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在乡中学当老师的父亲病倒了,19岁的我接班成了一名老师。
我是家里的大姐,还有两个弟弟,如果不是二弟那年才15岁,接父亲的班吃国家粮的机会肯定轮不到我头上。
当时的我高中毕业在家干了两年农活了,父亲虽然是脱产的老师,但母亲却是农业户口,我们家还有四口人要吃饭,从学校出来的我就得跟着母亲出集体工。
幸好因为父亲当老师的缘故,在乡亲们心目中有点地位,我这个大姑娘出工,还是个读了高中的人,便安排我当了记工员。
虽然也和大家一样早出晚归干活,但体力上少许有点休息的机会,还能拿到一个全劳力的工分。
要知道在那年代,妇女都是半劳力,我母亲干了二十多年活了,竟然只能拿到我一半的工分。
19岁的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有脱产当老师的这一天。
只是虽然读了高中,毕竟没有教过书,经过三个月的培训之后,我才被安排到了一个叫安福冲的村子当老师。
安福冲是我们公社最偏远的一个村子,小学虽然也有五个年级,却只有我和一个本村的大嫂两个老师。
因为我是“知识分子”,就被安排教四五年级,那个本村大嫂负责一到三年级的学生,同时还是“校长”。
大嫂很热心地安慰我,你不要怕,山里高年级的孩子比较调皮,你要是拿不住他们就叫我,我去给你镇场子。
我心里很感激大嫂对我的支持,只是两个月下来,我发现自己竟然和那群野孩子混得很不错。尽管他们确实很调皮,但只要我细心去开导,最后总能“打动”他们。
因为校长大嫂是本村人,每天放学就回自己家去了,村小学附近就是其他民家,我一个大姑娘独自住在学校也不会觉得害怕。
每天晚上备课完了,就会在附近的山路上到处走走,而山里人晚上喜欢打擂茶,一定不会忘记叫上我。
虽然孩子们和我相处融洽,但以前的基础确实不咋的,成绩一直上不去。我那时候也没有经验,便想着去学生家里家访,希望家长能更好地监督学生在家的学习。
现在想来,那时候是多么的幼稚。那个年代的山里孩子,除了坐在教室里的那几个小时能有时间读书之外,回到家就是忙着干活,最普通的就是放牛搞柴火做饭这些活,哪里有什么机会复习功课?
而大部分家长自己都几乎是文盲,对孩子的学习也无从辅导,完全就是放任不管的态度,我的家访又能收到什么效果?
不过,对我的家访,所有的家长都表现得非常热情,每到一户人家都会热情留我吃饭,山里嘛也没有什么好菜,但多半都会有点山货,什么野鸡野兔之类的东西,让我这个大姑娘大快朵颐。
在那个时候,一年到头也难得见点荤腥,山里人虽然穷点,那些野味却就是青菜萝卜。
班上有个叫狗娃的孩子,大名叫伟明,可每次考试都是“尾名”,因为他每天都会迟到,成绩也就在班上垫底。
但经过我的观察,发现这孩子并不笨,相反甚至很聪明。之所以成绩不好,就是一颗心完全没有在学习上,上么上树掏鸟窝,山溪里摸鱼倒是相当熟稔。
于是,我特意把狗娃的家访留在最后,那天走访了三五个孩子家后才到了他家。可都天黑了,他们家竟然还是瞎灯瞎火的,如果不是看到火塘里的火光,我还以为他们家里没人。
我在门口喊了一声狗娃的大名,有个女声在答应,仔细一看才发现柴角里的坐桶上有个人坐在那里。
可能很多朋友都不知道什么是坐桶,就是用一些木头围成一个水桶的样子,里面填满稻草和烂棉絮,人坐在里面就像全身被包起来一般,也是那年代农村老人冬天御寒的神器。
可当时还是八月底九月初,尽管山里的天气确实开始凉了,却远不到要用坐桶的程度。我心里还在纳闷时,女人又说话了:狗娃,来人了,你把灯点上。
后屋出来一个小小的身影,此时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看清楚出来的正是狗娃,便问他说:伟明,你在干嘛,怎么家里连灯也没点?
狗娃叫了声老师,才弯腰从火塘里拿起一根烧着的木棍子在旋钩上点了一下,终于有了点灯光,不过显然不是煤油灯,应该是自己从山上搞回来的松油灰
顺着灯光,我也才看清坐在柴角里的女人,可能有四五十岁了,坐在那里和我说抱歉,还拄着拐杖想要站起来。
我赶紧扶着她坐下,简单说明了自己的来意,女人这才叹了口气说:狗娃学习不好拖了大家的后腿,可我也没有办法啊,去年我在山上摔了一跤把脚摔断了,这个家就全靠他在撑着,哪有时间搞学习呢?
我心里非常受震撼,也就安慰了老人家一阵,再也不忍心再责怪狗娃了,坐了几分钟就起身要回学校。
狗娃很乖巧地拿起一把杉木皮点上交到我手里,说今晚没有月亮,老师你就用这个照着,就能看得清路了。
狗娃执意要把我送回学校,路上我就问了一些他家的情况。
这才知道,坐桶里的的那个女人是他的母亲,他还有个大哥参军去了。去年母亲受伤后,却不肯告诉在部队的哥哥,家里的一切都是狗娃在撑着。
11岁的狗娃,不但要照顾有点行走不便的母亲,还要把山里土里的那点口粮种下去收回来,你说还有什么时间复习功课?
