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赖三,日本海军一个不知名的少将,历史很少记录他的一笔。
实际上日本海军内部对田中赖三的评价也不高,他生于1892年,并非毕业于日本海军摇篮“江田岛海军兵学校”,而是于1916年毕业于日本海军雷击学校,然后按部就班地在驱逐舰、巡洋舰上服役,逐渐成为日本海军鱼雷攻击方面的专家。
1941年9月,田中晋升少将军衔,担任联合舰队第2水雷战队司令。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率领自己的舰队先后参加南下东印度群岛和中途岛海战。1942年8月,加入瓜岛争夺战,担负向瓜岛输送兵力和物资的任务。
美军凭借瓜岛亨德森机场掌握着瓜岛周围的制空权,所以田中很难组织大规模两栖行动,只能借着夜色偷偷潜入瓜岛海域,试图通过积少成多增强岛上日军的兵力。日本人称其为“鼠式运输”,美国人给它起了一个更雅的名字——东京快车。
田中在海军属于另类,或者说更讲求实际。日本海军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旗舰应该位于舰队的最前端,以便向部下展示英勇无畏的决心。田中对这种做法颇不以为然,他认为旗舰应该位于舰队的中间,因为一旦旗舰受创或被击沉,舰队将失去指挥,造成的损失会更大。
日本人有一种执拗——为了达成目的,往往极度藐视个人生命,这一点山本五十六也不例外。当初制定偷袭珍珠港计划时,为了隐蔽企图、保护航母,他曾提出舰载机在极限飞行距离起飞,完成攻击后直接在海上迫降,飞行员则等待潜艇救援。他的参谋源田实反对这样做,因为航母返航时需要这些舰载机保护,一旦遭遇美军反扑,没有舰载机的航母很容易被击沉。山本认为源田实说得有道理,这才打消了念头。
在山本的眼里,田中赖三的做法是典型的畏战。随着瓜岛战事对日本越来越不利,他将失利的责任自然而然地推到了田中的头上。
1942年11月中旬,瓜岛的日军兵力已经达到3万人,主要隶属于第2和第38师团。岛上指挥官川口清健多次发动进攻,但都被美军挫败。日军大本营无法理解,仅仅是在10个月前,同样投入这么多兵力,日军可以渡过柔佛海峡夺取新加坡,逼迫6万多英军投降,现如今陷在瓜岛毫无建树。
日军大本营低估了岛上日军的困难。自9月起他们就开始缺粮、缺药、缺弹药,与他们做伴的则是肆意横行的瘟疫。一名士兵后来回忆说:“我们刚登上瓜达尔卡纳尔岛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瘦骨嶙峋的士兵们走上前来乞讨食物,挂在他们瘦弱的肢体上的破烂军装比碎布好不到哪里去。他们披头散发,头发里爬满了虱子,身上脏兮兮的,浑身坑坑洼洼的开放性伤口爬着苍蝇。很多士兵已经扔掉了步枪,不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力气扛枪,就是枪里已经没有子弹了。”
驻扎在海岸的士兵是最幸福的,他们可以到海里捕鱼、找椰子,还可以抢到一些驱逐舰上遗落的少量粮食。驻扎在丛林的士兵就惨了,他们要靠抓蜥蜴、蛇、昆虫,或者挖树根、草皮维持生命。
到处是死人或者是即将死去的人。那些患上疟疾、登革热或者脚气的人就被丢在树下自生自灭。一位军官回忆说:“忍饥挨饿的人对食物的渴望凌驾于一切之上。所有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饥饿。士兵们不再欢笑,不再生气,不再哭泣。”
军官试图激励士兵拿起枪继续战斗,但他们许下了太多无法兑现的承诺,诸如装满食物的运输舰马上就会出现在地平线上;日本的战斗机很快就会遮天蔽日地飞来;下一次进攻会让胆小的美国士兵丢下武器仓皇逃命等等。结果物资没有来,飞机没有来,反倒是每天都有美军的飞机在头顶上盘旋、低飞、扫射。
纪律已经土崩瓦解,士兵们为一点食物会争吵不休。有人控告军官克扣已经相当微薄的口粮,为此士兵们扬言“如果不填饱肚子,就不工作、不战斗、不行军”。
士兵们最不愿意干的差事是去山顶监视远处的亨德森机场和隆加角。因为他们能看到美军的补给船送来了数不清的食品、武器和增援部队。
一名军官制定了一张死亡表预测士兵剩下的寿命:
可以站直的能活30天;
可以坐着的能活3周;
总是躺着的还能活1周;
躺着排便的还剩下3天;
无法言语的还有2天;
眼睛不能眨的剩1天。
据第17军于12月初提供的报告称,岛上身体健康、可以进行战斗的士兵只有4000多人。
向瓜岛提供补给是首要的,即使海军的舰船要冒着空中威胁也得照常进行。田中的部下想出了一种新方法,称作“桶式法”。他们把空油桶消毒后装进弹药和粮食,然后用绳索把他们连接起来,拴在驱逐舰的外侧栏杆上。当驱逐舰驶近瓜岛后卸下油桶,岛上官兵或乘坐小船或游泳捞取油桶并把它们拖上岸。
