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的3月,广东的空气中已稍显闷热,街上早就有人穿起了短衫。
而此时身处天津的我,第一次领略到北风的刺骨,不得不穿上一件姑母给我找的,极不合身的肥大棉布长衫。
南方人第一次来北方难免诸多不适,但我宁愿冻死也再不回广东去。
生在封建传统家庭是我的不幸,但我接受了教育又是不幸中的万幸,既然接受了新式教育,我就再不能做那封建礼教的帮佣。
于是,我做了不孝的女儿,我逃婚了,逃到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天津姑母家,在这个远离父母桎梏的地方我决定继续读书。
1918年,我考上天津第一女子师范学校本科。
1922年,我25岁考上了心心念念的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学校,就读于国文系。
同年,我认识了在北大读书的广东老乡李小辉,随后不久我们确认了恋爱关系。
那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日子,那时我还是长头发,总爱绑两个麻花辫,小辉每次从北大来看我从不提前打招呼,而是躲在我必经之路的花坛里。
我从那走过他就从花坛里跳出来,揪我的辫子,看见我被吓一跳后,一边大笑一边将我揽进怀里,说道:“怎么我每次这样都能吓到你,你说你笨不笨?”
“不仅吓我,还敢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说着便将他扑倒在草坪上,我们顺势躺在草地上闹作一团。
安静下来后,俩人就开始说过去一周我们读过的书听过的课,小辉学识丰富且为人谦虚幽默,每次我问他问题,他都能三言两语给我解释清楚。
我以为这样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他还说过两年要带我回家见父母,然后等我毕业后就结婚。
没想到一场疾病终止了我们所有的美好。
1922年年底,宿舍有两名同学高烧不退且伴有咽痛,起初我们都以为是简单的发热,我衣不解带地照顾了她们几天。
情况不仅没好,其中一位还一度烧到惊厥,她们才被家里人接走,转过天我就开始发烧。
我知道被传染后,立马去医院诊治,最初的诊断为扁桃体炎,开了简单的消炎药。
我一个人在宿舍昏天黑地地躺了不知几天,期间感觉有人给我喂水,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到是小辉,便又安心睡去。
直到再次醒来竟然是在医院,脖子上还绑了纱布,不知道睡了几天几夜,此时不见小辉,眼前却是我同学的家人。
问了小辉,他们支支吾吾说是回了学校,又说起我们这次并不是简单的扁桃体炎,而是猩红热,幸亏送来及时,不然真就无力回天了。
等我彻底康复又是几天后了,小辉一直没出现很是反常,因他平时对我即使是天冷加衣这样的小事,都要叮嘱好几遍,没道理这次我住院这么久他都不来。
出院后,他们才告诉了我真相,原来小辉在照顾我时也被传染,但他并没有我的幸运,没有等到治疗就撒手人寰了。
听到如此噩耗,刚脱离病床恢复使用的双腿,像是躺太久退化了一般,一时间竟再支撑不起身体,瘫软在地。
手也止不住颤抖,耳鸣到仿佛有十几辆火车在我脑子里飞驰,张着嘴却说不出话,眼泪像是堵在眼眶里出不来,憋的眼眶生疼。
之后的很长时间我都不敢到学校去,只因学校的每个角落都有我和小辉的痕迹。
晴天我们在草坪上读诗,从泰戈尔读到雪莱,下雨我们就在教学楼的屋檐下静坐听雨,下雪天我们打雪仗,秋天的凉亭里我们畅聊未来。
这一切的美好,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人,我实在不敢面对。
消沉一段时间后,我想起小辉曾经对我说的话,他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不仅是为我们自己,也要为我们落后的家乡和以后的子孙,我们要将知识带回家去,只有教育才能解救生死挣扎的人民。”
于是,我收起悲痛带着小辉的忠告和期望,回到学校回到课堂上,我发誓要带着小辉的那份生命和力量活下去,将教育带到家乡去。
1923年我大二,学业加重不少,我辗转于课堂和图书馆,遇到不会的问题,再也没有像小辉一样的人给我解答。
也是在那一年,我遇到了鲁迅先生,他是我的老师教授我们《中国小说史略》。
他个子不高头发不仅浓密且总是竖直向上长,两个眼睛炯炯有神看人一眼仿佛能看透人祖上三代,原本棱角分明的嘴唇也被茂盛的胡子挡住。
他穿的衣服总带有补丁,但依旧难掩一股宁折不屈挺拔如松的气质。
起初我对他只有学生对老师的敬重,没有其他。
转折发生在2年后。
1925年,他已不再带我们的课,而我偶尔还是会想起他,想起他上课时的场景。
他上课从不照本宣科,都是将课本放在一边,左手背在身后,右手握一根粉笔,在讲台踱着步对着讲台下的学生侃侃而谈,遇到重点人物和案例,举起右手在黑板上轻轻挥洒出一整面的知识点,他写得字像他的人一样看着都精神气十足。
有时课堂上也不是全讲知识点,兴致所归他会讲他留学的趣事,讲他小时候的糗事,也会对当局毫无顾忌地批判。
当时他已有了名气,上他课的学生总是挤满教室,每次我都是提前到教室占据第一排离讲台最近的位置。
那位置连他生气时,脸上会因激动浮起一层红晕,都看得一清二楚,他做了我两年的老师我就“霸占”了那位置两年时间。
1925年,我陡然想写信给他,就立马写了一封关于教育问题的信请教他,落款是“受教的一个小学生”怀着做坏事的忐忑心情将信寄了出去。
