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活了34岁, 却震撼百年

最爱历史2024-03-13 17:35:57  100

光绪二十四年八月十三日(1898年9月28日),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谭嗣同被推上了断头台。公开斩首是权力自我炫耀的仪式,他是这场仪式的祭品。人头落地,鲜血淋漓,种种恐怖的景象用于恫吓活着的人。

谭嗣同用一种近乎蔑视的方式回应这场没有审判的处决,他大声疾呼:“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死不求饶,痛苦而从容地告别人间。

蔑视让这场仪式失去了本来的意义,在那一刻,罪犯变成了英雄,恐怖变成了壮烈,而权力成为了被嘲弄的对象。

后来,谭的好友梁启超称其为“为国流血第一烈士”,将这场未尽的仪式推向高潮。谭嗣同之死,除了给清政府本就沾满鲜血的屠刀再染上一抹鲜红之外,还多了一层深意:革命之火开始燃烧了。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中将谭嗣同比作“彗星”:“嗣同遇害,年仅三十三岁。使假以年,则其学将不能测其所至。仅留此区区一卷(《仁学》),吐万丈光芒,一瞥而逝,而扫荡廓清之力莫与京焉,吾故比诸彗星。”他是牺牲的烈士,也是英年早逝的思想家。

一颗星球并非生来就注定追求一刹那的璀璨,我们不能因其生命之短暂而将其定格在一点之上,而忽视了它划过的轨迹。如果我们进一步追问:谭嗣同在明明能逃走的情况下,为何甘愿流血?他的内心经历过怎样的变化?在死之前,他是否找到了真理?

中国近代历史的变动,实在是太猛烈了。几乎所有人都经历过一段剧烈的思想变化过程:中和西,新和旧,激进和保守,交织在一起。人们站在时代的分岔路口,内心满是无尽的迷惘。谭嗣同之死,为后来者照亮了方向。

但在这之前,他也是一个寻路的人。

谭嗣同。图源:网络

昨日旧我

光绪二十年(1894)十二月,也就是甲午年末,在帝国的东北,清军的失败已成定局。这时,三十岁的谭嗣同决心告别昨日之旧我,去追求一种新的人生。

他在《三十自纪》中说:“处中外虎争、文无所用之日,丁盛衰互纽膂力方刚之年,行并其所悔者悔矣,由是自名‘壮飞’。”大好青春年华,不能尽做无用之呻吟。时代急遽变化,不能再走老路。于是他改名“壮飞”,将旧学抛掷脑后:“三十之年,适在甲午,地球全势忽变,嗣同学术更大变!”

在这之后,谭嗣同奔向流血的命运。

三十岁这一年,他完成了《浏阳谭氏谱》,先祖、家族、父母、兄弟姐妹等人的面孔一一在脑海中闪过。他写下《莽苍苍斋诗自叙》,将年轻时的诗作整理了一番。他又作《三十自纪》,检视过往。记忆的碎片化作一个翩翩少年的模样出现在眼前,谭嗣同或许会来一句:“噫!此为谁?”

写族谱之时,谭嗣同描绘了理想的家庭秩序:宗族齐聚,和睦相处,欢聚一堂。这样一番景象,是他心中企望的,也是他无法拥有的。

北宋末年谭家先祖为避战乱,率族迁往福建长汀。明代,谭家迁到了长沙,以武功扬名,封侯封伯。明清易代,谭家迁居浏阳,弃武从文,成为当地一大族。到了谭嗣同之父谭继洵这一代,家道中落,谭继洵的兄长谭继昇愤而弃学,操持家业,一心养亲,并督促弟弟学习。所幸,谭继洵不负兄长养育之恩,后来考上了进士。太平军席卷南方各省时,谭继昇组织团练,成为地方领袖。谭继洵则一心读圣贤书,在科举之途步步高升,当上了京官,带着妻儿移居京城。两兄弟一个扎根地方,一个经营京城,谭家也成了浏阳首屈一指的官绅之家。

谭嗣同虽是浏阳人,但出生于北京,大部分时间住在宣武门外的浏阳会馆。他流血赴死的菜市口,就在旁边。

在他的记忆碎片里,鲜有父亲的身影。但事实上,他的前半生和父亲紧密联系在一起,基本上父亲在哪里当官,他就在哪里游学。谭继洵是一个传统士大夫,服从秩序。日后,他身为地方大员,对新政十分不感冒,翁同龢不禁感叹,这样一个礼法之士,为何能培育出谭嗣同这样的人来。

与对父亲感情疏淡相反,谭嗣同对母亲表现出深深的眷恋。谭母名叫徐五缘,是一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勤俭持家,相夫教子。徐夫人十分严厉,见儿子犯错,便终日不言笑,甚至还施以体罚。因此谭嗣同有“父慈母严”之感。

同治十年(1871),徐夫人带长子回浏阳完婚,临行前,叮嘱谭嗣同切勿思念。谭嗣同那时才六岁,还不习惯离别,泪水盈满了眼眶,可是一想到母亲的话,便强行抑住情感,不让眼泪流下来。母亲走后,谭嗣同思念成疾,身体消瘦下去。别人问他,他也不说。内心的感情十分充沛,但却表现得坚如磐石。第二年,母亲回来,看出了谭嗣同的异状,徐夫人笑道:“此子倔强能自立,吾死无虑矣。”