第一次投放于11月30日进行。田中很清楚己方一旦被发现,美军巡洋舰的重炮是最大的威胁。所以他命令各舰“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舰炮,而是尽可能地使用鱼雷”。
22时左右,8艘驱逐舰组成的舰队以30节的高速驶入铁底湾。为了尽可能装载物资,6艘驱逐舰减少了一半舰炮炮弹,鱼雷则只携带了8枚(每个发射管各一枚)。
田中的企图早就被美军察觉。派出去的侦察机发现日军占领的拉包尔、肖特兰和布因在近期有大量物资抵达,很显然他们近期会有所行动。南太平洋战区司令哈尔西命令第67特混舰队(辖5艘巡洋舰和6艘驱逐舰)提前出发,潜伏在日军的航线上。
23时6分,第67特混舰队司令卡尔顿·赖特少将旗舰“明尼阿波利斯”号巡洋舰的雷达上出现了日军航母的踪迹——距离2.3万码(1码≈0.9米)、方位260度。令人疑惑的是,赖特没有立即下令开炮。
日军瞭望员也发现了“疑似敌舰”,不等田中赖三下令,最前面的“高波”号驱逐舰就发射了鱼雷。
“高波”号射出的鱼雷虽然没有击中美舰,但他们成功地吸引了敌方所有火力。当然付出的代价是被美军巡洋舰发射的炮弹数次击中,很快就沉入海底。
田中抓住了短暂的时机,他命令舰队调整方向,使己方和美军舰队呈平行状态。当它们的左舷朝向敌方时,7艘毫发无损的日军驱逐舰发射了致命的“长矛”鱼雷。
23时27分左右,随着弹头逐渐接近目标,赖特将军的旗舰向上颠了一下,然后陷入火海。“明尼阿波利斯”号的左舷受到两个致命伤。第一枚鱼雷炸掉了其舰首并引燃了储油罐,第二枚鱼雷击中船体中部并导致进水,淹了机炉舱。
不到一分钟,“新奥尔良”号的左舷舰首也遭一击。鱼雷爆炸时点燃了弹药库,炸掉了一大部分舰首和整个2号炮塔。
“彭萨科拉”号的油箱被一枚鱼雷击中后起火,后来燃烧了一整夜。
“北安普敦”号是赖特纵队中的最后一艘巡洋舰,它一路追踪撤退的日舰,并向其连续发射了多枚8英寸(203毫米)口径的炮弹。结果它遭到两枚鱼雷的致命攻击,结束了战斗生涯。
这场海战在战史上被称作“长矛之夜”,因为主角是日军“93”式氧气鱼雷,代号“长矛”。此役,美军1艘巡洋舰被击沉,“明尼阿波利斯”号、“新奥尔良”号、“彭萨科拉”号因为损管队出色的表现,挽救了它们的命运。舰上大火被扑灭后,这三艘巡洋舰驶入图拉吉港大修。
赖特认为自己击沉了四艘日军驱逐舰并重创两艘,实际上除了一开始献身的“高波”号,日军没有其他损失。
“长矛之夜”原本是一场力量悬殊的海战,但日军凭借出色的夜战能力和田中赖三精妙的安排获得了一次险胜。他没有把旗舰放在舰队的最前端也充分印证了他的观点。
但联合舰队司令山本五十六不这么看,更何况田中并没有将物资成功送到岛上,而是激战后选择撤回肖特兰岛。他给出了理由也很充分,舰队打光了所有的鱼雷。
不过既然任务没完成,就得继续执行。12月3日夜,10艘驱逐舰再次携带1500个补给桶。这一次他们的行踪没有被发现,但补给桶投放出去后,岛上日军真正拿到的很少,大约只有20%。天亮后,那些漂浮在海面上的补给桶大都被美军战斗机击毁了。
12月7日,田中舰队第三次出航,这一次他们遭遇美军战斗机和轰炸机的拦截,海面上还遇到了美军的6艘鱼雷快艇,只得返回肖特兰岛。
此时瓜岛局势对日军越来越不利。海军即使停靠在己方基地,也经常遭到美军飞机的袭扰。12月10日,两艘停泊在肖特兰岛的油轮被美军B-17轰炸机和战斗机攻击,燃起熊熊大火。
12月11日夜,田中率11艘驱逐舰驶往瓜岛。尽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但这一次田中仍旧按照自己的主张,把旗舰“照月”号驱逐舰部署在了舰队的中前部,“江风”号和“凉风”号驱逐舰置于舰队前段。
舰队接近瓜岛时,遭到美军战机的空袭,但没有给日军造成什么实际损失。22点45分,舰队开始卸下物资,包括“照月”号在内的5艘驱逐舰负责,另外6艘驱逐舰则成功卸下1200个补给桶。
23时,夜色中突然出现数艘美军鱼雷艇,他们摆脱了“江风”号和“凉风号的纠缠,向排在舰队第3位的”照月“号驱逐舰发射了鱼雷。”照月“号被击中并引爆了舰上的弹药库,舰员伤亡惨重,田中本人亦负伤。“照月”号失去了动力,悬浮在海面上剧烈地燃烧着。为了防止天亮后被赶来增援的美国舰队俘获,田中被迫下令乘员弃舰,舰只自沉。
1200个补给桶真正被岛上日军拿到的数量依旧很少,大约只有220个。加上南太平洋地区夜晚时间越来越短,日军第8舰队司令三川军一下令暂停向瓜岛输送补给。负伤的田中赖三则住进了医院。他在战争后半段失去了海上指挥权,因为山本五十六已经对他忍无可忍。
瓜岛上的日军每天都有几百人饿死,这是一个不可回避的现实。停止输送物资将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大家都心知肚明。接下来该怎么办?
