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美国加美国的息，为什么全球要跟着危机？》一文的镜像版
美国利率，坚如镰刀
在经历了无数次“预期管理”之后，美联储终于降息了。实际上，美股从年初到现在基本上都在交易降息的预期。这个预期到7月以后，基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事件，悬念只是25个BP还是50个BP的区别。
加息的影响，对于投资圈子里的读者来说应该很熟悉了，但对于较少接触金融市场的读者，很容易被某些媒体误导，在这些媒体的叙事中，不管美国做了什么，都是祸害全球，加息是威胁全球，降息是祸水引向全球。
不过，这一次，我觉得至少说对了一半，美联储的利率变动确实是全球金融危机的源头，所谓“美利坚”，就是美国利率，坚如镰刀，但另一半有必要补充一下——“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用立场中性一点的金融术语表述，叫“美元潮汐”，别看它发生在大洋彼岸，跟我们的关系一点也不少，从外贸工厂的订单到创业企业的融资，甚至房价的涨跌、江浙工厂的招工、大厂的Offer，都与此有关。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就要搞清楚两件事：
美联储加息降息的前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美国加自己的息，全球都会受影响？
降息加息，都是针对国内的问题
首先要解释一下：美联储加息降息，是什么“息”？
这个息既不是存款利率，也不是货款利率，而是“联邦基金利率”，是美国银行之间相互拆借资金的利率——那为什么美联储能决定银行间的利率呢？
这就是文字表达的问题，美联储的“联邦基金利率”更像是一个调节目标，定了这个目标，联储局的方法是利用公开市场操作去影响货币供应量，以驱动银行间交易回到设定的联邦基金目标利率上。
当美联储的目标是加息时，就会减少货币供应量，比如抛出国债，美国市场的货币少了，金融机构间的拆借利率自然就会提高，就达到了美联储加息的目的。
那么第二个问题就是：美国为什么要加息，又为什么要降息？
拆借利率提高，金融机构的资金成本就提高了，贷款和企业债的利率自然也要跟着提高，企业就会减少新的投资，一些原来效率不高的企业就会破产，向市场释放更多的劳动力，失业人员多了，就业岗位少了，薪资就会下降，破解“工资——物价”的“通胀螺旋”，从而抑制高通胀问题。
所以，美国加息，是以美国经济的衰退和失业率提升为代价，解决美国国内的高通胀的问题；
降息刚好相反，以释放过量的货币，刺激国内的经济，解决失业率的问题（所以近期很多我国的退休经济官员都在大力呼吁要更大力度的降息）。
降息和加息，都是为了解决美国国内的问题，并不是很多得了“迫害妄想症”的人认为的，人家存心想要拿镰刀收割全世界。
当然，这只是主观上无恶意，客观上，美元的加息降息周期，确实加剧了全球经济波动，是近几十年全球金融危机的主要原因。
为什么会这样呢？这就是尼克松时代的美国财政部长康纳利说的那句话：
“美元是我们的货币，却是你们的问题。”
美国的货币与全球的问题
国际贸易中使用的货币，要求有强大的信用保证（排除弱国穷国）、量大（排除黄金白银）、稳定（排除巴西、俄罗斯、印度）、能自由兑换（排除人民币），同时绝大部分国家都愿意接受（排除中东产油国），几个条件下来，美元、欧元、英磅和日元，就是最适合的选择了。
由于货币兑换有成本，如果没有外界力量干预，国际货币天然有一家独大的倾向，所以时间长了，美元就成为了最通用的货币，导致大量的美元停留在各国政府、企业和居民的手里，而不只是在美国境内。
这就是很多媒体口中的“美国对外强行输出美元”，实际上是各种货币在国际贸易中长期强胜劣汰竞争的结果。但问题在于，当一个国家的货币变成所有国家的货币时，就天然存在一个不可调和的矛盾——该国的货币政策与全球经济状况的矛盾。
国际贸易中需要的货币量，与国际贸易的规模有关，这个规模一直在稳定上升，就需要有更多的货币。为什么金币、银币到了20世纪就退出了国际货币的舞台呢？正是因为国际贸易体量急剧膨胀，金银的数量不够。