会馆这片小小的天地,常出现许多操持乡音的浏阳学子。每逢京考,这些人共聚一堂,谈论政治。谭继洵希望自家孩子能走上科举正途,便延请这些学子做老师,其中比较有名的是欧阳中鹄。他是典型的湖南学者,笃信理学,但又不止于空谈。尤其在曾国藩崛起之后,经世之学越来越受欢迎,士人们喜欢讲“道德为体,经济为用”。浏阳士人是谭嗣同接触的第一个知识群体,时代的空气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浸染了这名年轻人的内心。

观其成长环境,可知谭嗣同是一个完全符合传统的人:官宦家庭出身,家里有权有势;宗族人丁蕃盛,田产无数,不愁吃不愁穿;父亲一心想当帝国循吏,母亲恪守传统道德;有庞大的社会关系网,接受最好的教育。

当时之中国,这样的“公子哥”并不少见,但谭嗣同只有一个。

谭继洵像。图源:曾主陶《湖南会馆往事》

活在死亡里

谭嗣同身上最突出的质素,莫过于一种深沉的情感。

谭记录了童年的一件小事。八九岁时,他随兄长去城南的私塾上学,那里离一处乱葬岗不远,“少人而多鬼”,颇为荒凉。时常能看见堆叠的人头,被遗弃的尸骸,残破的棺材……每到清明,遍地哭声,纸灰飞入庭院。年幼的他还不明白死亡的意义,看到这些景象,自然多愁善感起来。一个夏日的午后,他与仲兄嗣襄在一起玩耍,嗣襄忽然离开,他孤身一人被留在这阴森之地,情不自抑地嗷嗷大哭。恐惧和痛苦,在这一刻有了具体的样子。

童年就是这样,有一大把时间用来虚度,却在某一两个时刻成长。这就是谭嗣同成长的契机。长大之后,他自认是一个“恨人”,对生命有一种苍然之感。

光绪二年(1876),北京暴发疫病,来势汹汹。谭嗣同的二姐先染病,母亲前来探视,也被传染,接着家里几乎人人患病。二姐很快病故,四天之后,母亲去世,再过一天,长兄也身亡。仅仅五天,就失去了三位至亲,怎能不悲痛欲绝!

然而,灾难并没有停止。这次横疫,谭嗣同足足看见六位亲人离开人世。家主谭继洵觉得自己必死无疑,还写下遗嘱交托后事。

当时,谭嗣同也染疾,严重时昏迷不醒,滴水未进,“短死三日”,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由于害怕传染,谭继洵带全家搬了出去,只留下妾氏卢氏照顾嗣同。老师欧阳中鹄常来探望,为之熬药喂汤。谭嗣同卧床数月,总算死里逃生,谭继洵为其取名“复生”。

死亡,在一个十二岁的少年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母亲死后,再没有人对谭嗣同爱之深、责之切了。而庶母卢氏对他相当不善,经常挑拨父子之关系。这段往事,谭嗣同不曾在书信中记录过,我们只能在其师友的回忆中看见。欧阳中鹄目睹悲剧之发生,却无能为力:“谭生受厄家庭,毫无生人之趣……能与子言孝,不能与父言慈。”后来,谭嗣同在《仁学?自序》说:“吾自少至壮,遍遭纲伦之厄,涵泳其苦,殆非生人所能任受。”

“纲伦之厄”背后的传统,不得不让人深思。严厉的母亲代表妇女的“美德”,恶劣的庶母则代表宗法秩序黑暗的一面。传统的两极不断撕扯着少年的内心,几乎快将他撕裂。

仲兄谭嗣襄填补了谭嗣同内心的缺口。谭嗣襄大谭嗣同八岁,两人幼时便一起读书,相伴着度过了不少寂寞时光。长大后一起参加乡试,感情深厚。光绪十四年(1888),谭嗣襄赴台湾,两人分手时,谭嗣同写下一首凄恻动人的离别诗:

燕燕归飞影不双,秋心零落倚船窗。

波声和梦初离枕,山色迎人欲渡江。

泪到思亲难辨点,诗因久客渐无腔。

填胸孤愤谁堪语,呜咽寒流石自淙。

光绪十五年(1889),随父亲在兰州的谭嗣同回到北京,和仲兄约好一起赴试。25岁的谭嗣同带着最疼爱的侄子重游宣武门,细数年少的一点一滴,可是小侄子无法理解,他只能感叹:“以为非仲兄无足以言此。”然而,噩耗随之传来,谭嗣襄在台湾病逝了。徐氏所生的三子二女中,仅剩下谭嗣同一人。

光绪十六年(1890),不能理解他的小侄子也离开了人间。又一年,谭嗣同的独子还没满一岁就夭折了。死亡,死亡,还是死亡。童年以来的苍然之感,至此已经无法化解,成为他性格的底色。

死亡和别离或许是大多数人生活的常态,只不过谭嗣同年纪轻轻就饱尝了这种痛苦。不断积累的生命之沉重,让他不得不思考一个问题:如果人生,总会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戛然而止,归于阴暗的坟墓,那么,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这一生,他都在追求一个答案。这个答案,不仅可以为他提供人生的意义,还能够化解生命的悲戚和生存的迷惘。

万物有理

死亡是谭嗣同人生的一个关键词,另一个关键词则是游历。

在《三十自纪》中,他用了一半以上的篇幅记录自己的游历生涯,颇为自豪。他计算自己的旅行“合数都八万余里,引而长之,堪绕地球一周”。

他的游历可以分为两个阶段:光绪三年(1877),做京官十七年之久的谭继洵外派到甘肃任职,此后大约十年,谭嗣同往返于甘肃与湖南之间;光绪十六年(1890)之后,谭继洵就任湖北巡抚,谭嗣同便以两湖为中心,游历江浙、北京各地。

