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华的病与死|徐元专栏

开腔???

小时候去王府井，一出地下通道口，总能听见路边卖八卦小报的高声喊着“XXX明星死了！”这之中，最常听到的名字就是“刘德华”。

自然，八卦都是假的，现实中的华仔风采依旧。但在大银幕上，他似乎与“病”和“死”越来越脱不了干系。尤其最近几年，其角色往往非病即死，几乎已成定式。

这背后的原因，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只能说，冥冥之中，时代的余晖注定会落在骄子身上。

——锵稿主笔 子戈

病人刘德华

文/徐元

作者介绍：电影记者，影评人，做过几个电影杂志及电影网站的编辑或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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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国庆档影片《危机航线》里，刘德华又演了一个病人：一个重度狂躁症（或曰双向情感障碍）患者。

该片最有趣的一段情节是，歹徒打碎了他和女儿之间仅有的通讯设备，刘德华于是勃然大怒，伤口不再疼痛、体力不再不支，骤然间战斗力暴增，三拳两脚就格毙了坏人（简而言之，这场戏就是超级赛亚人变身实况）。

实则整部影片的情节设定相当意味深长，男主角与大反派，双双都是需要每天大剂量服药的狂躁病人，而之所以刘天王最后大获全胜，就在于他病得更重，怒气槽随时能蓄满，体力和战力则始终保持着最大值。

在今年稍早上映的《谈判专家》里，华仔饰演的是另一位精神病病人，他和妻子拿着西瓜刀、拎着煤气罐闯入社会福利署办事处，以抗议福署剥夺自己对孩子的抚养权，最终两人引爆煤气罐自杀身亡。

而在2023年，一尾一头由刘德华主演的《潜行》和《流浪地球》之中，他诠释的人物命运也惊人一致：由于女儿意外死亡，于是这位爹陷入了精神分裂的癫狂。

当然，最近几年里，他最成功且最动人的角色，当属《拆弹专家2》里那位被“用完即弃”的警察。其人左腿截肢，患上了重度PTSD而暴躁谵妄，其后又因脑部受损以致失忆，最终在一场天地大冲撞式的超级爆炸中，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危机航线》之后，《焚城》又紧接着上映，华仔劳模风范今年依旧不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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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早在1999年，刘德华就开始“生病”了——影片《暗战》里，他所饰演的主角由于罹患癌症，只剩一个月寿命，于是他自杀式做案，只求藉由警方之手，扳倒自己的杀父仇人、卑鄙狠毒的黑帮老大，最终这位高智商侠盗功成身死，留下了一段凄美传奇。

大导演杜琪峰、大编剧韦家辉创立电影厂牌“银河映像”之后，《暗战》正是银河第一部商业成功之作。该片既叫座又叫好，更让从业近20年、演出近百部电影、始终被讥为演技不佳的华仔，终于拿到了香港电影金像奖的影帝奖杯。这成为“演员刘德华”正式登堂入室的标志，大概也是他此后频繁出演病人的契机。

《暗战》 传奇大盗张彼德，憔悴潇洒，罹患癌症

此后十多年间，银河映像创作组（即该银河公司风格鲜明且别致的编剧团队）又四度让华仔“染病”：其一是《全职杀手》（2001）的癫痫；其二是《瘦身男女》（2001）的重度肥胖，其三是《龙凤斗》（2004）的血癌，其四是《盲探》（2013）的失明。或者我们不妨再算上《呖咕呖咕新年财》（2002）里戒不掉的赌瘾、《大只佬》（2003）里的阴阳眼及人格分裂，通过这些作品，刘德华反反复复诠释着韦杜二人最热衷探讨的贪嗔痴慢疑之诸多症候。

至于更广为人知的《无间道》系列，在其第三部《终极无间》（2003）里，刘德华所饰演的坏警察刘健明患上了双重人格，他自认为是已经死去的卧底警察陈永仁，以其身份继续在警队之中抓内鬼，但最后落下个全身残疾、大脑受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堕入无间地狱的残酷终局。

还是在此期间，他有另一部代表作《门徒》（2007）问世。不意外，这回的华仔又是病人：一个身患肾病和糖尿病、去日无多的大毒枭。当身份败露，他为求解脱而饮弹自尽。

《门徒》 大毒枭患有糖尿病，妻子天天帮他打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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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而易见，由病到死，是世纪之交以来刘德华电影角色的共性。

