝,在位8年,终年24岁。蜀怀王无子,大宗再次绝嗣。蜀定王次子未名早夭,行三的朱申凿成为事实长子。于是乎,才受封三个月的通江王殿下成了蜀王之位的当然继承人。
成化八年(1472年)四月,以怀宁侯孙辅、尚宝司丞李璋为正副使,持节册封通江王朱申凿为蜀王。
相对于春风得意的蜀王朱申凿,远在湖广澧州的华阳王朱友堚小日子就不那么好过了。说实话要不是他爹华阳悼隐王朱悦燿混账,蜀王宝座原本是他们一家的,与五支扯不上任何关系。
蜀藩始封祖蜀献王朱椿共有六子,受封蜀世子的嫡长子朱悦燫于永乐七年(1409年)亡故,年仅22岁,谥曰悼庄。嫡出的大哥去世,侄子年幼,后面的四个弟弟也是庶出,于是乎居次的华阳王生出了本不该有的小心思,打算送几个侄子早日与大哥完聚,以慰他在九泉之下的相思之苦,至于腾出来的世子之位吗,自己只能勉为其难的接替了,就是这么助人为乐。奈何老爹对几个嫡孙看顾的紧,一直没法实现。
蜀王陵附近的青龙湖湿地公园
永乐二十一年(公元1423年)蜀献王朱椿去世,朱悦燿自认机会终于成熟,遂向明成祖举报蜀世孙朱友堉有不臣之心,打算借四伯之手蹚出一条路来。结果四伯在第五次亲征漠北回师途中驾崩了,新上台的明仁宗与朱友堉同病相怜,不吃他那一套,刚继位及册封堂侄为蜀王,同时以“鸾枭不可同处矣”为由,将朱悦燿流放澧州,直接剥夺了华阳王一系的蜀王继承资格。
失去继承权的朱悦燿、朱友堚父子只能困守澧州,红着眼默默欣赏远在千里之外的大宗宗主如走马观花般换人的实况转播。
宣德六年(1431年),蜀靖王朱友堉去世,无嗣。次年,蜀悼庄世子第三子、蜀靖王之弟罗江王朱友壎(音xūn)进封蜀王。宣德八年(1432年),华阳悼隐王朱悦燿去世,终年42岁,不知是否与蜀王更迭有关。
宣德九年(1434年)蜀僖王朱友壎去世,依然无嗣,悼庄世子一脉彻底绝嗣,处在待袭状态的朱友堚估计内心对蜀王之位还是有所肖想的。结果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朝廷越过他,册封五叔保宁王朱悦(劭火)为新任蜀王。
天顺五年(1461年),蜀和王朱悦(劭火)去世,在位27年,享年66岁,是几代蜀王中最长寿的一位。世子朱友垓于天顺七年(1463年)袭封,结果来了个数月游,当年便去世,谥曰定。
天顺八年(1464年)蜀定王嫡长子朱申鈘袭爵,在位8年后于成化七年去世,大宗又双叒宣告绝嗣,次年年仅14岁的通江王朱申凿成为蜀王。
明蜀藩诸王世系传承
朱友堚执掌华阳王府后,历经五代蜀王,大宗先后两次绝嗣,眼瞅着本当属于自己的蜀王之位一次次溜走,内心的焦躁可想而知。于是乎,借着大宗再次绝嗣,继任蜀王年幼,难以服众的有利时机,以要求重新分割祖父遗产为由,对几十年前的蜀王世系转移提出质疑,希图借此将五支拱翻在地,由自己入主蜀王府。
然而他显然忘了做出这一裁决的,一个是当今皇帝的曾祖,一个是当今皇帝的亲爹,明宪宗会为了区区一个远房堂叔,违反祖宗决定吗?答案显而易见。
明宪宗以“承袭已定”,否决朱友堚的小心思,明确朱申凿承袭蜀王的合法性。当然,也没有做绝,既然华阳王表示自己太穷,那蜀王就出点钱粮接济一下。
“事下礼部,言蜀王嗣位已久,莫敢更议。今所奏请亦无事例,不敢擅拟,俱请上裁。得旨蜀王承袭已定。但王亦当念华阳王之贫,量与白金济用。余皆已之。”(《明宪宗实录》)
