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当咂摸着泡过酱油的鹅卵石下酒,文三将会想起就着肉皮冻、凉拌海蜇丝喝莲花白的那个午后……
在《狼烟北平》当中,人力车夫文三的日常伙食其实还算不错,动辄就是在街边摊吃卤煮,或者是进小店吃炒肝搭配火烧,隔三差五还在齐胖子的小酒铺喝二两散白,下酒菜是拌三丝、花生米。如果发了小财,还会升级为一瓶莲花白,下酒菜则是肉皮冻、凉拌海蜇丝。
在日本人统治北平期间,肯定是伙食水平直线下降。但是在北平光复之后,文三马上抛弃了棒 子面,到“馄饨侯”那里要一大碗馄饨吃。
于是就有人调侃:文三在民国时候还能吃到月盛斋的酱牛肉,怎么后来下酒菜就变成了鹅卵石泡酱油?
其实不然,鹅卵石泡酱油那会儿是1978年,文三已经古稀之年,因为不懂算计,还没到月底退休金就花个精光——老光棍,习惯了。
如果是在旧社会那会儿,年老体衰拉不动洋车的文三,谁会给他发退休金养老?骨头早扬大街了。
正是赶上了好时候,文三才有机会成为街道办下属企业——货运联社的职工,每月领工资,旱涝保收。
祥子要是能活到解放,应该也能有这待遇……
01
人力车,因来自东洋,所以也称洋车;此外,当时的人力车为了引人注目,方便招徕生意,在车身刷黄漆,所以又称黄包车。
早在大清同治十二年(1873年),上海法租界就已经从日本引入了人力车。到了民国初年,人力车已经在当时的多个大城市广泛流行。
根据1920年的统计调查结果显示,当时北京城有人力车夫5万人左右,占据总人口比例的6%——这是一个令人咂舌的数字。
在当时北京城人力车夫就如同今天的外卖骑手一样,是找不到合适工作的青壮年男性的重要职业选择,甚至就连曾经的大清国皇亲贵胄都有加入人力车夫大军的——还是手软了,如果让溥仪也跟着拉洋车,也就没有伪满洲国那档子事儿了。
拉洋车,所图的不过是一口饭吃。至于吃什么、伙食水平如何,那肯定是要与收入直接挂钩的。
所以,如果想要研究人力车夫的伙食,还是要先确定人力车夫的收入。
关于人力车夫的收入问题,专项研究有社会调查学家李景汉的《北京人力车夫现状的调查》,还有美国汉学家史谦德的《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
以上著作对于人力车夫的收入都有系统、全面、客观的调查分析。
而且这些调查内容还都可以与老舍先生的《骆驼祥子》相互印证——《骆驼祥子》属于写实小说,作者老舍是一个熟透了的老北京人,有足够的生活经验,所以其中很多内容都可以直接拿来引用。
至于《狼烟北平》,作者都梁在写作的时候也是做足了功夫,关于人力车夫行业有深入研究作为支撑。
根据史谦德的调查:北京城在1920年前后,一个人力车夫日均拉车营运时间是5个小时,收入是4角7分,这样月收入就是13元左右(分,指的是铜元,俗称大子儿;角,指的是角洋,也称银毫;元,指的是银元,即大洋。1银元=10角洋=300铜元,没写错,1角=30分。所以,人和车厂刘四爷过寿,车夫们随份子40个大子儿,实际就是1角10分)。
但如果人力车是租赁的,还需要去掉每天一角五分的车份钱。所以实际收入是9元多(同一时期,北京城一个三等巡警月收入是6元5角)。
这与《骆驼祥子》当中,祥子用了三年时间攒够100元买洋车相符合——每天攒1角,每月攒3元,每年攒36元。
至于祥子每月收入9元中的另外6元去哪了——答案当然是,吃饭了!
02
祥子不需要交房租,因为可以在人和车厂免费住宿。
祥子的衣服够体面——白布小褂搭配阴丹士林蓝的夹裤,但一年置办一次也就够了。
所以,人力车夫收入的大头都是用到了饮食上:
“干苦活儿,就是别缺到嘴”。
对此,在《骆驼祥子》当中有交待:因为人力车夫是个出力气的活儿,如果吃的跟不上,那么根本跑不动。祥子平时喝的茶都是每包一角洋的香片茶,另外还得加白糖。
吃的就更不用提了。
根据李景汉的调查描述:当时为躲避战乱,有一个乡下地主搬家到了北平,在一个四合院当中租房子住,而这个院子里还住着人力车夫。在见识过人力车夫的伙食水平之后,地主婆曾愤愤不平的说:
“家有十几顷地,才能吃白的(编者注:细粮,白米饭或白面馒头)。他们地没一垄,倒是见天吃白的,真是——哼!”