一旦我们把视线放得更长远，还会发现，出道至今，华仔一直频繁地在银幕上死去——从八九十年代港片全盛期的《投奔怒海》（1982）《旺角卡门》（1988）《天若有情》（1990）《龙在江湖》（1998），再到新世纪以来内地主导的《天下无贼》（2004）《新少林寺》（2011）《长城》（2016）《流浪地球2》（2023）……都是个中典型。

甚至就在华仔自己投拍并高调庆祝的“个人从影第100作”的《阿虎》（2000）里，主角最终也要战死在拳击台上。

到了今天，刘天王已然是华语影坛的重要制片人，又修出了“德艺双馨老艺术家”光环，可他对“死”的迷恋也一点不见消退。例如，最近七八年之内，由他本人担任出品人（老板）的这一批犯罪/动作类型片——《特工爷爷》（2016）《拆弹专家》（2017）《扫毒2天地对决》（2019）《拆弹专家2》（2020）《潜行》（2023）《谈判专家》（2024），不管其出任配角还是主角，总之他的角色都难逃一死。

刘德华曾说过，他演的反派一定会“死”，可事实是他的很多正面角色也不能幸免，比如《拆弹专家》系列都如此

为什么他如此钟情于在电影里领便当？乍一想，似乎并不难理解，毕竟从出道起，华仔几十年如一日的定位，始终是深情真挚的英俊小生，而哪里还有什么比飞蛾扑火般逝去的忠义帅哥更迷人的呢？

何况，香港影坛更有着长期“小生之死”的传统，张彻执导的那些阳刚武侠片，动辄就让狄龙姜大卫们残肢断臂、盘肠大战，于是连带着后世的小马哥们，也总要激斗一番，继而喋血街头。往更远了说，这是一种源远流长的“东亚苦情”风格的叙事逻辑，文如梁山伯、武如杨宗保，都不免要年少而夭折，赚得一代代看客泪涟涟。简而言之，根植于中国古典戏文传统，再结合西方悲剧剧作规律，在香港影坛这方神奇水土，培养出了一套“坏蛋必须死”、“好汉更得死”的商业电影新范式。

在此范式之下，王羽、狄龙、周润发、刘德华、郑伊健、古天乐、吴彦祖……这一代代的港产电影小生，都不免要在银幕上慷然赴死。

《旺角卡门》 大哥阿杰惜别女友陪小弟赴死局，坐实了美强惨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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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问题是，刘德华“死”得实在太多太急了。

——在他从影至今的约120部主演电影之中，约40部都编排了自己的“死亡”。要知道，港片黄金时代，他参演了大量群星荟萃的动作喜剧和浪漫喜剧，也就是说，抛开这些纯娱乐的凑份子之作，华仔相对个人或相对严肃的电影，一半以上，都在花样翻新地表现自己是怎么一命呼呜的。

简单说，众多港星之中，除了那几位专门演配角的坏人专业户，再没有第二个像刘天王这样四十年如一日不停“死去”的人了。

我们更应该注意到，从影40年，前20年里，他所饰演的角色之死，多数是仇家所为，要么被枪击，要么被刀砍，总之这些夭折基本出自于外因；而在这后20年，他的角色死亡，则往往与疾病相关，也就是肇因于内部、根源于自己。

虽然左右都是死，但黑道火拼与罹患顽疾，其间蕴藏的意味却大不一样。前者体现的是雄性荷尔蒙的极度迸发，寓意着鲜活的生命犹如烟花般灿烂而短暂，主旋律是浪漫主义，是“小生必死”的创作规律的体现。

而后期这一个个的病人刘德华，肢体失能、精神失控，散发着“时日无多”，“身不由己”的悲凉况味。他的“死亡”，不再是意外，而是无可遁逃的命定之数，是残酷的现实主义。

《流浪地球2》里的科学家图恒宇是典型的刘德华角色：由心理问题而推动故事，继而在尾声不幸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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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从得知刘德华接拍这么多的病、死题材，究竟是他自己的个人偏好——毕竟，如今的他早就不是当年被黑道用枪指头被迫接戏的小年轻了——还是更多来自于具体各部影片的主创团队（如韦家辉、邱礼涛、郭帆等）的别有用心。不过，大概率上，这里还是有一种心照不宣、双向选择的默契。