谭嗣同来到西北之后,浪漫的天性得到释放。他自小喜欢舞刀弄剑,梦想成为一个侠者。在秦陇大地,这个年轻人可以尽情引剑纵马。当时,谭继洵常常要巡视军旅,谭嗣同则与士卒一起出巡打猎。在一个大雪纷飞的隆冬,谭嗣同引马疾驰,七天七夜,奔袭一千六百余里。山高谷深,四下无人,天地之间只有孑然一身。路途劳累,又饥又渴,他便凿冰作水。奔袭结束的那天,他大腿上的肉磨得一片狼藉,众人看见都心惊胆跳,而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十八岁那年,谭嗣同在自己的照片上写下一阕《望海潮》:

曾经沧海,又来沙漠,四千里外关河。骨相空谈,肠轮自转,回头十八年过。春梦醒来波,对春帆细雨,独自吟哦。惟有瓶花数枝,相伴不须多。

寒江才脱渔蓑,剩风尘面貌,自看如何?鉴不因人,形还问影,岂缘酒后颜酡?拔剑欲高歌,有几根侠骨,禁得揉搓?忽说此人是我,睁眼细瞧科。

少年走南闯北多年,稚嫩的面容已历风霜,胸中自有豪迈之气概。“几根侠骨”,正是他少年英气的写照。

侠气纵横,是浪漫的性格使然。讲武论兵,是为了世事阅历。游历之旅也有赶赴科举、名落孙山的辛酸,仕宦是不得不走的人生道路。此外,他的心中除了个人之孤寂,也渐渐容纳下众生之苦。他这一路见过很多苦难,写过很多忧国忧民的诗句,比如《六盘山转饷谣》:

马足蹩,车轴折,人蹉跌,山岌嶪,朔雁一声天雨雪。舆夫舆夫,尔勿嗔官。仅用尔力,尔胡不肯竭?尔不思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呜呼!车中累累物,东南万户之膏血!

最重要的是,谭嗣同的心灵有了一个归宿。

内心敏感的少年面对生活的种种变故,必然产生迷惘,随着年岁渐长,迷惘有增无减。这时,就需要一套破绽不大的思想,让自己心安理得地存在于混乱的世界中。对大部分中国士人来说,儒学扮演了这一角色,它告诉世人:宇宙是有目的的,世界是有意义的。

自理学诞生之后,有一套儒学观念非常流行。宇宙是一个自然的存在,由“气”组成,因此生活是真实的。这个“气”并非我们现在认为的物质,它是一个有精神生命的东西。“气”充盈天地之间,万千变化,遵循某种秩序。这个秩序,叫做“道”,有时也可称为“理”。这样看来,道不仅是人的意志,更是宇宙的“天经地义”

这套思想体系几乎可以解答一切困惑。天下不太平了,是不是君王不道?家庭不和谐了,是否做了有违纲常的事?内心不平静了,是否忘了坚守道德的初心?

光绪十年(1884),中法战争期间。谭嗣同洋洋洒洒写下一篇《治言》,里面是他眼中的世界。那个世界有三类国家,遵守道德的华夏之国,不守道德的夷狄之国和禽兽之国。可是,夷狄经常欺负礼仪之邦怎么办?谭嗣同提出了三个方案:和,战,守。就像宋人应对金人、蒙古人,明人应对女真人一样。经世致用,就是变通一下,在不违背道德的情况下,追逐一下功利。当然,最终极的解决方案还是道德。

不过,传统思想的自洽性也是它的隐患。心灵的秩序和天下的秩序是一致的,假如有一个地方出现问题,就有可能导致全面的崩塌。

谭嗣同。图源:网络

心之变局

中法战争爆发之后,赋闲在家的郭嵩焘说:“西洋入中国,诚为天地一大变。”同一时段,类似的“变局论”在国内层出不穷。据王尔敏等历史学者统计,从1844年到1898年,提出“变局论”的人不下80个,而其中超过六成(49人)在1884年后才发表了变局言论。

外族入侵在中国历史上并不罕见,但结果是,这些外族或被打服,或被安抚,或被同化。西方列强从海上而来,既无法战而胜之,也不能安抚同化。鸦片战争之后,很多人认为《南京条约》只是一纸和约,虽稍显屈辱,但于天下秩序无碍。等到西方侵略逐渐加剧,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中国已经陷入极大的危机之中。然而,这种觉悟的扩散与普及需要时间。

直到谭嗣同成长为一个儒家士大夫的时候,外力的震荡才从沿海冲击到了内地。“坚船利炮”之后,有“声光化电”,还有“”与“”。我们居住的地方,原来是一颗星球,与天上诸星并无多大不同,靠引力相互吸引。这样的话,宇宙没有天经地义的“道”,何来天尊地卑,如何划分阴阳乾坤五行,又怎么演变出华夏之秩序。难不成六经都是虚言,圣人都是扯淡?再一细想,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之伦常,更是经不起推敲。

不过,传统依然吸引着人群。世界上有很多无法解答的难题,比如人性善恶,生命的意义,政治和道德的关系……这些问题只要存在一天,就有人会回归经典的解释。

光绪十六年(1890),谭继洵任湖北巡抚,谭嗣同也移居武汉。武汉是一个崭新的大都市。湖广总督张之洞把这里打造成了洋务重镇。博学的传教士、外国的商人、年轻有为的士人、图强的官员,汇聚在张之洞的大旗之下,酝酿着一场风暴。

与总督府的轰轰烈烈相比,巡抚衙门则显得有些寂静。谭继洵对洋务无感,平日里深居简出,一心做个循规蹈矩的好官。不过,他曾请一位传教士为家里的女性做切除乳房的手术,这是坚守男女之别的老古板做不到的。