理想状态的美元，应该是随着国际贸易规模而稳定增长，但问题在于，美元不仅仅是国际货币，它首先是美国政府对美国人和企业的债务，是美国国内货币政策的工具。
以上一轮降息周期为例，2020年初，美国遭遇疫情，应对方法是大幅降息，还通过财政拨款，直接把真金白银的美元发到民众和企业手里。
美国国内的美元和国际贸易中的美元，是同一个美元，自然要流到海外。由于国际贸易规模稳定，根本不需要这么多美元，加上低利率，就产生了大量的美元投机资本全球套利。而且其他国家也不得不也跟着超发货币，导致美国发烧，全球跟着吃药，结果全球（除中国外）都出现了几十年来最严重的大通胀和极高的就业率。
2022年开始的加息周期则刚好相反，国际投机资本纷纷兑换成美元“回国”，各国央行为了解决通胀或汇率贬值，也不得不跟着美国加息。
就这样，美国通过加息降息解决国内问题的同时，却给其他国家留下了一个大麻烦——这就是“美元是我们的货币，却是你们的问题”的含义。
为了让大家更容易理解这个逻辑，我就举一个发生在大家身边的例子——中国的房地产。
杀了祭天
美元作为国际货币的特点，导致每一次加息，都会扰乱其他国家的货币政策，每次都会拿一个国家的经济出来“杀了祭天”，以大规模金融危机和救助来完成一个周期，而中国凭借巨大的内需体量和半封闭的金融体系，每一次都能逃出“魔掌”，甚至抢在美国之前收割其他国家的“韭菜”。
但这一次，客观地说，中国的这一轮房地产崩盘，正是上两轮美元周期“杀了祭天”的牺牲品。
2008年的金融危机后，全球低利率的环境，为中国房企加杠杆提供了便利，“便宜管饱”的美元债绕过了央行不断加大的房地产信贷的限制，果然到了2016年，美国进入加息周期，中国的房地产很快陷入危机，要不是“棚改政策”神兵天降，房地产那个时候就崩了。
尝过一次逆势扩张的甜头后，再上了瘾。到了2019年，民营房企已无法实质性地从银行表内获得贷款，刚好美国再一次进入降息周期，那些扩张最猛的地产大佬，借美元债迅速扩张，和疫情期间的全球大放水，完成了楼市泡沫最后的疯狂。
周期这个东西，逃得过初一，逃不过十五。到了2022年的加息周期，面对到期无法再借的美元债，地产商这一次没有“棚改”救命，反而迎来了史上最严的“三道红线”，内外交困中，地产泡沫终于崩溃。
降息周期中的资产价格上升，会创造“财富效应”——中产阶段因为资产的升值而觉得自己很有钱，所以增加消费，富人和企业则增加投资，国家趁势支持中小企业创新创业，货币快速流转，乘数效应充分发挥，从而让经济更繁荣。
出来混的，总是要还。房价回到2017-19年的平台，大家的财富坐了一轮过山车，但对中国经济的影响，却远远不止回到2019年那么简单，大量外资趁着加息回流美国，完成了一轮“收割”——美国既削弱了竞争对手，又解决了国内的通胀或失业问题。
当然，我们不能说房地产泡沫及其破灭是美元潮汐引发的，而是房地产本身就是泡沫，才会被美元周期选中成为“杀了祭天”的对象，这就是“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道理。
理解了这一逻辑，我们就可以预测一下，本轮降息对全球一些国家的影响。
降息对各国的不同影响
在一轮降息周期中，各国政府只能小心翼翼地权衡利弊，在无法改变又不能不接受的美元和本国政府目标之间，进行艰难的利弊权衡。
美国的货币政策对本国的影响，分为几个等级：
首先是那些完全没有独立货币政策的，即完全挂钩美元的国家或地区，比如港元的联系汇率，是美元的影子货币，作为国际金融中心又必须让货币完全自由兑换，美元降多少，港币第二天就要跟着降，否则利差带来的套利资金，几天时间就能把港府的外汇储备冲垮。
所以降息开启前后，港股就脱离了A股的走势，独立上涨。
当然，香港本来就是金融业一家独大，独立的货币政策不是很重要，但客观上也限制了香港的其他经济发展目标。阿根廷的米莱改革，也在往这个方向走，但以阿根廷的经济体量和复杂度，远非香港可比，难度可见一斑。
其次是大部分有独立货币政策但外汇管制不强的国家，需要在本国经济目标、出口和币值稳定之间寻找平衡。
美元降息会导致美元走弱，同时美国国内消费需求回升又会刺激各国对美出口，这就产生了两个可能：
如果本国经济目前一般，想刺激出口，就需要同时降低利率，以保持本国货币贬值或者保持稳定；