这大约就是地缘优势,在乡下只有中等以上地主家才能每天吃细粮,而在北平一个普通的人力车夫,却同样可以每天吃细粮,这让地主婆酸了。说白了,就是心态炸了——什么档次啊,和我吃一样的饭!
实际上,人家车夫可不仅限于吃细粮。如果是没有家庭负担的,基本每天都有肉吃。
比如祥子,午饭吃“热烧饼夹爆羊肉”或者是“烙饼卷酱肉”,晚饭吃“十二两肉饼,一碗红豆小米粥”。即使是新买的洋车被抢了,逃回北京城的第一顿饭也吃的是馄饨,第二顿饭更是连炫两碗老豆腐——加了醋、酱油、花椒油、韭菜末,还自己动手放两勺辣椒油。
借着虎妞的光,还可以吃到酱鸡、熏肚。当然,肯定不是所有车夫都能有机会享受到虎妞提供的“特别”待遇。
就连祥子接济别人的都是“用白菜叶托着的10个羊肉馅包子”。
拉包月的时候,祥子的早餐是“甜浆粥+马蹄烧饼+小焦油炸鬼”。
而正常时候北平的人力车夫早餐一般是“油炸焦圈+豆汁儿”。据说老北京味道如同刷锅水一样的豆汁儿,当年就是人力车夫的专属——就为了就着豆汁儿,可以多吃免费供应的咸菜丝。
因为拉车是出力气活儿,必须有足够的盐分供应。
03
当然,人力车夫也分:有自己洋车的、租赁车厂洋车的。
还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有家有口的。
根据李景汉的描述,地主婆那位车夫邻居应该就是有自己的洋车,所以虽然是有家有口,但是在吃的方面还算可以,比当时外地乡下肯定强百套:
“除了包子外,家里每天还能吃到用油炒过的蔬菜或者用醋、芝麻油拌的泡菜来调口味。每个月能开两到三次荤,两个孩子得到几个铜板去买零食。”
但是这与《骆驼祥子》中单身汉时期的祥子相比,伙食水平算是明显降级的——毕竟只是“每个月能开两到三次荤”,而人家祥子几乎天天开荤。
而《狼烟北平》当中的文三,即使是在孙二爷那里租赁洋车时,也因为没有家庭负担,一顿吃两大碗卤煮毫无压力。
而在榜一大哥徐金戈的支持之下买了一辆专属洋车之后,甚至可以到全聚德搓一顿烤鸭。
吃饱了还有闲心到天桥听相声,消化消化食儿,生活水平确实不赖。
这其实与同时期长江各处码头的苦力每天吃回锅肉是一个道理——老哥一个,没有家庭负担,而且下力人如果不吃肉,则根本干不动活儿。
本质上就是出卖身体健康与力气,给自己老哥儿一个换一碗好饭。
所以最好是别成家,用《骆驼祥子》里的大高个车夫的说的话来形容:
“一成家,黑天白日全不闲着,玩完!一年一个孩子,全张着嘴等着吃,不如打一辈子光棍。”
04
正所谓“拉车一时爽,老了没人养”。
北平的这些人力车夫,在青壮年时能打能拼,两条大长腿一甩就可以赚到白花花的银钱,好吃好喝。但一旦上了岁数,就算是完犊子了。
因为年老的车夫身体机能下降,跑得慢,会被顾客嫌弃,于是拉不到活儿,也要不上价。
而且因为没有退休制度,只能拉到跑不动的那一天为止,最后要么沦落到要饭的地步,要么是死在街头无人管。
比如《骆驼祥子》当中那位老年车夫——老马,有个孙子小马,虽然他们有一辆自己的洋车,但是最终结局却是小马因病无钱医治而死,老马挎个筐沿街叫卖油炸鬼。
这时候的老马,不要说热烧饼夹爆羊肉了,就是棒 子面都是吃了上顿没下顿。
祥子正是在老马的身上看到了未来的自己,这也是他后来自暴自弃的一个原因。
而《狼烟北平》当中的文三,那是运气好,活到了解放以后,成为货运联社的职工,不但旱涝保收,而且还在北京分到了一间房子——靠他在民国拉洋车赚钱,就是踩着风火轮也买不起啊……
而到了退休的年龄,还可以按月领退休金。
最最主要的是,不会动不动就挨大逼斗——你可这四九城打听打听,谁没扇过咱文爷的耳光……
所以说:知足吧,文爷!
注:北京在1928-1949年期间称为北平。
参考文献:
[1]史谦德:《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周书垚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21年。
[2]李景汉:《北京人力车夫现状的调查》,《社会学杂志》,1925年第2期。
[3]老舍:《骆驼祥子》,北京联合出版社,2019年。
[4]都梁:《狼烟北平》,长江文艺出版社,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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