对于这位父亲,我们不应做脸谱化的解读。谭继洵虽多次要求谭嗣同应举,但除此之外,他对儿子的种种叛逆行为并无多少干涉,有时甚至默默支持。谭嗣同死后,他曾写下一副挽联:“谣风遍万国九州,无非是骂;昭雪在千秋百世,不得而知。”所谓“不得而知”,其实在说,你们且看看吧,我儿必将名垂青史。

从1890年到1894年这五年时间,谭嗣同对西学的兴趣渐浓,大量购置西学书籍,从“声光化电”到史地政,无所不包。他时常感慨西学太难:“西法易者极易,难者极难。读《几何原本》五六卷后,则昏然莫辨途径……总之,算学及机器,尚非天下至难。有天下之至难而令人望而却步者,则舆地是也。”谭嗣同学的东西并不扎实,而且过于杂乱。不过,这些新知识足以搅乱他的内心了。

有好友指责他治学不纯、忘了本分,谭嗣同回信道:“嗣同之纷扰,殆坐欲新而卒不能新,其故由性急而又不乐小成。”性急而不乐小成,是浪漫之性格使然,也有可能是出于一种不安。不安于时局,不安于心灵的失调。既然科学知识“确不可易”,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回到天人合一的宇宙中去呢

在古代中国,人们认为历史是一种天道循环,上古是黄金时代,上古以后是衰落之世。这个观念非常精致:你不会太乐观,因为好时代会过去;也不会太绝望,因为坏时代也会过去;不会想要毁灭一切,因为上天会出手;不会无所作为,因为要革无德者之命;不会失去理想,因为过去实现过黄金时代;不会太过死忠,因为王朝更替是正常现象。因此,中国的儒士总是要高悬一个黄金时代,然后再温和地改变现状。

然而,天地变了。西方的强大明明白白地告诉世人:历史是向前的,人类可以不断进步。今日之神奇,明日便化为腐朽。如此世道,怎么能不求变呢?

这段时间,能让谭嗣同开心的事,或许是老友重逢。

光绪十九年(1893),唐才常来到武汉。二人相识于十六年前,在欧阳中鹄门下朝夕相处了数月,成为亲密的朋友。唐才常不愿在家乡做一个教书匠,便来到武汉找工作。据唐才常回忆,谭嗣同平日里“如空山之云,天半之鹤,清高绝俗,不可稍干以私”,可是一听好友有求,便四处奔走,八方张罗。唐才常见好友如此费心,深感不安,希望他少与俗吏接触。

后来,唐才常得知两湖书院招生,便与谭嗣同商量,决定往考。谭嗣同为他筹集了一大笔钱。次年(1894)春,唐才常顺利考入书院。两人常常在一起讨论政治、探究学术,有时候彻夜不眠,感叹湖南士大夫太守旧,可是无力改变,激动时,竟双双落泪。

就这样,谭嗣同来到了他的三十岁。

唐才常。图源:网路

寻道的人

光绪二十一年(1895),《马关条约》签订,惨痛的现实让谭嗣同不得不承认中国比不上西方。这时,距离谭嗣同写下《治言》,才过了十年而已。

他写了一封长信给恩师欧阳中鹄,信中说:“苟平心而论之,实我夷而彼犹不失为夏。”和西方相比,我们才是夷狄。他甚至表示中国受欺负是咎由自取:“故西人之压制中国者,实上天仁爱之心使之也。”

谭嗣同希望在浏阳开算学馆,培养精通西学之人才,以开风气之先。他与唐才常向湖南学政江标上书,恳请其将南台书院改为算学馆。江标深表赞许,然而,当地官绅却十分反对。几经筹措,一个小型算学社在众人的敌意中成立。

与此同时,谭嗣同与唐才常开始在家乡大办矿业。

这些事业都非常烧钱,而且根本没有走出“洋务”的范围。可即便这种程度的变革,都激起了不小的反对。谭嗣同不由得感叹:“千回百折,始做到这种地步。”

一些师友站到了谭嗣同的对立面,他们认为“洋务”都没搞好,又怎么敢搞变法,更何况变法有损“圣人之道”。谭嗣同疾呼:“中国数十年来,何尝有洋务哉?抑岂有一士大夫能讲者?”

武汉,曾经朝气蓬勃的洋务重镇,如今看来却是无比腐烂。随处可见庸碌的掌权者、保守的官僚、顽固的士大夫,“如此黑暗地狱”,没有“一政一法”值得记录。谭嗣同感慨:“求去湖北,如鸟兽之求出槛絷;求去中国,如败舟之求出风涛。但有一隙可乘,无所不至。”甚至还想花钱购买英、俄领事馆的“绿卡”,以便政治避难。

他质疑高高在上的清政府,质疑千年以来的天下秩序,更质疑塑造这个天下的思想体系。正所谓“器既变,道安得独不变”。如今之计,只有“尽变西法”。

一年后(1896),谭嗣同来到上海。上海是中西文化碰撞最为激烈之地,也是新学之枢纽,各地的维新志士汇聚于此,讨论中国之未来,谭嗣同感到“同志渐多,气为之壮”。途中,他参观了传教士傅兰雅的格致书室。

格致书室里藏有无数稀奇的宝贝。有万年前之“僵石”,动植物痕迹存其中;有百试皆灵的“算器”,最愚昧之人只要会其用法,便能计算,还能将结果印成一张清单送出;有照相纸,能见人肝脏、肺肠、经络、骨血,隔着木头或者薄金属也能照出。傅兰雅还说,格致之学会日新月异,最终变得神妙无比。

世人常说西人强在器物,可是如果人心不齐、风俗不正,又怎么能创造出如此神奇之物呢?有没有一种可能:西方比“我大清”更“仁义”?

