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大益还在守着他那条“破船”。
由他和合伙人曹利芳共同经营的“渝忠客2180”客轮,成为了重庆忠县洋渡镇至忠县县城长江航线上最后一艘渡轮。
每天早上六点半,他会站在驾驶室里,把着那被岁月盘出包浆的舵,迎着朝阳出发,风雨无阻。
他的乘客多是六七十岁的老人,用背篓和扁担带着几十上百斤的菜,搭船去城里售卖。
秦大益的船,几乎是他们唯一可选的交通工具。
秦大益已经开了27年的船,他的一生,是被船拴住的一生。
这27年来,他很多次想弃船,却又一次次被江水推回原地。
秦大益或许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他倾注了太多时间在船上。
他四十多岁,没坐过火车和飞机,一年到头,他至少出船363天。只有大年三十和大年初一,他给自己放两天假。
在这两天里,他会把亲戚集中走完。
“我没时间走啊,初二就要开船了。”
但即使在这两天难得休息的时候,他也要在船上守夜,生怕船出什么状况。
整天泡在船上,自然对子女多有亏欠。
他的女儿上小学那几年,班主任从没见过秦大益本人。
家长会上不见他的身影,班主任说他是全班最特殊的家长,女儿的文艺演出他更是次次缺席,女儿为此掉过很多次眼泪。
儿子大学的学费每年要一万三,儿子开学前他要靠向亲戚朋友借钱来凑学费,借款人的名字写了整整一页纸。
亲戚给他儿子秦源泽发红包,让他买衣服,但为了少向爸爸要钱,秦源泽都存起来。
图源:新京报
秦源泽不会主动跟别人提起自己爸爸是跑船的,因为听上去就“很穷”。
秦大益无数次狠下心想要放弃,但当看到老人们被沉重背篓压弯的脊梁,他硬起来的心又会软了下去。
他很多次解释着“走不脱”的原因:“如果唯一的船停航,老百姓的菜会烂在地里”。
他跑的航线单程30公里,停靠渔洞、三条岭、乌杨晏家、乌杨船厂、康家沱、胖子沱等重庆忠县的六个码头。
坐船的都是一些六七十岁的老人,他们的货物多是菜、生禽、水果,在船靠岸时,秦大益和合伙人曹利芳总会帮他们提提货物,叫卖几声。
其实这里早已经通了高速公路,从洋渡镇到忠县县城只要50分钟,坐秦大益的船却需要两个多小时。
但如果不坐船,老人们得步行至少一个小时到镇上,再搭车到县城,还得转公交才能抵达卖菜的地点。
而且客车上也放不下担子、背篓,老人们带的果蔬普遍在50到100斤,提着货长途跋涉,就算是年轻人也受不住,更何况老人们。
另一方面,对于这些整天在地里刨食的留守老人们来说,搭船是他们为数不多和人交流的机会。
秦大益和曹利芳知道老人们的不易,一张船票5元到12元,12年未曾涨过价。
老人们也念着他们的好。
秦大益曾经生了一场大病,回到船上时,一位婆婆给他送来了自己舍不得吃的土鸡蛋。
在婆婆眼中,那是对病人最好的食物。
时间流逝,给秦大益的船镀上铁锈,也在船身后投下一团阴影。
从前这条航线上有七艘船,每艘船上都挤满了人,如今只剩秦大益这一艘船,船上经常只坐二三十人,显得空空荡荡。
坊间隔一段时间就会流出“船要没了”的传言,每次消息出来,都有老人着急地去找秦大益核实。
一位80多岁的乘客,听说船要没了,跑了三次县政府,想要留住这条船。
其实,这种声音不止在人群之中流传,更时常在秦大益心中响起。
那声音最响亮的一次,是在2022年。
那一年油价上涨,这艘船每月光油钱就要花掉近两万元,坐船的人不见多,秦大益每个月要亏损几百块,儿子又上了大学,正是急需要用钱的时候。
一个“最有利”的选择浮现在秦大益和他的合伙人面前——以65万元的价格卖船退出。
他心中的天平在不断摇摆,一端盛放着老人们破旧的背篓,一端放置着一本记录着亏损的账簿。
只是老人们的菜烂在地里的画面,总是成为最重的那块砝码,让天平彻底失衡。
“渝忠客2180”号和秦大益,始终无法和乘客们告别。
秦大益的社交媒体账号上,写着一句话:“被船拴住的一生(开船27年)。”
他的命运轨迹,早已和船相互纠缠,难分彼此。
他出生在洋渡镇渔洞村,爷爷曾开过纤夫拉拽的人力渡船,父亲弟兄四个都是船长。
他的父亲名叫秦绍洪,用自己的名字给船命名为“洪发号”,那艘船主要用来载乡亲们去赶集。
在那个他一生铭记的日子,父亲和往常一样,开着船去接乘客。江上起了大雾,能见度很低,一条运沙的货船,撞上了父亲的船。
当时秦大益就在船上,父亲担心他出危险,就走出驾驶室,往高处爬,想在视线好的地方找一找儿子。
就在父亲攀爬的过程中,运沙船开动了,冰冷的船身直接顶上了父亲的肉体。
每当秦大益谈起这个话题,总流露出些许懊悔:“如果不是为了找我,可能不会这么严重”。
那一年,父亲不幸离世,秦大益18岁,弟弟12岁,母亲靠拉骡子给三峡移民搬家维生,微薄的收入并不足以撑起整个家庭。
当时村里议论纷纷,都说秦家要卖船了,但秦大益硬是从学校辍学,考了船长证,接手了那艘“洪发号”。
从此,长江上弥漫的水汽,成了困住秦大益的迷宫,路过父亲遇难的麻鸡坡,他总是沉默。
