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妈妈坐飞机
文/王纪伟
大年三十，我和我妈又吵架了。
记不清这是她来我家之后的第几次吵架了。起因是我和她一起在厨房包饺子，像小时候一样，我擀皮，她包，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不知怎么就聊到了结婚上。她催我要抓紧，而我不想她干涉我的生活，就开始争执。说着说着，我先急了眼，擀面杖一扔，脱口而出：“你准备啥时候走？”
她捏饺子的手愣了一下，没抬头，“你想我啥时候走？我都行！”
她的声音很小，比着刚刚催我结婚时的语气明显弱了很多，像上学时迟到的学生，站教室门口打报告的样子。说完，她继续包饺子。
她的回答，像是用拇指和食指在我心尖上捏了一下，我一时心里泛酸，但不知道哪里来的自尊，“那你咋走？坐火车还是飞机？”
“都行，飞机俺没坐过啊，一个人中不中啊？实在不行，我就先回老家，然后和之前一样，联系村里的中介，坐大巴回去。”
我家在河南，妈妈去过海南、新疆和苏州，但她所有的出行均是以老家为起点，沿着固定路线去这些地方。她不会网上买票，不懂用旅行软件，所有的路线和车次她记在脑子里，不敢轻易修改，对比老家里的其他妇女，她只不过转的圈子大了一些。
这次来重庆，算是她第一次脱离自己的固定路线。
她提出来重庆找我，是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重庆自己过年。
腊月二十三是北方的小年，那天妈妈问我啥时候回老家？我说我不回去了。因为工作，大年三十下班后我才能放假，一来不好买票，二来赶回家也会错过过年的仪式，加上回老家洗澡什么的都很麻烦，我就决定在重庆过年。
当时她没说什么，不回家过年我也不是第一次，大学四年每年寒假都在外打工，毕业工作后也经常不回家，我觉得她和我爸已经习惯了。没想到腊月二十四，她说她要来重庆找我。
她说：“你买房了，我去看看你的房子。”
我说那行吧，就给她买了票，约好了到的时候去接她。
腊月二十六，她坐车到了我家。我每天还要上班，她问我附近超市的位置，之后便每天在家里准备年货：炸油条、蒸馒头、买肉。我的冰箱慢慢被她填满。晚上我带她在重庆看夜景，她开心地不停发抖音，和我的姨妈们打视频电话说：“重庆的楼真高，洪崖洞灯真亮，我儿子带我吃的火锅真辣真好吃……”
但是，我俩更多的还是吵架，因为打车、因为吃饭点菜、因为家具摆放，等等等等。其实，仔细想想，每次吵架更像是我的无理取闹，我像一只护窝的猫，喜欢自己打理自己，对于妈妈的到来，充满了不安全感。所以，我一开始就打开了防御模式——她对我所做的一切，我都视为对我私人领地的入侵，我便炸毛、哈气、不间断的发出攻击……
但我冷静下来，也知道，妈妈不过是想以自己的方式缝补一下我的生活，就算不能为我添砖加瓦，也替我稍微遮点风挡点雨。所以，每次吵完架，我又会别扭地想办法弥补，带她去吃更多好吃的，玩更多好玩的，试着给她讲讲工作的事情，让她明白我的生活。
但是这一次，我终究还是没忍住，用一句“你什么时候走”，给她下了逐客令。
“那我还是给你买飞机票吧。一会儿你包完饺子，我给你看看航班，然后教你怎么坐飞机。”
“中，那我一会儿学学。”
妈妈已经包完我所擀的皮，又拿起我刚刚丢掉的擀面杖，开始一边擀皮一边包饺子。
春晚开始前，我俩便吃完了饭。见我开始搜索航班，妈妈凑过来，认真地看我操作，她说学习了之后就可以自己买票了。
妈妈很爱学习，我上大学前的暑假，她问我怎么发短信，那时候没有触屏手机，只能拼音打字，我和她躺在老家屋顶上教了一夜。她学会打字了，从一开始的“你好”到“你吃饭了吗”，再到大段大段的文字。就这样，上大学期间，妈妈和我发了四年的短信。现在她想学买票，我便给她演示，如何下载软件，怎么搜索机票，最后指着重庆到苏州的航班问她，选哪天的？
“初一的吧，初一的便宜好几百呢？”她说。
“你不要在乎钱，这点机票钱我还是有的。”
“还是初一吧，我去苏州还要找房子，有很多事情呢。”
我便给她买了大年初一的机票，接着我又找了一个本子，开始教她坐飞机。
“坐飞机，其实就是三步：第一步，你要先去取票，这叫做值机。网上也可以值机，不过你可以去柜台那里办理，到机场就问工作人员在哪个柜台，然后过去排队，告诉人家你想坐哪个位置。”
