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作《平凡的世界》期间,路遥得到通知随作家代表团访问德国
1987年,对于路遥来说是个特别的年份。《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已经出版——虽然经历多次退稿、发表周折、出版后发行量不高、文学界反响平淡等状况——但路遥还是高兴的,毕竟努力的果实得到收获。
恰恰此时,路遥得到中国作家协会的通知,让他参加一个代表团访问联邦德国。这是一个别致的活动:《平凡的世界》后两部如何写作,路遥也在思索。他可以借这个空档休息一下,也可以开阔一下眼界和思维。因此他愉快地答应下来。这次活动创造了路遥的多项“第一”。比如第一次出国,第一次穿西装,第一次打领带,第一次坐飞机等等。
作协给路遥安排了一个任务:要他带几张陕西当代著名画家的画作,当做代表团的礼物赠送给对方。
回到西安后,路遥立即着手准备。
他找到在陕西作协做美术编辑的郑文华,说道:“中国作协要我到西德访问,不过有一个附加条件,让我带几幅陕西当代画家的作品当礼物,我想来想去,这件事只好请你帮忙办一下。”
郑文华与路遥的工作室离得不远,郑文华主要搞版画创作,也喜欢养花弄草,工作室里摆满了花草,有时候路遥写作累了,便到郑文华的工作室欣赏一会儿花草。路遥的作品需要什么插图和封面设计,路遥也经常请郑文华帮忙。因此,关乎美术方面的事,路遥自然想到了郑文华。
郑文华爽快地说:“没问题。不过需要什么样的画呢?咱们西安有个王西京,他的仕女图很好,让他给画一幅怎么样?”
路遥说:“很好。不过要的挺急。”
第二天郑文华来到王西京那里,说明来意后,王西京当场就画了一幅仕女图。拿回来后路遥很满意。
然而几天后,路遥再次找到郑文华,说道:“出国访问人家要求穿西装打领带,可是我不会打领带,再说系上这玩意儿脖子挺难受,很不习惯。”
郑文华说:“不习惯不要紧,再说就那么几星期,坚持一下就过去了。你不会系领带我可以教你。”
郑文华打开衣柜,拿出几条领带让路遥挑选。路遥挑了一条红底黄格的领带说:“就这条了。”
可郑文华由于很长时间没带领带,怎样系花样不熟练了,试了好几次都没成功,这让路遥哈哈大笑。郑文华只得把领带拿下来,在自己脖子上试系,终于成功了。路遥反复练习,也学会了系领带。
对于路遥来说,第一次出国访问是大事,在衣着上不能马虎。他准备了好几套服装,既有正装也有休闲服装。而在平时,路遥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很少买衣服,也没有时间买衣服。甚至有一次,路遥看中了郑文华的一件休闲衬衣,便说:“文华,你脱下这件衣服我试试。”
郑文华脱下衣服让路遥试穿,果然很合适,周围的同事也赞成,谁想路遥说:“文华,这件衣服给我穿好了,你再去买一件,我给你钱。我实在没有时间去买衣服。”郑文华说:“你愿意穿就拿去穿,什么钱不钱的,我的衣服多。”路遥说:“钱你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不好意思。”
于是这样,郑文华卖给路遥一件二手衣服。但出国访问不一样,衣装整洁代表一个国家的形象!
路遥怀着激动的心情,但他不会想到,在德国竟突遭意外:他的钱包被盗,里面有300美元!本来一场愉快的旅行变得气氛压抑。但路遥也绝不会想到,代表团的德语翻译金弢积极帮他想办法,巧妙地弥补了损失。俗话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因为电影《人生》,路遥又意外得到一笔几百马克的版权费,完全弥补了损失。这让路遥和代表团的旅程再次变得愉快起来。
02
突发意外,路遥在德国被盗300美元
那次访问德国一行五人,作家王愿坚是团长,成员有路遥、扎西达娃、袁和平和作协外联部的德语翻译金弢。
除了金弢之外,其他人都是第一次出国。金弢是有经验的,因此每次出门都嘱咐作家们拿好护照、外汇和黄皮书。但金弢也知道,作家们大多心高气傲,何况那时候他年轻,看上去像刚毕业的大学生,因此大家都没有把他的话当真。更重要的是,作家们在异国他乡看到什么都新鲜,自然也就放下了戒备心理。金弢没有想到,路遥遭遇的意外连他以前也没有遇到过。
那天作家们在科隆大教堂前面的广场上游览,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玩笑话。阳光普照,作家们都忘记了旅途非疲劳。就在此时,两位身穿黑衣服的女人快速朝他们走来,两人各自抱着一名婴儿。看样子像行乞的乞丐。两名妇女很快把路遥挡住,其中一名妇女把婴儿高高举起来,几乎抵到路遥的下巴上,她们快速说着话,作家们都听不懂。在金弢听来大体是乞讨的话。
然而很快,两名妇女离开路遥,一溜烟地跑走了。很快路遥就惊叫起来:“我的钱包被偷了!”金弢过去一看,就见路遥衣服上的口袋扣子已经被解开。路遥说,他的钱包就放在口袋里。很显然被刚才那两名妇女偷走了。真没有想到,现代化的联邦德国也有小偷。金弢立即朝妇女逃跑的方向追去,但哪里还有两人的影子?路遥说,他钱包里有300美元,都被偷了!