如果本国经济目前比较强劲，反而要提防通胀，那就不能跟着美国降息，而且，经济好加本币强势，可以吸引外国资本投资。
前者如很多欧洲国家，本轮通胀没有美国严重，但跟着美国吃了两年多的“药”，早就撑不住了，上半年已经开始降息，以防止陷入衰退，美国降息后，自然积极跟进。
后者如印度，是全球大经济体中增速最快的国家，几乎没有受美国上一轮加息的影响，出口和国外投资都是高增长，国内私人消费增幅更高，又在加大公共支出。
在这种情况下，印度国内货币政策受美国降息影响最小，完全可以根据国内政治的需要进行灵活的调整，比如印度长期以来比较大的心病是外汇储备较少，美元这一轮降息刚好提供了一个强势印度卢比的机会，保持利率稳定，积累外汇储备，一旦出现经济增长放缓的苗头，再选择降息。
再如越南，越南股市近一两年受高利率环境和国内政局不稳的影响，涨幅低于印度日本，但其经济并不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预测，2024年至2029年时期越南经济增长率可达6.4%。
由于出口强劲，加上降息拉动美国的需求，越南不需要过于担心弱势美元下的货币升值，反而有助于降低进口成本，增加外国投资的吸引力，降低越南企业的借贷成本。
日本的情况相对复杂，跟所有的国家都不一样，因为长期受困于通缩，反而受益于上一轮美国通胀和加息，国内大商社控制了全球大量矿产资源，半导体投资加速，通过日美利差大幅贬值日元，出口型企业受益，使日股在加息过程中表现最好。
但随着降息周期的来临，上述利好全部被反转，国内通胀起来了，本身有加息的要求，日美利差未来的持续收缩导致日元进入升值周期，日本企业和金融体系都需要调整战略，以适应新的环境。
如果日本企业能抓紧美欧需求回升和国内收入增长的机会，完全走出长期通缩的影响，抵消日元升值对金融市场的冲击的话，也可以成为降息的受益者。
最后是类似中国这种货币政策独立性极强、外汇能力极高的国家，看上去可以完全不理会美元的降息，完全服务于内部经济和政治目标，但中国是全球第一贸易大国，汇率对经济的影响至关重要，是最重要的经济管理目标之一。
中国又是全球最大的贸易顺差国，且多以美元形式分别保存在央行、居民和企业手中，这就导致美联储的货币政策，对中国的实际影响远超贸易层面，房地产、股市、债券、商品，无一不受影响，甚至超过了大多数没有外汇管理的国家。
所以，这一轮降息周期，对中国经济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时间窗口，汇率压力大大减轻，资本外流可能放缓或者被对冲，应该借美元宽松的环境，采取非常规的货币政策，集中精力解决国内的通缩问题。
这一轮降息与未来的加息周期中，有没有可能被“杀了祭天”的呢？我个人“看好”韩国。
韩国作为外贸依存度很高的经济体，此前为了操持弱势货币，利率一直低于美国，但除半导体外的其他行业，仍然难免陷入衰退，所以，韩国自然也意愿跟着降息。
但问题在于，韩国是全球家庭债务与经济比率最高的国家之一，楼市泡沫严重，降息可能会推高大首尔及其他地区的房价和抵押贷款，加上韩国国内严重的少子化和老龄化的问题，未来说不定会重蹈中国楼市崩盘的惨剧。
再看美元霸权
总结一下本文的观点，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美元通货的今天，一国如果不接受美元，就无法正常开展国际贸易（比如现在的俄罗斯），但如果接受了美元，就在一定程度上丧失了货币政策的自主权。
“受限货币政策”就像是各个国家手中极为关键而有限的棋子，美国的每一次加息与降息都相当于重开一局，无论你之前棋下得如何，都要从头再来，即是挑战，又是机会。
所以每每总有人出来大声呐喊：美元霸权一日不除，世界难得安宁。
但事情又没那么简单，美国的货币政策要批评，但不应该变成阴谋论，阴谋论者喜欢把结果当原因，反而夸大了美国的实力，他们远远没有到可以玩弄全球经济于股掌之间的地步。
更重要的是，全球都要反思，为什么美国在决定货币政策时，较少考虑全球的反应呢？正是因为全球都没有其他选择——日元、欧元比美元更烂。
所以，你真想要打倒美元霸权，唯一的方法是让人民币国际化，与美元竞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