从握住父亲握过的那只舵开始,过去了27年,他换了4次船。
从“洪发号”到“渝忠客2180”,船越换越大,他有了儿子和女儿,有了合伙人,驶过岁月的河,船只的经营状况却每况愈下。
十多年前,陆上交通并不发达,坐船去县城对当地人来说是最优选择。
在水运最繁华的时候,每天往返洋渡至县城的客轮有近10艘、数十个班次,春运时期的船上更是人满为患,船舷上都坐满了人。
岁月如潮水涌过身前,携裹着人声鼎沸,又渐渐把秦大益熟悉的场景侵蚀殆尽。
2003年,三峡大坝完工前,大批移民离开长江沿岸。
2016年底,洋渡镇到忠县开通了直达高速,许多人宁愿选择这种省时间的交通方式。
年轻人们进城务工和求学,星散各地,一年都不见得回家一次。
船在水上行得太慢,追不上时间飞逝。
坐船的人只剩下留守老人,同行的船一艘艘退役,只有秦大益迎着不停掠过的江风,如一块礁石般立在水中。
图源:新港文艺
其实,对于开船这件事,他内心也有过很多次摇摆。
生活难以维持的时候,他用晚上的时间开货车,运送沙子和石头,有时睡两三个小时后又得起床开船,实在是苦。
撑不下去时,他也曾弃船离岸,在岸上讨生活。
但无论他内心产生多大的动摇,尝试过多少次放弃,总会再回到那艘船上。
船就像是他的锚,帮他抗住时间长河的惊涛骇浪,而无论他在水上游出去多远,最终都会回到抛锚的地点。
转机总在山穷水尽之时出现。
2022年,秦大益拍了一些短视频,他原本想着船快开不下去了,记录一下当船长的日子,全当留个念想,老了可以看看。
他不懂什么运镜技巧,也不会加什么滤镜,只是立着手机,直愣愣地展示斑驳破旧的船头,和远方提着大包小包,等待着登船的乘客们。
儿子秦源泽给视频加上了背景音乐《凉州词》,或许是因为第一次制作视频经验不足,视频最后几秒没有了BGM,留下一段尴尬的空白。
这样的视频在无数精心设计过的短视频中显得非常粗糙,在人们总是急着上划的年代,每天有无数这样的视频石沉大海。
但谁也没想到,秦大益和他的“渝忠客2180”就这样火了,他和合伙人的账号两年多时间一共积累了300多万粉丝,直播间最多在线人数有三万人。
他的儿子毕业之后,专心帮助秦大益做短视频和直播方面的工作。
互联网给了这条船“起死回生”的机会,他第一天直播的收入就有300元。
知道老人们凌晨三四点就要到地里摘菜,顾不上吃早饭,秦大益就用这笔钱给老人们买早餐。
秦大益在码头租下一间门面房,里头有沙发、空调、卫生间,冬天还有电烤炉。
康家沱码头雨天道路泥泞,因为担心老人们摔倒,他自费请人修了阶梯。
走红之后,秦大益更忙了。
很多人通过网络得知秦大益的故事,纷纷送来捐赠物资。
每天返航后,他忙着把爱心人士捐赠的物资,挨家挨户送到受捐助者的家中。
每一笔捐助,秦大益都仔细地记在本子上,并且和合伙人在直播间及时反馈。
那条粗糙的视频如同石子落入水中,带出一道道波纹,改变了许多人的生存状况。
岸上的餐厅老板也开了直播,经常有人买单请菜农吃饭。
老人们也开心,经常有免费的午饭吃。
经常有人打赏,包船省下老人们的船票,或是定向捐助,改善老人们的生活。
许多周边的网友看到了直播,专程开车到这买菜。
有时看到菜农们的菜卖不完,网友就委托秦大益和他的合伙人买下所有剩下的蔬菜,送给环卫工人等需要捐助的人。
“凑热闹”的人多了,卖菜的成本也降下来了,好几位老人说,他们的收入涨了大概一倍。
秦大益和他的船火了之后,一些原本选择呆在家里的老人们,也挑着担子登上了渝忠客2180号。
据忠县港航事业管理中心统计,渝忠客2180号近两年的客流量涨了一半。
有粉丝从上海飞到重庆又包车到忠县,就为了看看他。
船上的人越来越多,老人们提起秦大益总是赞不绝口:“多亏了他们把网络搞通咯”。
每到星期天,渝忠客2180号会为去县城上学的学生加开一趟船。
对学生来说,乘船虽然时间久一些,比起坐车来却能省下不少费用。
江风凌冽,两岸高山云遮雾罩,长江水势多变,秦大益还在守着他那条“破船”。
秦大益儿子最开始为父亲制作的短视频,有一条文案写道:“洋渡镇至忠县水上公交船。几两碎银苦中求,忙忙碌碌几时休。”
经常有人问他想什么时候退休,他回答:“没有人来坐船了,我自然就退休了”。
他和他的船,恐怕还要在水上漂泊好久好久。
参考资料:
1. 《从默默无闻到粉丝百万:长江客轮船长的爱心航迹》 中国水运报
2. 《船长秦大益渡过最长的河》 央视网
3. 《凤凰网《旅途》|重庆长江忠县最后一艘乡间客轮》 凤凰网IP工作室
4. 《“渝忠客2180号”的故事,无法告别的长江客船》 新京报
5. 《“渝忠客2180”,这艘渡船为何吸引百万网友围观?》 九派新闻
6. 《上了这艘船,记者懂了重庆人!》 中国记协
7. 《被船拴住的一生》 央视网
8. 《“渝忠客2180”客轮:长江上的爱心“方舟”》 忠州融媒
9. 《摄影 | 刘志强:菜篓轮渡“渝忠客2180”》 新港文艺
15 / Oct / 2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