而我们可以确认的是，刘天王几十年如一日被世间誉为劳模、“特首”，浑身满溢着正能量，是人尽皆知的“香港之子”。所以，“香港演员刘德华”之于“香港电影”，不可避免存在着某种指涉、对应关系。

香港在时代大潮中，屡次身不由己地改变航道，近些年更在各种政经因素的作用下，逐渐从繁盛喧闹变得萧条沉郁。刘德华在银幕上的形象变迁，当然不可能完全与之一一关联，然而，会心者不难观察到，那些他更为投入、更具表达的作品，终归大概意有所指。

华仔一以贯之的自我定位和人生追求，定然不会让自己像某些同行那样成为一个异见者或流放者，但纵观他众多作品里的不言而喻，我们也能想象，其人绝非像他长期有意无意间总是乐于展示的那样温驯而“正确”。

尤其最近几年之内，他所饰演的这一位位或分裂、或愤怒、或抑郁、或偏执、或盲目、或疯狂的病人角色，究竟在投射着哪些情绪？而当种种或高光或暗淡的拼争之后，他代言的角色到底难逃一死，又在流露何种看法？

无疑，这些情绪和想法，未必来自于他自己，然而，他显然不介意、甚至应该说是很乐于做好一个传声筒。

《拆弹专家2》是刘天王近年最成功的一部影片，在惊险刺激的剧情背后，充满了不难意会的各种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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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粗糙粗俗的“香港电影”一向被视为不入流的娱乐产品，但即便如此（当然事实上绝非如此），港片也是香港其地、其人、其时最重要且最丰富的大众心理映射体。香港、乃至内地、以及大中华地区几十至上百年来，一次次时代变革、人心涌动，在琳琅满目、良莠不齐的香港电影里，都有着或明或暗的对应表达。

刘德华从艺之初，正是中英就港九前途谈判的关键节点，此后他的演艺生命更是随着香港这座“我城”在八九十年代的经济腾飞而一路飘红。

他英俊迷人而又草根亲民、功成名就而又谦恭勤奋，更长期高调地介入各种社会活动，让自己无与伦比地实现了走红四十年而人气始终不堕，比起周润发、梁朝伟、郭富城、张学友等同侪，他早已不是单纯的大影星或大歌星，而是一个相当程度上的“香港”的肉体化身。

于是，无论庙堂之高，还是江湖之远，前、后、左、右多个方向（视角）上，华仔都承担了相当意义上的代言人的使命——更关键的是，这些来源不同的期待或要求，很可能是完全背道而驰的。所以，他在电影里饰演的“不是警就是匪”的规律，实在一语成谶：他既是安定团结、凡事讲规矩的象征，可同时又是时乖命蹇、以武犯禁的图腾。

于是，刘健明（《无间道》）或潘乘风（《拆弹专家2》）这样既是差佬又是奸角的两面人，成了他步入成熟期之后的最典型形象。我们很容易在他的其他电影上也找到相同的特性——阴面和阳面的两重身份、理智与癫狂的分裂性格，哪怕在《人潮汹涌》《流浪地球2》这样的“纯”内地电影之中，都是刘德华角色的招牌人设。

《无间道3：终极无间》刘健明最后活在“好人”的幻想中

我们很难说刘德华究竟持有哪种意识形态立场，或者毋宁说，他持有哪种观点也根本不重要。根本在于，他一直惯于成为容器或通道，以承载那林林总总、其来有自的情绪与观点。而当此地此时两股甚或多股思潮及力量对峙，它们都会找到他代言——也不管他是否情愿。

聪明如他者，在现实生活里，会频繁参与国产“新主流电影”，在各类最正向的场合站台或演出；然而，与此同时，在能够不做自己而做别人的时候——也就是在那些虚构的电影里，他却总是要患上精神分裂，然后在做好人还是做坏人的天人交战中，不堪重负，最后一了百了。

这当然是他某种内心真实的投影，那些他不能讲、不敢讲的心里话，借着角色之口，也就可以宣泄而出了；而那些“被迫营业”的压力和委屈，也就找到了对冲的渠道。

在人生这块大银幕上，他才是演技最精湛的影帝、潜伏最成功的卧底。

刘德华电影角色死亡纪录

编辑/子戈

排版/八子

本文配图来自网络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