或许,谭嗣同想起了那位为家人做切乳手术的传教士。那位传教士名叫马尚德,救过无数中国人的性命。甲午战争之后,谭嗣同打算开发浏阳矿产,可是缺乏销路,马尚德为其联系上英国领事馆,支持其变法事业。最让谭嗣同印象深刻的是,马尚德千里迢迢来到中国,心中无时无刻不想着母亲,三天写一封信问候,每月按时寄钱,极为孝顺。谭嗣同看到之后,非常感动,甚至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西方没有伦常吗?中国之道德远胜西方?人性难道有华夷之分?如果人无分别,那么所谓“圣人之道”也必然是一致的,可这个道是什么呢?

后来,谭嗣同再度见到傅兰雅,傅兰雅给了他一本自己翻译的书——《治心免病法》。看完这本书之后,谭嗣同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原书的作者是美国人,宣扬心灵治病。书中提到了“以太”的概念,以太是一种介质,可以传播光线、电、声音。傅兰雅在翻译的时候,多解释了一句,以太是一个存在于人们意识中的神秘之物,可以传播“心力”。

长久以来,谭嗣同有一个执念:宇宙和个人之间必有联系,这样生命才有意义。正是因为这一信念,他的灵魂才有栖息之所。儒家的天人合一已然崩解,恰好,西学的以太和“心力”给了他一个新的归宿。

但这里存在着两层“误读”。傅兰雅用中文翻译《治心免病法》,免不了入乡随俗,这是第一层“误读”;谭嗣同用驳杂不精的西学知识去理解《治心免病法》,这是第二层误读。这两层误读创造出一个不中不西的“怪物”。在近代之中国,这样的事比比皆是。

谭嗣同找到了道,开始回望中国的祸乱,以及人间的痛苦。他说:“傅兰雅精于格致者也,近于格致亦少有微词,以其不能直见心之本原也。”

“天理”的道,有如孱弱之中国,面目可疑;格致的道,有如强权的西方,面目可憎。真正的道,在“心学”。

傅兰雅。图源:网络

超出地球

光绪二十二年(1896)下半年,谭嗣同预告自己正在“别开一种冲决网罗之学”。冲决网罗,也就是打破桎梏。

翌年(1897),《仁学》破土而出。

这本小书所希望回答的问题太多,既有民族的救亡,又有未来的规划,更有人类的终极关怀。它很驳杂、很模糊、很急切,正如谭嗣同之内心。过去的迷惘和焦虑都化作养分,滋养了《仁学》这朵颜色娇艳的花。

在《仁学》的世界里,以太是构成宇宙万物的基本元素,不生不灭,连结万物。为了说明以太的作用,谭嗣同还引用了电、光、热力等科学名词。他所理解的以太,是一个类似于“气”的东西,有精神生命,因为连结一切,所以无所不知。

这样一个宇宙,是没有生死可言的。个人只不过是以太的聚散,人最终可以超越现实,融解到永恒的宇宙中去,死而不死。或许,只有这样,谭嗣同才能摆脱自童年以来就存在的死亡阴影。

宇宙之中,以太无处不在,所以万物都是相通的。《仁学》说,“仁以通为第一义”,又说“通之象为平等”,所以“仁”不再是儒家口中的亲亲尊尊,而是平等。

大家都是尘世之人,为何你是皇帝,我是庶民,我就得向你跪拜?为何你是丈夫,我是妻子,我就得依附于你?为何你是父亲,我是孩子,我就得由你掌握?平等才是真实的存在,大家为何要局限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名号上呢?而现实是,虚假的“名”实在太多了,几乎笼罩了整个人间:权势、习俗、夷夏、利禄……“名”布下了天罗地网,必须将其冲破扫除!

两千年来之政是秦政,两千年来之学是荀学。谭嗣同借法国人之口,讲出“誓杀尽天下君主,使流血满地球,以泄万民之恨”的话,颇有种鱼死网破的味道。

很多开明之士,只是反对君为臣纲,而对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视而不见。谭嗣同经历过伦常之苦,所以痛斥一切不平等的家庭关系。他认为,女人只是男人泄欲的玩具,在这一点上,汉人甚至比不了一向轻视的满、蒙。他最为推崇朋友之伦理,因为在这种关系里,人人有自主之权,最为平等。兄弟关系则为其次。或许,他想起了深夜一起彻谈人生的唐才常,和早已远去天国的谭嗣襄。

可惜的是,《仁学》一书因为太过激进,谭嗣同不敢公开,只能偷偷给几位同道看。谭嗣同死后,他的两位好友唐才常和梁启超将《仁学》刊登于报,然而这两个版本都有所改动。这不是一部成熟的作品,严复读完就说:“谭复生之《仁学》,四五读不得头脑。”

要读《仁学》,只能将其放入谭嗣同的人生之中,才能体会其意义。可以说,谭嗣同完成《仁学》之后,就注定了流血的命运。

他的人生被赋予了新的意义。既然万物相通,既然个人并非局限于躯壳中的“小我”,既然死亡不可惧,那么,为了救赎时代,为了实现“仁”,又何惜此身。他在《仁学》中不断表达一个意思:“舍其身以为众生之牺牲,以行吾心之所安。”

这是一个怀疑的时代,也是一个信仰的时代。传统的瓦解,让他的心灵无处安放。新的信仰需要他去建立,也需要他去实现。如果拿不出献身的勇气,如何对抗黑暗的世俗?如何走向新世界?

