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民
我的老家南北有两幢房子,街北的老房子腰线以上为泥砌,屋顶是山草苫的,院墙也是泥砌成的。
东西一溜有四户人家,我家在东边第二家,最东边是王大爷家,论辈分他算我的祖辈。他有一个儿子,比我大十几岁。
从我记事起,王大爷的老伴就已经去世了,爷俩过日子。他们长得高大粗壮,说话声大,粗嗓门,脾气又火暴,爷俩常因吃饭斗嘴,动不动拔高腔儿,四邻都能听见。
那个时候都是按人分口粮,他们爷俩饭量大,麦子、苞米早早吃完了,只好吃地瓜饼子、咸菜梗子。一到吃饭,王叔就嘟囔:又是地瓜瓜齑!王大爷不愿听,拔起了高腔儿:不吃拉倒,省了我吃!
王叔把筷子伸向砂大碗里的咸菜,“老爹呀,我不吃便宜了你!”“那就闭上你的嘴。”“我的嘴我说了算,你管不着……”
王大爷被逗笑了,点着自己的嘴说,我管不了你的,可能管住自己的。
王叔也笑了,低头吃饭。接着,爷俩又你一句我一句斗起了嘴,饭桌上不再沉闷寂寞。
因为爷俩都是光棍,村里闲散人习惯来他们家,下棋、聊天、讲故事。
我们家兄妹多,因为父亲是残疾军人,按政策,全家吃平均粮,粮食好歹能够接下来。父亲一年还有190元残疾补贴。母亲精打细算,买一些猪板油,做菜时多放点儿。
每次做了菜,母亲会盛出一碗,隔着墙头,喊一声:大叔,给你碗菜尝一尝。
王大爷接过碗时,总会说一声:唉,又吃你们的菜了,欠情了。
母亲说:就一碗菜,不值当的。
吃了饭,王大爷把碗刷得干干净净,递过来。
我记得每逢赶集,父亲会买一些小黄花鱼,回来洗洗,在锅里油炸。母亲也会送一碗给王大爷。
队里分东西了,因父亲任村支书,忙于村里的事,分的地瓜苞米,王叔便帮着给推回来。
那年秋季,母亲的胆囊炎又犯了,父亲推着她去看病,住了院。母亲留下的饭菜,三天后吃完了,哥哥便煮了一锅地瓜干,从咸菜缸里捞几块瓜齑,洗洗,切成碎块,我们天天就着瓜齑吃地瓜干。
一天晚上,王大爷站在院墙那边,喊我的名字。我过去,见王大爷拿着一篮子冒热气的饼子,搁在墙头上,说:快拿去,你们只管吃,我烀的大饼子挺暄透。
我个子矮,搬过凳子,把手伸上墙头,拿过沉沉的篮子。我忽然看见墙头上被磨出了一条沟,泥土光滑,没有一点儿草,其他地方都长着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随风摆动。这磨出的沟,仿佛透着一丝温暖,传递到我身上。篮子里正冒着热气,一股饼子的甜香味儿钻进了鼻孔。
王大爷叮嘱我:小心点儿,慢慢下,别磕着,孩子!明天我到山里捉蚂蚱,油炸给你们吃。
王大爷的饼子里掺了豆面,软和,又香又甜,确实好吃。后来听邻居说,王大爷满街借苞米面、豆面,为的是给我们烀好吃的饼子。
第二天晚上,王大爷隔着院墙又喊我。我跑过去,踩着凳子扒着墙头,瞬间就闻到了油炸蚂蚱的香味。
王大爷说:今天我发财了,捉了四五百个蚂蚱,管你们够。
他把一盆炸蚂蚱递给我,摸摸我的头顶,说:使劲吃饭,好好念书!
那双大手抽回去时,带起了一阵泥尘。院墙顶上的那道沟,掉落了一层泥,沟平平的,仿佛写了一个“口”字。
母亲住院回来,听说王大爷是借苞米面给我们烀了饼子,立刻挖了一盆苞米面、一瓢豆面给王大爷。他高低不要,又隔着院墙送给了母亲。
不知是哪一年,雨季里逢连续暴雨,院墙中间的那个“口”字,竟成了个上宽下窄的门,我们兄妹便从门里往大爷家跑,去听大人讲故事。时间长了,那里成了两家来回串门的路,一直到我们搬到新房子里,那门还在,没有垒上。
如今,两家中间的院墙全倒了,墙泥里长满了毛毛草。王大爷和儿子早去了东北,没了音信。
看到快要倒了的房子和一堆泥的院墙,恍惚间,我看见王大爷正高擎着一盆油炸蚂蚱,招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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