我的心情是沉重的,想要说点安慰他的话也不知道说什么。回到学校总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总算想到了症结所在:狗娃的娘要是好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
于是,我便特意回了一趟家里,因为我三叔是地方有名的跌打医生,想请他给狗娃的母亲想个法子。
或许是为了给我捧场,某个晚上,三叔后特意跑了七八里山路来到安福冲,我带着他去给狗娃的娘看了看。三叔最后给她挖了一些草药,还说要是推拿按摩一下就能好得更快。
可三叔隔得那么远,不可能每天都来这里吧,我便自告奋勇让三叔教我怎么推按,把所有的娥操作都记在在本子上。
从那以后,我每天晚上都会去狗娃家给他母亲推按,三叔的药也会准时送过来,一个多月后,狗娃的娘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甚至又能下地干活了。
那天早上,狗娃竟然第一个来到学校,这可是破天荒的第一次了。这小子神神秘秘地走到我面前,双手摊开,一只手里握着一只蛋,说这是自己在山上掏的“哭雕公”蛋,吃了就不会头晕了。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有几次上课的时候会有点头晕,头晕了就伸手按着黑板不动,孩子们问我怎么了,我曾顺口说过一次有点头晕。
无意间一句话,狗娃竟然记在心里,专门去山上找“哭雕公”的蛋来给我治头晕。
就那样,狗娃的成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提升,到第二年五年级毕业时,他已经是班上的第一名,总算可以去掉“尾名”那个绰号,也能够去上初中了。
我在安福冲学校只呆了两年,第三年就被调回了中心小学,正式成了一名老师。但我和安福冲的故事却才刚开始……
那是84年的春天,我正在上课,突然窗外有个穿军装的男子走过去,没多久又走了过来,在教室后门的走廊上站着。
上课的我其实也算是心无旁骛,勉强忍着讲完课文布置好作业,借口出门透气就来到走廊上问他找谁。
按照我的想法,肯定是来找学生的.走到面前一看,眼前的男人还穿着四个兜的干部军装,而年龄也不大,只是那么20出头的样子,顶多比我稍微大一两岁。
对方很礼貌地告诉我,自己就是来找你的。
我很惊讶,因为我并不认识他啊,眼前的男子站得笔直,身上那种雄伟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幸好我也是上过几年课的老师了,才不至于像个小迷妹那么迷失。
下课铃响了,教室里的孩子顿时沸腾起来,昔日的狗娃、如今的伟明蹦跳着跑出来,直接跑到军人男子面前,身子一蹦就挂到了对方的身上,嘴里喊着:大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这才明白,眼前的男子,就是伟明参军的大哥,只是想不到,在部队竟然提干了。
男子亲昵地摸着狗娃的头,笑着对我说:小娟老师,我是伟明的大哥伟光,今天刚回来探亲,从我母亲口里得知,您帮过我们家那么多,特意来和你说句谢谢。
我不好意思地和他客气了几句,说的无非就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之类。上课铃响了,我也就自然地回到了课堂。
可放学之后,伟光竟然又来了,依旧是那种令我仰慕的风采。
伟光说,下午你要上课不能耽搁你,现在放学了,希望能请你吃顿饭,感谢您对我母亲的照顾,还说自己把母亲也接来了,就在下面的乡政府招待所等你。
不管愿不愿意,我也只得跟着伟光去了饭店。
那时候的农村小饭店也没有什么吃的了,他们一家三口加上我,四个人就是吃了一条鱼而已。
吃饭的时候,伟光的母亲一直对他说,要不是小娟老师,你娘我就瘫了,狗娃也更不可能考上中学,你一定要好好感谢人家。
伟光告诉我,自己探亲的时间有半个月,我当时还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告诉我这个。只是那半个月里,他几乎每天都会来学校找我。
我们一起在河边散散步,慢慢就非常熟悉了,也知道他确实提干当了排长,话里话外也流露出很多要和我进一步发展的意思。
但感情的事不能太急,这是我一直以来的准则。这两年来也有热心的同事给我介绍对象,但我似乎没有开窍似的,完全就没有当回事。伟光的追求,虽然我有点动心,但还是不肯直接走入婚姻。
伟光探亲回到部队后,我很快就收到了他的来信,从那以后,我们一直就有书信来往,逐渐感觉到,对方真的就是值得自己寄托的人。
89年,我和伟光结婚了,当时他已经成了连长,在他的影响下,我选择留在老家照顾家人,一边赡养他的母亲,同时还要监督狗娃上学。
直到92年,伟明考上了大学,伟光以营长的级别转业到了地方,进了我们县的交警队,而我也调到了县城的重点中学,一家四口恩爱地生活在一起。
如今,我和伟光都在县城,我们的孩子也上高中了,家里只有我们陪着婆婆。
几十年来,我们一家人从来没有红过脸。有时候我也难免会有耍小性子的时候,但丈夫都能大度地包容我,在他心里,一直记得我当年帮助他母亲的事。
小叔子伟明、昔日的狗娃如今在省城工作,对我这个嫂子的尊敬甚至还要超过大哥。逢年过节什么的,我都会收到他的礼物。当一家人团聚时,他还会说起小时候的事:
嫂子不但是嫂子,还是我的老师,更是我们家的恩人,在我心里,嫂子就是嫂娘,永远都不能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