他要为心中的真理而活,而死。

他曾自剖道:“嗣同纵人也,志在超出此地球,视地球如掌上,果视此躯曾虮虱千万分之一不若。一死生,齐修短,嗤伦常,笑圣哲,方欲弃此躯而游于鸿濛之外,复何不敢勇不敢说之有!”

躯体一文不值,精神永垂不朽。

《仁学》。图源:网络

神奇的湖南

在谭嗣同完成“冲决网罗”之学时,他的家乡——湖南,已经风云汇聚了。

湖南巡抚陈宝箴起用了一批变法人士,办公司,建学堂,设机器,造电灯,行轮船。湖南学政江标以新学取士,成立学会,还办了一个《湘学报》宣传新政,唐才常就在其中担任主笔。新成立的时务学堂,通过谭嗣同的关系,邀请了梁启超做总教习,康有为一党顺利进入湘省。一直被认为是“守旧”的湖南,“人思自奋,家议维新”,为天下风气之先。

光绪二十三年(1897)十月,德国强占胶州湾。此事一出,舆论哗然。梁启超上书陈宝箴,要求效仿窦融经营河西、郑成功守台湾,实行“湖南自立”。保持独立性,但不分裂于国,打造一个自主的变法之地。谭嗣同也说,官吏不可恃,如果我们不自救,湖南就会变成下一个胶州、下一个台湾,任人鱼肉。而且,他公然对陈宝箴表示,我们要尽早做“亡后之图”,无论天翻地覆,民权不能丢。

陈宝箴既担心列强瓜分之势,又怕上面对自己生嫌隙,只能有条件地接受某些主张。他曾说:“复生才气可爱,志气可忧。”不过,一个地方大员能做到这样,已是极为难得了。

陈宝箴。图源:网络

谭嗣同的变法只有一个宗旨:兴民权。达到这一目的有三个途径:“一曰创学堂、改书院;二曰学会;三曰报纸。”乍一看,这些主张并不激进。但其实,个个“包藏祸心”。

光绪二十四年(1898)二月,长沙南学会成立,依谭嗣同的设想:“今以行省设总学会……府、厅、州、县设分学会……凡会悉以其地之绅士领之,分学会各举其绅士入总学会,总学会校其贤智才辩之品第以为之差……于是无议院之名而有议院之实。”梁启超也说:“南学会实隐寓众议院之规模,课吏堂实隐寓贵族院之规模,新政局实隐寓中央政府之规模。”

同年,保卫局成立。其功能与保甲多有类似,但是管事的人变了,原来是官,现在是民。谭嗣同说:“保卫局特一切政事之起点,而治地方之大权也。”湖南士人皮锡瑞看到这番言论,不由得感叹:“复生论保卫局事,可谓明目张胆而言之。”

时务学堂也教民权:“臣也者,与君同办民事者也。”当时,上课之后,学生要写札记,然后老师批改,梁启超作为老师,经常言及变法。谭嗣同虽不任职,却经常来学堂,让梁启超多言革命。于是学生们越来越激烈,由于大家都是寄宿,所以外界不知。直到学生放假回家,一些札记流传出去,才引起社会非议。

谭嗣同之“兴民权”,实为“兴绅权”,因为“绅为官民之中介”。有了绅权,哪怕守旧派不允许变法,也有了变法之实。讽刺的是,大约过了二三十年,绅士变成了坏词,劣绅成了全民之公敌。这群“劣绅”大多是在清末新政之后崛起的,而清末新政又是基本照搬戊戌变法“兴绅权”的内容。正应了那句话:今日之神奇,明日便化为腐朽。

光绪二十四年(1898)春天的长沙时时在演绎神奇,处处充满了生机。报纸风行,学会林立,新学兴盛。梁启超后来回忆道,“余平生所历,钟刻于神识中最深者,莫如丁酉、戊戌间之在长沙时”,一群维新志士齐心协力提倡和实践新学。谭嗣同向梁启超介绍了唐才常,在梁的印象里:“谭浏阳与唐浏阳,血性之热烈同,性格之卞急同,学问之幽隐僻奥同。”

然而,即便在全国最富有朝气之地区,谭嗣同的身边也只有寥寥几道身影。

梁启超。图源:网络

新旧之争

当时的湖南存在两个阵营,一个新,一个旧。

谭嗣同、唐才常是新派中最激进者。新派还有一群稳健的人,比如陈宝箴、黄遵宪、熊希龄,他们是新政的主持者和实际操作者。旧派则是湖南的一些绅士,比如王先谦、叶德辉。

提起旧派,我们脑海中可能会出现一个顽固不化、气急败坏的老夫子形象——这其实是一种误解。甲午战争之后,中国基本上没有纯粹的守旧派了。哪怕是仇西学至深者,也要委婉地说“图自强”。许多旧派人士内心亦赞成变法。南学会成立时,王先谦极为赞成,他说:“天下学术,断不能尽出一途。”对于谭嗣同、唐才常创办的《湘报》,王先谦盛赞:“湘报刊行,见闻广远,开拓民智,用意甚善。”那么,旧派后来为何要反戈一击呢?