三川军一去医院看望田中赖三时,私下对田中说:“战斗已经结束了。”
三川的话代表了大部分前线将领的心声,但没有人敢公开讲。在日军大本营,首相东条英机于12月8日在陆军会议上宣称“盟军固执地想要继续进攻,但我们可以利用充足的物质资源,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消灭他们”。
新任第8方面军司令今村均更乐观,他决心向岛上再输送5万部队,一举歼灭美国海军陆战队第1师。为此他要求海军要增派军舰和运输舰。山本的表态也不含糊,他回复说:“如果陆军有信心去做这件事,海军也会竭尽全力。”但是他反过来要求陆军必须加强航空兵力量,以便为海军提供空中掩护。
在特鲁克,联合舰队参谋长宇垣缠与到访的陆军参谋代表团会谈后,在日记里写道:“陆军似乎对美军高昂的战斗意志了解不够充分。另外他们对敌我双方军力的强弱也没有兴趣。”
这段时期整个太平洋战场的局势的确很微妙,日本自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的扩张势头已经被完全遏制,海军实力在快速下降。与此同时美国在太平洋地区的海军力量也在衰退,双方此时维持着一种脆弱的平衡。
前线官兵对战争的体会是直观的,但后方听不到炮声、看不到血火,也闻不到令人作呕的尸臭味。从南太平洋地区回到本土的士兵看到人们沉浸在虚假的胜利中时都非常困惑。
12月中旬,海军大佐原为一因指挥的军舰需要维修返回国内。他与一群海军参谋们用餐时说:“我不知道驻扎在此地的你们从家乡的角度是如何看待战事的,但前线就是一个地狱。作为专家,你们都知道不应该根据东京总部官方发布的虚张声势的宣传来做决定。我们取得过一些战术上的胜利,但我们正在经历战略上的失败。”
参谋们对原为一的话很震惊,一名参谋提醒他:在这样的社交场合,气氛应该轻松点。
为了了解前线的真实情况,大本营派出真田穰一郎大佐赴南太平洋。他去了特鲁克,又去了拉包尔,约谈众多陆军和海军军官。真田拿到了第一手资料,虽然约谈对象都绝口不提撤兵,但大家一致认为“夺回瓜岛很困难”。
此外,真田还明显感觉到陆海军之间的敏感关系,但这两件事本身就很敏感,所以回到日本后他用一段模棱两可的结论交差了事——“现在我们正探讨能让我们走出困境的计划,但我们不能说指挥政策应该改变。我希望高层能在认真思考陆海军的关系后,从大局出发做决定。”
那么真田所说的敏感关系是什么样子的呢?每次陆海军联合会议上,陆军和海军相对而坐,他们互相指责却又不敢把关系彻底闹僵,所以会议很容易演变成骂战。在瓜岛问题上,陆军指责海军没有提供足够的补给,海军则批评陆军在岛上作战不力。
裕仁田黄对这种没有结果的争论早已经不耐烦了,催促大本营尽快拿出方案来。
东条英机于12月29日召见了真田穰一郎,后者鼓足勇气说出“急着夺回瓜达尔卡纳尔岛是不明智的”。真田是打算挨骂的,但这次东条出人意料的冷静,他似乎也认同真田的观点。
在撤兵的问题上,陆海军在1942年的最后一天达成一致意见。田黄裕仁本来是不甘心的,但每当陆海军意见一致时,他通常不会反对。不过裕仁显然很不高兴,他问了海军军令部部长永野修身很多问题,比如“在南太平洋地区为何修建机场的进展如此缓慢”。
虽然同意撤兵,但裕仁附带了一个条件——撤出瓜达尔卡纳尔岛的同时没有对新几内亚展开新一轮的进攻,那是“无法接受的”,日军不能只保持防御姿态。
为此,裕仁通过侍卫长向大本营传达了旨意:撤出瓜达尔卡纳尔岛很令人遗憾。为达到作战目标,此后海陆军需要进一步合作。
皮球又踢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