愉快的旅行忽然钱包被盗,路遥的沮丧可想而知。那时候300美元不是一笔小数目,对于一位作家来说,需要写作多长时间,发表多少作品才能赚到300美元?何况这笔钱是路遥在德国访问的花费,没了这笔钱,后面的访问旅行怎么办?包括团长王愿坚等人也是一筹莫展。
作为作协外事部的翻译,金弢跟随代表团出访,不仅担任翻译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有为作家们服务的义务。每次陪同作家们访问外国,领导都格外嘱咐金弢:在外国不管遇到什么问题,都要做好对作家们的服务工作,有什么问题回国后再处理,维护好中国人在外的形象。
路遥与金弢(左)
路遥第一次出访就遇到钱包被盗,金弢也觉得很自责,认为他没有尽到责任,假如他把工作再做得细致一点,要作家们出行倍加小心,提前防范,也许就不会被小偷盗走钱包。但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晚了。
那天的旅行很沉闷,路遥的心情糟透了。回到住处后,金弢一直和王愿坚商议,一开始金弢认为,看看能不能大家捐助一点钱给路遥,把这次访问德国的任务顺利完成。但大家商议后认为,这个方法不妥当,路遥心高气傲,是绝对不会要大家捐助的。后来金弢又想到,是不是可以求助于中国驻联邦德国大使馆,看看大使馆能不能资助一点钱。但认真考虑后还是认为:这件事主要是自己不小心造成的,300美元不是一笔小数目,找大使馆资助没有理由。
那天晚上大家都没有心情出去吃饭,金弢每次出国都要带一箱方便面,这样可以节省不少费用。因此大家就都吃方便面。当金弢找到路遥,说要给他煮方便面时,路遥说道:“怎么,你难道认为我炼方便面都不会煮吗?”金弢说:“你刚丢了钱包,心情不好,我想帮助你。”
但路遥看了金弢一眼,没有说什么。金弢知道,面对这种意外,别人的安慰已经无济于事了。而这也就意味着,假如不能解决路遥的费用问题,后面几个星期的访问注定是不愉快的。作为团长的王愿坚毫无办法,只能由金弢想法子了。不能不说,金弢对路遥钱包被盗的事很上心。
他终于想到一个办法,访问团在德国期间的费用都由德国方面报销。按照规定,每人每天的伙食费是75马克,合每顿饭25马克,5个人每天的伙食费就是375马克。访问团两天的伙食费就是750马克。那时候300美元相当于800马克。假如把两天的伙食费节省下来,就基本保住路遥的费用了。
在柏林,负责接待访问团的是德意志学术交流中心派来的一位女工作人员,她是柏林大学的学生。当金弢见到她后,立即把路遥钱包被盗的事告诉他,说丢了300美元,接待人员一听丢了这么多钱,一下哭了。因为她也是刚出来参加工作,路遥丢了钱说明她工作没有做好。假如向上级反映的话,估计她的工作也保不住了。金弢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因此就把自己的方案向她提出来:按照德国方面的规定,提前把访问团两天的餐费报销出来,当做路遥的费用。
女接待人员认真考虑后认为可行。但她说:“报销必须有发票。”金弢也想到了,就说:“发票我来想办法,这里有很多中餐馆,大不了给人家一点小费,让他们开出发票来。实在不行我就多跑几家餐馆,包括你的餐费也开出来。到时候我们可以解释,就说这几家餐馆不错,又招待德国方面的朋友,所以多吃了些。”女接待人员同意了。事后金弢如释负重地对众人说:“问题解决了。以后两天大家早餐在饭店吃饱,中午和晚饭就吃方便面,这样钱就省出来了!”