“我咋知道有啥位置。”
“你就说你想坐窗户边还是走廊，坐前边还是后边就行。如果你不说，他就随便给你安排位置了。”
“中，那你说我坐哪边？”
“你就说坐前边靠窗就行。可以看看风景。你手机拿出来，我教你咋开飞行模式。”
“咦，飞机上管恁严。我要是忘记咋开咋办。”
她似乎已经忘了刚刚的吵架，语气里满是愉快。
“不开，空姐会帮你开。你还得知道咋托运，飞机一般会免费托运40斤行李，不过充电宝要随身带着上飞机，不能托运。你初一的票没有免费托运，你行李不多，可以直接拿上飞机，如果托运了，你下飞机时会看到指示牌告诉你去哪拿行李，拿行李的地方是个转盘……”
我一边说，一边在本子上把指示牌和转盘的样子画下来。
“你要是找不到，就问工作人员就行，他们都会告诉你，找到转盘后，得等一会儿，才会出行李。行李出来后在转盘上转，你找到你的拿下来就行。”
“中，我知道了。会不会拿错啊？”
“一般不会，要不然你给你的包上绑根红绳子。”
“中！”
“现在进入第二步，过安检。你取完票，就拿着身份证和票找安检口，进去的时候会有一个人先看你身份证和你本人一样不一样，然后你进去按照工作人员要求把东西放一个框里，过安检就行，和坐火车一样，就是检查得仔细点儿，其他没啥。”
“那有啥东西不能带吗？”
“很多液体不让带，你那些化妆品别带了，我给你寄过去。”
“行吧。”她的声音平淡了一些，我知道，她又觉得麻烦我了。
“接下来第三步，就是去登机口。登机口机票上有，你让工作人员给你圈起来，你就看指示牌，顺着指示牌走，或者就找那种穿制服的工作人员问。到了登机口，就坐着等就行，看到别人开始排队了，你就跟着一块排队上飞机就行。”
她笑着说“行”，脸上的表情在努力告诉我，自己已经记住了。
“对了，有一种特殊情况，飞机没在登机口，你要坐车去飞机那儿。这车叫摆渡车，不要钱，只管坐，这车会拉你们去飞机那里，到了上飞机就行。上去就找空姐问一下你的座位，找到位置坐那里，系上安全带。飞机上有吃的，免费的，你随便吃，不够吃就只管要，还有喝的，他们有的啥都可以喝，只管要。”
“那能不要钱？”
我看出了她的疑虑。出门在外，她习惯性地不吃不喝，能忍到回家就回家再吃，这个习惯也影响着我。我工作之后，每次吃饭都会思考一下如果自己回家做，会省多少钱，后来在北京工作遇到了很多及时行乐的同事，带着我一步步探索，我才慢慢改变。但她身边没有这样的朋友，哪怕她的儿子已经可以让她改善一下生活，她那坚持了一辈子的习惯还是难以改变。
“要钱的他们会提前说，大部分飞机餐都免费，我之前坐飞机经常要三四份米饭和饮料，他们都会给的。”为了打消她的疑虑，我编了一个谎。
“算了，我坐车也不爱吃东西。”
妈妈不吃东西还有一个原因，她第一次坐火车的时候不知道火车可以上厕所，就憋了一路，从此坐车就再不敢吃也不敢喝，怕上厕所。
“没事，可以吃的。飞机上也有厕所，空姐会提醒啥时候不能上厕所，她不提醒的时候就是可以上厕所的。”
比起上厕所，我更担心她不会用厕所的设施。刚来我家第一天，早上我起来就接到她的电话，她说她在外边没找到厕所，现在进不了小区门了。我去接她，问她咋不在家上，她说家里上厕所多臭啊。
我一时有些内疚，以为妈妈这么多年走南闯北，一些事情起码知道，但其实她还是有很多事情需要慢慢适应。
“飞机上的厕所，都有冲水按钮，和家里的会不太一样。”一边说，我一边上网搜按钮的照片。“你看到这些按钮就按就行，一般不要按红色的，那是求助按钮，不过就算按了也没关系，会有人帮你的，不用怕麻烦人。”
“中！”
飞机教学告一段落，她默默地去了卧室收拾东西，我在客厅假装和朋友发祝福短信忙着，心思却在她身上。后来，我忍不住去屋里和她一起收拾，收拾妥当，她所有行李都装在一个背包里，她笑着说：“不用花钱托运了。”
背包很旧，她站旁边，人也显得旧了。
心里边突然涌起一股莫名其妙的情绪，堵在嗓子眼里出不去，我俩短暂的沉默着。
第二天上午，我带妈妈去机场，带着她办理值机，送她去安检，看她过了安检口，我也回了家。
家里终于又是我一个人，原以为她不在，我会轻松许多，结果莫名的很累，这时候收到她给我发的微信，是一个登机口的照片。
下面有她打的一句话：“儿子辛苦了，赶紧睡一会，我找到登机口了。我会坐飞机了。”
我回复了一句“到了给我发微信”，走到卧室，瘫在床上，拉起被子蒙住头，像是一只缩了头的乌龟。
作者简介：王纪伟，供职于重庆文学院。