我们只有弄懂这一点,才能理解谭嗣同之孤独。

维新派认为学习西方技艺不足以救国,还得学习西方之政治。谭嗣同更激烈一些,要求“尽变西法”。王先谦认为,学习技艺并无问题,问题是根本没有把西方的工艺学到手。甲午战败也并不证明以前建设海军是错误,只表示海军建设得不够。

王先谦说:“康梁今日所以惑人,自为一教,并非西教:其言平等,则西国并不平等;言民权,则西主实自持权。康梁谬托西教,以行其邪说,真中国之巨蠹。”言下之意,你们一个个说学西法,却全是自出“新意”,不仅西法学不到,还反生破坏。1898年6月,向陈宝箴请求整顿时务学堂,用的就是这个理由。

陈宝箴下令调阅学生的札记,其中自然有“民权平等”“无君无父”之说,甚至还有“排满”的言论。有人指责时务学堂媚事康党,唐才常回应道,我等早就赞同民权,和康党不康党毫无关系,当今之世,若不高举平等之大旗,怎么挽救天下浩劫?

有趣的是,“民权”和“平等”并非康有为推崇之主张,却成为旧派的攻击目标,承担了主要的火力。更为激进的谭嗣同则很少受到直接攻击。而谭嗣同构想之“民权”,又有很多悬想的成分。可以说,新旧两派都不懂西学,都在自出“新意”以救世。

旧派注重中西文化竞争。他们认为,以力之强弱来分教之高低十分不妥。甲午之战,日本打赢了,日本之文教就是文明的,中国之文教就是落后的?自从梁启超主持时务学堂以来,三尺童子都在讲民权、讲改制、讲王安石。千百年之事,一朝就否定之,西学不一定学得会,中学一定先灭亡。

谭嗣同等人深感亡国的临近,唯有变法,才能救中国。就像梁启超后来说的,国不能保则教亦不能保。旧派对于时局的观感没有这么急迫,他们认为中国地大物博,完全有转圜的余地,只要能够站稳中学的立场,有序地引进西学,就能在文化竞争中获胜。

在新与旧的轮番撕扯中,谭嗣同冲破了天罗地网,道变了,宇宙变了,心变了,回头望去,却发现和周围的人越走越远。

光绪二十四年(1898)三月,《湘报》发表了一篇《中国宜以弱为强说》。该文主张:(一)西法与中法相参;(二)西教与中教并行;(三)君权与民权并重;(四)黄人与白人通婚。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触及到了旧派的底线,连新派的一些人都觉得太过了。远在武昌的张之洞致电陈宝箴,要求“设法更正”。

随后,陈宝箴调阅学生札记。有流言说,学堂各教习以为巡抚大人起疑心,于是临时涂改札记。陈宝箴命谭嗣同的恩师欧阳中鹄写信责问,谭嗣同回应道:“平日互相劝勉者,全在杀身灭族四字,岂临小小利害而变其初心乎?……今日中国能闹到新旧两党流血遍地,方有复兴之望。不然,则真亡种矣。”时局危殆至此,恐怕只有鲜血才能警醒世人。

欧阳中鹄回信道,陈宝箴对新派多加约束,意在保护你们。

谭嗣同看到信之后,跟唐才常说,这位老师已经与我们分道扬镳了,只有面谈才能讲清彼此的分歧。

当时,谭嗣同受光绪帝征召,准备赴京。离开之前,他去老师家辞行,侃侃而谈进京要做哪些大事,说到后面,气氛渐渐冷下来。欧阳中鹄反驳了几句,双方最终不欢而散。次日,这位老师给学生写了一封信,劝他不要锋芒太露:“望弟善藏其用,留俟彼时为四万万黄种立命,千万至祷。”

而谭嗣同并没有听老师的话。

王先谦。图源:网络

彗星陨落

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光绪帝下诏起用康有为、谭嗣同等五人。

谭嗣同似乎看见了转机,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绝处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他北上赴鄂,抵达武汉之后生了一场大病,不得不休养十余日。期间,他还拜访了张之洞,张讽刺道:“君非倡自立民权乎?今何赴征?”谭回答道:“民权以救国耳,若上有权,能变法,岂不更胜?”

张之洞。图源:网络

谭嗣同入京,是否说明他变得不那么激进了?近代人物的思想处于复合状态,脑中常常存在不同的、对立的观念,况且思想与政治作为并非亦步亦趋。谭嗣同入京,可以是权宜之计,可以是由兴民权转向变法,也可以是两者皆有。

进京之前,谭嗣同不断提到对未来的期待,说圣恩浩荡,“力疾一行”。好友劝他“不如早归”,他不为所动,仍拖着病体北上。在湖南新政陷入沉寂之后,有机会参与全国之变法,这的确是一个救世的机会。同时,他与唐才常密谋联络湖北的哥老会。当时,哥老会那边“择其中年壮勇悍者数十名”,供驱使。谭说时候未到,劝其好好练武,以待时机。

待到谭嗣同入京时,已经是百日维新的后期了。朝堂之上,新旧两党的交手比湖南更为激烈,可谓是危机四伏。维新党人无时无刻不在面对后党的敌意,官员的敷衍,谣言的中伤。敌强我弱,势单力薄。甚至维新派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谭嗣同写信给唐才常说:“刘(光第)愿者,虽不奋发,而心无他。然可虑者,杨叔峤(杨锐)跋扈,媚旧党而排南海(康有为),复生愤与之争,叔峤不纳。”

变法走到这里,更多靠的是皇帝的权威。

七月末,光绪皇帝和慈禧说想开懋勤殿以议制度。康有为一直想在清朝的体制之外,建立一个议政机构,这是对慈禧权力的直接挑战。帝后应该爆发了一场争论,结果自然是太后胜利。七月三十日,光绪帝召见杨锐,说“朕位且不能保”。那时,维新党人早已预见了皇帝被废黜的前景,密谋用非常之手段,解决帝后之矛盾:诛荣禄,围颐和园,废西后。