无论怎样,路遥钱包被盗是个突发事件,就算有出国经验的金弢也是第一次遇到过,更不用说第一次出国的路遥了。金弢本着负责的精神,想方设法为路遥弥补损失,不仅令团长王愿坚十分感动,更让路遥感动。假如不是金弢替他想办法,路遥等人在异国他乡是毫无办法的。
当然有人会说,为什么不报警?80年代我们还没有维权意识,再说思维方式里也有个不愿意声张的心理,毕竟第一次出国就遇到钱包被盗,一方面说出来不光彩,另一方面也是不想给别人增添工作上的负担。比如不想给那位德国刚参加工作负责接待的女大学生增添麻烦。
事实证明,金弢这种处理方法很聪明,既维护了路遥和代表团的利益和面子,也减轻了德国工作人员的压力。
03
电影《人生》在德国,路遥意外得到版权费
80年代,路遥的小说《人生》取得巨大成功,不久后改编成同名电影,更是在全国引起热议。
《人生》的成功给路遥带来巨大荣誉。同时也促使他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写作。在访问德国期间,路遥给金弢说:《人生》其实算一个提纲,他还有很多经历没有写下来,曾经想改写《人生》。这其实也是促使路遥写作《平凡的世界》的原因,他需要一部比《人生》规模更大的作品,一方面是把他人生中的经验写下来,做一个纪念,就像他写在《平凡的世界》扉页的献词一样:“献给我生活过的土地和岁月。”另一方面,也是对自己写作能力的一个挑战。
1985年,电影《人生》获得《大众电影》百花奖和中国电影金鸡奖,路遥的名字更是传遍大江南北。1987年中国作家代表团访问德国时,恰好是第三十八届柏林电影节召开之际,中国向电影节推荐了两部作品,一部就是路遥的《人生》,另一部是张艺谋导演的《红高粱》。
毫无疑问,这在当时都是代表中国高水平的电影。
为了向柏林电影节推荐《人生》,金弢在出国前就准备好了《人生》的录像带。那时候这部电影还没有翻译成德语,于是金弢提前练习同声翻译,以便在给电影节组委会放映时更熟练。
在柏林的日子,金弢和路遥带着录像带拜访了金熊奖电影馆,接待他们的是电影馆的一位负责人,带着一名翻译。负责人很客气。路遥向电影馆方面介绍了这部电影的创作背景和基本故事。随后电影馆方面就开始放映这部电影,来了几十名观看者。金弢做了同声翻译。电影放完后,观众们坐了一段时间才渐渐散去,似乎还意犹未尽。但更令路遥和金弢欣喜的是,当他们要告辞时,电影馆的那位负责人却说:要付给他们版权费,因为他们不能白看这部电影!
这真是出人意料。路遥的钱包被盗,本来很沮丧,所幸金弢用巧妙的方法帮他解决了问题,没想到电影馆方面又给他版权费,有几百马克,这下就完全解决了路遥的费用问题。金弢和路遥没有拒绝,愉快地答应了,为了表示对电影馆的感谢,金弢和路遥把这部录像带当礼物送给了电影馆。
费用问题解决了。那天傍晚,作家代表团相约一起去喝啤酒,路遥的情绪很高涨,话也多了起来。
对于金弢对他的帮助,路遥深表感谢,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1987年柏林电影节,张艺谋的《红高粱》获得金熊奖,《人生》意外落选。《人生》演绎的是中国人日常生活,与欧洲人的生活比较远,《红高粱》刻画的是抗战历史,有浓郁的乡土和民族风情,欧洲同样经历过抗击法西斯的战争,这部电影可能更接近他们的审美和情感罢!