估计皇帝的裁决对朱友堚打击很大,当年十一月便撒手人寰,在位36年,享年51岁,朝廷赐谥曰康简。
那边厢朱申凿收到让他顾念亲亲之谊的诏令,给华阳王长子朱申鍷(音kuí)送去白银五百两,以了结此事。然而朱申鍷嫌少不愿要,为此惹来明宪宗一顿臭骂,警告他好好收拾自己的小心思。
“先因尔父华阳王奏分蜀献王遗赀,已令蜀王量与。银两本无定数,既有五百两亦为厚矣,岂可再索?敕至,即可领用。自宜安分守禄,图称藩辅之道,毋复妄意索求,有乖亲亲之谊。”(《明宪宗实录》)
这场延续数十年的蜀藩夺嫡之争就此告终。
名声卓著的一代贤王
受蜀献王制定的制度及遗训影响,蜀藩自朱椿受封成都,至朱申凿数代蜀王“七叶流芳,乂安宗社,类能抽思摛藻”,代代都是温文儒雅的贤王,他们乐善好学,心系地方,对四川的民生,蜀地的文化多有贡献。接连成集的《献园睿制集》、《定园睿制集》、《怀园睿制集》、《惠园睿制集》四部蜀王文集,是这一时期蜀王经营蜀地历程的集中体现。
朱申凿是七代蜀王中的佼佼者,甚至有人将他与开国之君蜀献王朱椿相提并论。嘉庆版《成都县志》称其“好学礼贤,书法最精”。其继任者朱宾瀚对先父的评价更为具体,称其“性殊警敏,经书子史,究极无遗,讲诵恒至夜分,殆忘寝食。侍臣恐过劳成疾,必温辞遣之,曰:我好此,固不劳也”,“犹刻意先贤书法,得临池佳趣,行草篆隶四家,殊清奇遒健,且锦官甲第联云:焕乎焯烁于高堂,烂然妙丽于简册,多睿瀚之挥西耳。”(以上出自《惠园睿制集》)
明蜀王陵
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六月,明宪宗赐予朱申凿《四书五经大全》、《续资治通鉴纲目》等书,以奖励其贤德好学。
读书明智的同时,朱申凿“诚为馀事,观其恪遵成宪,景行先哲,亲亲而仁民,轻财而好施”。(《惠园睿制集》)
对生母王氏,朱申凿极为孝顺,成化九年(1473年)七月,袭爵的次年,在他的奏请下,王氏晋封为蜀定王次妃。
对大了自己十岁的蜀怀王朱申鈘也感情笃厚,成化十一年(1475年),效仿兄长的做法将其遗作集结成册,是为《怀园睿制集》。在位期间不顾藩禁,多次上疏朝廷出城拜谒怀王坟园,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十一月拜谒怀王坟园之后,还特意写诗纪念:
“东山山路正遥遥,稳坐骅骝不惮劳。
淡淡薄烟笼树沓,踈踈远草接天高。
兄王厚土千年固,内翰雄才百世豪。
出入銮坡经几载,皇猷黼黻喜相逢。”
才华横溢的朱申凿对文人士大夫十分尊重,多有与之交游唱和,给予资助。最能体现他礼贤下士的当属为宋濂迁葬。
宋濂字景濂,号潜溪,为明初诗文三大家、浙东四先生,被朱元璋誉为“开国文臣之首”。他给懿文太子朱标当老师之事广为人知,实际上也蜀献王的老师,教导过朱椿,并对其寄予厚望,说是朱椿的人生导师也不为过。
洪武十三年(1380年),因长孙宋慎牵连“胡惟庸案”,全家遭祸,在马皇后、太子朱标的力保下,宋濂得免一死,改为流放茂州。次年五月二十日,病逝于夔州(今重庆奉节),享年七十二岁。当地官员将其安葬于莲花峰下。
蜀献王之国后,派人打听宋濂后人的下落,冒着巨大风险资助硕果仅存的宋濂之孙宋怿。永乐十一年(1413年),又设法将宋濂从夔州迁葬到附郭成都的华阳县安养乡。