八月三日,光绪帝前后两份密诏送到了谭嗣同、康有为面前,谭嗣同提议“袁世凯可属大事”。同一天,谭嗣同急电唐才常,“速偕同志,来京相助”。晚上,谭嗣同来到法华寺,对袁世凯说,荣禄阴谋弑君,大逆不道,必须速速除去。他要袁世凯带兵入京,一半围颐和园,一半守卫皇宫。袁世凯惊讶地问道,为何要围颐和园。谭嗣同则说,“不除此老朽,国不能保”;还说不用你动手,我亲自来,你只用“诛荣禄,围颐和园耳”。袁世凯表面同意,一转头就将此事泄露。

袁世凯告密是否引发了戊戌政变?学界颇有争议。一部分人认为,政变并非袁世凯告密而起,但是袁告密加剧了政变的激烈程度。相比于西太后、袁世凯这些深谙权术之人,维新党人确实太过幼稚。

京城风云变幻,一场政变以雷霆之势降临。八月六日,南海会馆被查抄(康有为在前一天已经出逃),谭嗣同与梁启超知道事不可为,便找到传教士李提摩太,想让他设法保护皇帝。梁启超去日本使馆,见伊藤博文,营救康有为。当天晚上,谭嗣同与梁启超说起佛理,已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八月七日清晨,谭嗣同入日本使馆与梁启超相见,劝其去日本避难,并将诗文书稿相托。最后,他说:“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日本友人劝他离开,他说:“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六天之后,谭嗣同从容赴死,年仅三十四岁。

这大概是中国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一例死亡了。经过后世的不断追怀与书写,谭嗣同之死多了一些传奇色彩。谭延闿写道:“临刑神采扬扬,刃颈不殊,就地上劙之三数,头始落,其不恐怖,真也。”还有人说用钝刀砍了三十多刀,堪比锯头。

梁启超之弟梁启勋曾回忆谭嗣同与梁启超诀别的场景,谭嗣同说了四点不走的理由:“一、大概往后十年八年,国内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逃亡的话,我既不会讲英语,又不会讲粤语,而华侨多是广东人,我的一切活动能力都会消失,成为废料。二、我父亲在官,我跑了,一定株连家属。三,我有肺病,寿命不会很长了。四、世界史先例,政体转变,无不流血,让我来做个领头人吧。你该逃生,我则待死。”

谭的好友刘善涵说,谭嗣同死前烧掉了所有书信,却留下一封父亲责骂他的信件,慈禧看到之后,便对谭继洵放下戒心。

这些讲述者并非亲历者,却说的有头有尾,真实性存疑。即便是梁启超,对于好友的书写也不尽实。就比如,他在《谭嗣同传》里写道,谭不走是因为“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酬圣主”。这明显是梁启超的想法。他刊登的《仁学》也删去了不少激烈之语。

其实,对于谭嗣同主动赴死,无须增添其悲壮的色彩,也不用非要盖上“为变法而死”的大旗。正如《仁学》里说的那样,渺小的个人总归要融解到永恒的宇宙中去。能够超越死亡的只有永恒,永恒不属于现实,而归于精神的世界。

中国近代之烈士有一个共同点——殉道的勇气。不论信仰为何,信仰的那一刻,他们便是永恒的。肉体陨灭,如同彗星陨落,后继者看到的是一道果决的光。自那以后,烈士总是成群出现,谭复生“死而复生”。

参考文献:

谭嗣同:《谭嗣同全集》,中华书局,1981年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

张灏:《烈士精神与批判意识一一谭嗣同思想的分析》,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

贾维:《谭嗣同与晚清士人交往研究》,湖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

罗志田:《思想观念与社会角色的错位:戊戌前后湖南新旧之争再思》,《历史研究》,1998年第5期

转载此文是出于传递更多信息目的。若来源标注错误或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与本站联系,我们将及时更正、删除、谢谢。
https://www.414w.com/read/16512.html
0
随机主题
辽篮夺冠谁是最大功臣?弗格无缘前四,第一名你应该想不到!不到10万的方盒子 混动油耗低 还有电四驱 BJ30上市导购英超蛋糕冠绝欧洲足坛, 瓜迪奥拉获誉三亿欧元玩家, 利物浦切尔西换帅相煎何急?iPhone带手机壳散热不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金属手机壳娶过三个老婆的五位男明星陈哲远出道时碰到伊能静,是娱乐圈给他的最大善意NBA季后赛: 双星客场闪耀比肩勇士库杜, 防守悍将成败方MVP!技能培训、人才招聘, 延庆区人社服务助村民端稳“长城饭碗”乌克兰宣布参加巴黎奥运会。但对代表团提出了一个严苛的条件。与文博同行十年, 中芬设计园持续向世界展示中国设计方案西康高铁最长桥梁建设取得新进展, 通车后关中陕南一小时内可达经济学门类包括哪些专业韩服又一顶尖玩法,连出6把锯齿短匕,每一刀都是真实伤害!最新消息!坠机事故真相曝光?中俄火速表明态度,伊朗迎来了强援连发三大招! 期钢中途“熄火”, 钢价还能涨吗?意大利公司注册流程2024上半年值回票价的5部电影, 你要是一部都没看, 那就太遗憾了求新、求变的《梦幻西游》追求的是有血有肉的角色!新形势下地方招商引资的挑战与应对泰消保风险提示: 利率下行时期, 这样选择保险, 稳稳守住你钱袋子4年2.94亿! 亚历山大解锁超级续约资格 合同年薪突破8000万大关
最新回复(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