本以为他会将其看作一场恶作剧不会回信,结果当天我就收到了回信,字句间充满真诚。
当时我还不知道,一种莫名的情愫从那天开始在我内心深处潜滋慢长。
从此,我们开始频繁通信,我在信中说了我的名字,没想到他知道我是他的学生后,邀请我到家里做客,之后有问题可以当面询问。
我本不是扭扭捏捏的人,从小我受的教育就教我坦坦荡荡做人,即使身为女子我也很少有女子的娇羞。
在他的教育和帮助下,我开始接触中西方大量的先进思想和知识成果,见识到他对于教育改变社会的迫切深受感动。
回到学校我开始动员学生反抗段祺瑞政府的黑暗统治,和刘和珍等同学携手并肩站在抗争一线。
结果遭到北洋军阀政府的打压迫害,刘和珍同学不幸牺牲年仅22岁,鲁迅公开支持学生运动,并在运动失败后挺身而出,作为当时的骨干我虽侥幸逃脱但一直是北洋军阀政府的抓捕对象。
他将我藏在家里,交代我说:“放心待在这,他们不敢来,即使来了也有我顶着。”
我之后就一直住在他家,平时帮其校正稿件,闲时也会写文章让他为我提出修改意见,过稿后就发表在由他主编的《国民新报》上。
那段日子,外界并不太平,但在那条小小胡同的小小四合院里,我的心倒是难得的平静。
那一年我27岁,他44岁。
我第一次鼓起勇气向他表明我的心意时,他坐在书桌前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后断然拒绝了:“我早已结婚,有了妻子。”
我搬出他的小四合院回到了学校,之后不再与其联系。
但我偶尔还是会在同学的交谈中听到他的名字,“鲁迅先生”成了我一个人的紧箍咒,听到便头疼不已。
4个月后,我偶尔听到有关他与“妻子”朱安的只言片语,便找人打听,才知他也是封建婚姻的“受害人”。
于是,我公然在《国民新报》上发布文章向其表露心意,文章发布后我孤身一人再次来到小四合院。
他像从前一样穿着一身带补丁的长衫,埋首在书桌前,昏黄的灯光下本就瘦小的身躯更显佝偻。
我不知怎么想的,内心有一个声音疯狂喊叫“告诉他,告诉他你对他的心意”,我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桌前夺下他的笔,将连日来的心事统统都说给他听。
告诉他我是如何爱他,我不介意他家里的妻子,不介意背上破坏婚姻的骂名,只等候他的一句话。
或许他不知我竟能说出这些话,一时间愣在那里,开口的第一句依旧是:“我家里有妻子。”
我不想听后面的话,便上前一步拉下他从不肯地下的头颅,吻了上去。
我知道他对我是有感情的,只是碍于年龄和世俗,可这些我一点都不怕。
那天过后他虽没直接认可我们的关系,但对我开始有了些亲密的关怀。
1926年8月,他到厦门大学任教,我也回到广东执教于广东省女子师范学校。
我们开始频繁通信,那个时候我才知道表面上那样不苟言笑的一个人,信中竟有给人起绰号的癖好,他给我的称呼从“乖姑”到“害马”再到“莲蓬”。
信的内容也从讨论学术问题到他的每日活动,时不时也会抱怨我们两地分离忍受煎熬。
1927年,我没想到他竟悄悄申请到广州中山大学任教,只为离我近一些,是以我们才能经常见面。
直到1927年10月,我们到上海后才正式开始同居生活。
我没要求他离婚和我结婚,我知道自己能得到先生的爱已十分难得,早已心满意足不再多求。
真正生活在一起后,才知道鼎鼎大名的鲁迅先生,生活中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他嗜甜如命,即使牙齿掉光也戒不掉点心和糖块,为了保住他的最后几颗牙,我比天天到街上搜寻的警卫队还尽职尽责,从他的书桌里,大衣口袋里,枕头底下搜糖。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在家里我不让他吃,他让学生给他带到外面吃,吃完再回家。
1929年,我有了海婴,他不仅自己吃还带着海婴一起吃,气得我只能叫他“没牙的老公公”,他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望着我笑,阳光洒在他们爷俩身上看着都暖和,我也笑。
时局动荡我们一家三口辗转多地,但只要跟着他我就莫名心安,我永远记得当时在北京,躲在那间四合院里,他对我说得话:“你放心,有我呢。”
我就永远相信他。
1936年,短短10年时间,怎么一眨眼就过去了呢?
10月他已经病得很重了,我一直守在床前怕他醒了看不见我着急,偶尔清醒时他就默默地转过头来看着我,他已经没力气说话了。
原本清瘦的脸,更因多日吃不下饭而干瘪下去,跟他生活这么久我竟不知何时他头上生出这么多白发,手上脸上也长了老人斑。
我用湿毛巾给他擦脸,他就看着我眼睛也不眨,我知道他是在提醒我,别忘了他的遗言:忘掉我,管自己的生活。
“你放心,你走后我会好好把海婴抚养长大,家里母亲她们我也会按时打钱回去,也会照顾好自己。”我假装平静地对他说,听我说完他疲惫地合上眼睛。
1936年10月19日清晨,我趴在他床边睡着了,睡梦中只觉得手被紧紧攥住又松开。
我醒后先生就走了,手里还攥着我的手,头也是朝我侧着。
我平静地接受现实。
此后30多年间,我一直为保存先生遗物遗志奔走,奈何能力有限依旧有一部分手稿遗失令我痛心疾首。
1968年3月,我深知自己时日无多,叫来海婴嘱咐道:“我只有一个要求,死后拒绝与你父亲同葬。”
生前,我让先生忍受多年骂名,死后,我想让他清清白白,不想再有任何人有染指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