04
路遥在德国看了一场足球赛,与德国作家们的交流引起共鸣
路遥是个精力旺盛的人,为了理想、写作,他有一种“拼命三郎”精神。同时,他广泛地接触外面的信息,不断提升自己。就像《人生》中的高家林一样,他到城里卖馍时,却刻意到图书馆里去阅览书报,《参考消息》等报刊是他了解外部世界的主要媒介。路遥也是这样,比如为了创作《平凡的世界》,他海纳百川般地阅读各种书报,以提升自己各方面的知识。
80年代中国的信息还很蔽塞,但路遥对外面的世界并不陌生。以足球为例,那时候在中国只是一种民间运动,还没有专业足球队和联赛,但是在同时期的欧洲,职业足球联赛已经是如火如荼。在各种体育运动中,路遥最喜欢的是足球,认为这是一种力量与智慧相结合的运动,给与高度评价。那时候他已经知道欧洲的很多足球队和球星,比如他喜欢球星鲁梅尼格。
自然,1987年访问德国,路遥下了飞机后就向德国方面提出能否看一场足球比赛?德国方面愉快地答应了他的请求。
那是在法兰克福体育场举行的一场足球比赛,双方球队分别是拜仁慕尼黑队和纽伦堡队,鲁梅尼格也上参加了比赛,令路遥印象深刻。毫无疑问,宏伟的体育场,几万观众,呐喊声,这一切都令路遥印象深刻。80年代的中国处于改革开放初期,还没有这样宏伟的体育场,也没有这样的职业足球联赛,法兰克福足球场给他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震撼的。
就像后来他说的那样:
至今想起这场球赛都使我激动不已。
应该说,访问德国的经历,尤其是让他看了一场印象深刻的足球比赛,一方面是圆了他心中的一个梦想,另一方面,给路遥带来的触动是相当大的。当访问结束回到北京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与德国不一样,路遥毫无疑问体会到了一种巨大的反差。北京还好,但反差更大的是路遥的家乡,他曾经居住的那些小村、那些窑洞,那时候路遥有一个想法,就是直接从北京坐飞机到延安,然后走进一间土窑体会这种更大的反差!就像他说的那样:“从北京一下飞机,听到满街嘈唠的中国话,我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旋转。”这让路遥更有一种使命感:
中国要发展,缩短与欧洲发达国家的差距,他要用自己的作品来鼓舞人民,就需要加倍不断地努力。
访德期间,中国作家与德国作家进行了深入交流。路遥有很多写作上的困惑。《人生》是成功的,但《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备受质疑,不仅遭遇编辑周昌义等人的退稿,送到北京后也没有杂志社愿意发表,最后在别人建议下,决定送到广州《花城》杂志社看看运气,所幸副主编谢望新很欣赏这部作品,第一部在《花城》发表。但是,评论界评价不高,认为是老套的“恋土派”,写作手法老旧,不符合时代潮流。那时候流行是的先锋作品,比如莫言、余华、马原、刘索拉等人的作品。结构主义、意识流很盛行。无疑,这令坚持传统的路遥很受打击。
在与德国作家交流时,路遥认为,无论哪国的作家,首先要根植于本国的大地才能写出优秀的作品来。不能一味地模仿别人。80年代是中国先锋文学兴盛的时期,意识流、魔幻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成为中国作家竞相模仿的写作手法。《平凡的世界》被编辑周昌义退稿,一个主要原因就是太传统了,读着读着他睡着了,那时候周昌义很欣赏意识流作品,比如不带一个标点符号的,一气读下去畅汗淋漓,给人一种新鲜感。甚至那时候连王蒙都开始用意识流写小说。也就无怪乎路遥这种传统的写法不被看好了。路遥的基本看法是,一种新文学的产生,必然是根植于本国的大地才能逐步创造出来的,一味模仿别国的文学形式不可取。比如福克纳对马尔克斯影响深刻,但他没有一味模仿福克纳,而是创造性地发展出魔幻现实主义。
路遥认为,随着时代发展,文学形式多种多样,但现实主义文学不会过时,甚至认为“它的辉煌是永远的。”
路遥的观点引起德国作家的共鸣。
可以说,这次访问德国开拓了路遥的眼界和思维,尤其是面对面地与德国作家交流,也让他在坚持自己文学创造的道路上更加自信。虽然前行的道路上依旧充满这样或那样的困难。
总结
1987年,结束二十多天的访德后,路遥回到陕西作家协会的工作单位,他再次来到郑文华工作室,向他诉说访问德国的感受。他说德国是一个优秀国家,早晨起来在宾馆里,经常听到人们相互问好的声音。德国的一切都令人新奇。更令路遥激动的是,他拿着护照让哨卡的人员看了看,就一步踏进东德(那时德国还没统一)的土地,东德红旗招展,与西德完全两样。
郑文华发现,路遥不戴领带了。他没有问领带的去向。但他完全能理解路遥的心,就像路遥说的那样:
我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即使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