时间来到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蜀王朱申凿出城拜谒蜀怀王坟园,途径此地,发现宋濂墓早已破败不堪,遂于次年将宋濂墓迁到“锦城迎晖门外”,具体位置为净居寺西侧,离城仅仅五里,且净居寺与蜀藩颇有瓜葛,迁墓于此可以得到更好的照料。
现如今净居寺早已荡然无存,只留下一个地名,可在当年“殿宇廊庑,华丽高敞”,是可以与昭觉寺、金像寺、净因寺、青羊宫相媲美的佛教丛林,人流交织络绎不绝。而宋濂直到此时依然没有得到平反,还是大明的罪臣。朱申凿此举可以说是冒了相当大的政治风险。
净居寺路
弘治元年(1488年)四川大旱、地震、暴雨等灾害不断,百姓生活艰难,外逃荆襄者众。为解决灾荒问题,四川方面可谓是想尽办法,布政司衙门甚至连去岁湖广饥荒,咱们替湖广向贵州输送二万五千两白银充当军饷,现如今咱们的日子没法过了,能不能拿今年该给贵州的二万四千两折粮布银抵账这种点子都用上了。关键朝廷还准了,可见当时四川的灾害有多严重。
为应对四川的灾害,朝廷将湖广本要输送到北京的二十万石粮食紧急转运四川。然而远水救不了近火。关键时刻,朝廷也顾不得是否会给藩王收买人心的机会,主动向蜀藩求助。四川方面提出,将本当输送给蜀王府的蜀藩庄田田租,及课税司等收入统统扣留,再向蜀王借谷种、银两应急,待来年秋收之后偿还。
换做寻常藩王,得知地方官府如此不要脸的操作,早就掀桌子口吐芬芳了。朱申凿倒好,一口答应不说,次年二月,因被扣留的及出借的钱粮耗尽,再次主动借出白银五千两,稻谷五千石,共地方赈灾使用。
“丙午,先是以四川饥,议将蜀王原乞土地利息、税司课程劝扣一年,更请王量借谷种银两以应急用,而于秋收归偿。至是,王奏云:‘利银已费尽第,别发银五千两、榖五千石应用。’户部覆请。上降敕奖励,所借银榖就准劝扣利银之数。”(《明孝宗实录》)
正所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也难怪后人会铭记朱申凿的好,将他与让蜀中大治的蜀献王朱椿并列。
选择与继妃合葬
朱申凿的元妃为成都右卫百户陆升之女陆氏,她于成化十二年(1476年)三月受封蜀王妃。陆升也按照惯例,被授予西城兵马指挥的虚职。陆氏育有一子,成化十四年(1478年)正月赐名曰宾淏。
“辛未,赐晋府阳曲王美垙第二十一子名曰钟铚,蜀王申凿嫡长子名曰宾淏。”(《明宪宗实录》)
然而陆氏随即去世。在朱申凿的奏请下,朝廷又册封南城兵马指挥梁善之女为蜀王妃。
明代亲王妃剧照
为保障宗王庶子的继承权,安定宗室,明英宗曾于天顺四年四月颁布诏令,对宗王再婚做出限制,只有膝下无子者方可“请继室”。这项政策一经推出就成为明朝的祖制,被历代皇帝所尊崇。可见朱宾淏这位蜀王嫡长子夭折了。从成化十九年(1483年)三月,朝廷给梁氏之子赐名时,所用称呼也可见一斑。
“癸卯……赐蜀王申凿嫡长子名曰宾瀚,庆符王友墂第二子名曰申镦,代府博野王聪泰庶长子名曰俊桓,沈府镇国将军诠铍长子名曰勋澂。”(《明宪宗实录》)
梁氏为人仁德贤惠、温恭有度,侍奉母妃王氏极其恭敬,是朱申凿的贤内助,惜乎没能陪伴他多年。成化二十一年(1485年)六月,梁氏去世,朱申凿痛惜万分,在其头七之日,有感而发写就一首标题长达29字,既是标题也是诗序的五律——《余失内助倏忽一周,口占四十字,情见乎词,时成化丙午六月二十五日也》:
“忆尔侍吾母,于今转痛思。
温恭循礼度,动止肃威仪。
助内多仁德,持身广孝慈。
苍天诚感格,有子续邦基。”
这里有必要讲一个冷知识。很多人认为一周七天的概念为西方传入,直到近代才有,实则中国古代就已有“一周”之说。中国古代为适应各种状态,存在多种计数制,其中十(天干、旬)、十二(地支、月)、六十(甲子)三种最为常见,也最为世人所熟知,其他还有诸如二(阴阳、爻)、八(八卦)等数制。
“七”作为计数制则与星辰自然崇拜有关,古代将荧惑星(火星)、辰星(水星)、岁星(木星)、太白星(金星)、镇星(土星)称为五星,五星又称五曜、五纬,加上太阳(日)、太阴(月),合称七曜,也称七政。七曜概念可追溯的先秦时期,其后一周七天的观念印度传入中国,与七曜理念相结合,在唐代形成七日一循环的一周概念,以七曜命名谓之曜日。直到民国才改为星期,以数字替代星名。所以“一周”之说早在唐代就已存在。
七曜
自英宗朝起,宗王夫妇合葬已成为常规,按照制度宗王与元妃合葬一处,继妃、次妃等则只能祔葬在宗王墓左近。所以蜀王元妃陆氏去世后,朱申凿的坟园已经开始营建,对此他一直没有提出异议。
可倏然痛失所爱,让他的心态发生了巨变。成化二十二年(1486年)二月,朱申凿上疏朝廷,请求另选寿穴,以便让自己与继妃梁氏合葬。鉴于蜀藩的优良口碑,明宪宗为其开特例,给予恩准。
“己亥……蜀王申凿以继妃梁氏薨,乞别择寿圹地并继妃圹同造。诏可。先年王妃陆氏薨,已预造王寿圹。盖王例与妃合葬,而继妃则祔葬其傍。兹特因王请从之。”(《明宪宗实录》)
弘治四年(1491年)四月,朱申凿之母蜀定王次妃王氏上疏朝廷,请求册封宫人何氏为蜀王继妃或次妃。礼部提出异议。最终朝廷封何氏为蜀王夫人。
此事不说是朱申凿主导,至少也是默许的,也就是说梁氏去世后,他身边很快又有了新欢。所以他奏请与梁氏合葬,固然有深爱对方的因素在,更多的则是出自政治考量。梁氏去世时,他只有朱宾瀚这个独子,不出意外蜀王之位将由他承袭。又有明宪宗即位后,竭力帮生母周太后打压嫡母孝庄钱皇后这个殷鉴未远。与其到时候让儿子做恶人,还不如自己生前就安排好身后事。
阿越说
弘治六年(1493年)八月二十九日,蜀王朱申凿薨逝,在位22年,享年35岁,朝廷赐谥曰惠。以上卒日出自《大明蜀惠王圹志》,实录的记载与圹志不同,且有两个日期,分别为当年七月初一和九月十三日,当以圹志为准。阿越估计七月初一纯粹属于误记,九月十三日当为朝廷接到蜀藩讣告之日。结果闹出这么大的乌龙,可见此时朝廷眼中藩王地位之低,编撰实录人员态度之敷衍。
都江堰
透过《惠园睿制集》的诗文及史书相关记载,蜀惠王“尤警敏,好文,敬礼名士”,博览群书,通古博今的形象跃然纸上。他尚文自律,鼓励文教,乐善好施,强调不能在经济上骚扰百姓,种种举措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后世蜀王,对蜀藩贤良家风的传承做出了卓越的贡献。故其子朱宾瀚在《惠园睿制集·序》中盛赞他:“呜呼,其大原大本真可师法,故既薨而谥曰惠,良足有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